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033(2025)03-0049-07
From Private Discussion to Public Opinion: The Evolution of the \"Theory of Literary Consciousness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 in the History
WANG Xue-t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OO14, Shandong)
Abstract: Since the 192Os,the theory of literary consciousness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 proposed by Lu Xun has gradually been incorporated into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Although it was not widely noticed by the academic circle in the early stage,with the improvement of Lu Xun's academic statu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research discourse,the theoryof literary consciousness inWeiand Jin Dynasties completed itsown canonizationand further developed under the trend of \"rewriting literary history\". However,the theory has inherent flaws,which also causes the academic circle toreflect and question. These doubts have not weakened the classic status of the theory of literary consciousness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The academic history review of this propositionisessentiallyanew review of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Chinese literature,reflecting its significant academic value.
Key Words:Wei and Jin period; literary consciousness;Lu Xun;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魏晉文學自覺說是近百年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術命題。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該理論歷經反復強化,并被納入統編的古代文學史教材中,已經成為了古代文學研究中的經典論述和廣大學生普遍接受的文學史常識。目前,對于魏晉文學自覺說的研究已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部分研究者沿著魏普文學自覺說的路徑展開了進一步研究,如李文初便指出魏晉時期對文學創作規律的探索體現了文學主體精神,標志著文學自覺向縱深發展。不過,魯迅最早提出魏晉文學自覺說時并未經過系統的論證,隨著古代文學史研究的深入,也出現了對其缺陷的反思性研究:或是對文學自覺時代提出新見,或是對評定文學自覺的標準提出疑問,或是對“文學自覺\"概念的合理性提出質疑。此外,學界的研究視角也呈現出多樣化的勢態,仲秋融立足案牘文的微觀角度探討了文學自覺時代的文章創作實踐,曾蒙則從中西比較的宏觀視野對相關概念進行了橫向考察。這些討論不僅豐富了文學自覺研究,也推動了中國古代文學領域的進一步發展。同時,即使現有研究對其產生了諸多質疑,但魏晉文學自覺說并未被剔出當前高校的古代文學史,近年來新編的文學史教材仍接納了這一觀點,相關的論證也更為嚴密。那么,魏普文學自覺說為何能成為文學自覺研究領域的主流觀點?又為何沒有因學術界的質疑而淡出公眾視野?本文從古代文學史的視域出發,梳理魏晉文學自覺說從個人的私見變成學術界的公論的過程,對這一重要的學術問題進行較為系統的學術史觀照。
一、魏晉文學自覺說的創立及其早期影響
1927年9月,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演講中以曹丕《典論·論文》為依據,指出“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于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來看,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forArt'sSake)的一派。\"魯迅所謂“文學的自覺時代\"的論斷也被學界視為了國內魏晉文學自覺說的伊始,對此后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魏晉文學的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
不過,魯迅并非“文學自覺\"的始創者。早在1920年,日本漢學家鈴木虎雄就在《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文學論》中提出了“魏的時代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時代。陳鐘凡于1927年2月出版了《中國文學批評史》,該書的參考書目中便明確出現了鈴木虎雄的《支那詩論史》。可以肯定的是,鈴木虎雄的觀點在此前確實已進入到了國內研究者的研究視野。劉文勇根據《魯迅日記》中的相關記載指出魯迅的魏晉文學自覺說也是受到了鈴木虎雄的影響①。
盡管魯迅的演講在當時引發了相對持久的關注和推崇,但魏晉文學自覺說在初期卻并未得到同等程度的接受。早期的很多文學史著作,如胡適《白話文學史》(1928年)、陸侃如、馮阮君《中國詩史》(1930年)、劉麟生《中國文學史》(1932年)等,均未將“文學自覺\"納入他們的敘述話語中。此外,也有研究者直接加入了“文學自覺”的討論隊伍,魏晉文學自覺說得以初步發展起來。1932年,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稱“真實的批評的自覺期當開始于建安時代。\"1933年,胡云翼在《新著中國文學史》中提出“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期8,把這一時期的文學概括為藝術至上主義。1934年,郭紹虞和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相繼問世。郭紹虞主張“迨至魏、晉,始有專門論文之作,而且所論也有專重在純文學者,蓋已進至自覺的時期”,將純文學作為自覺標準,已與魯迅有所不同。羅根澤[o]則強調了在文學創作中情感的重要性,重申“中國文學到建安才至自覺時代”。
1940年代,劉大杰為近代學術語境下的魏晉文學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但他并未沿襲魏晉文學自覺說,而是將文學轉變的真正節點定位于南北朝與隋代。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劉大杰僅將魏普時期的文藝思潮界定為一場文學獨立運動,“文學離開了實用的社會的使命,而趨于浪漫的神秘的哲理的發展,換言之,就是由為人的功用的文學,變為個人的言志的文學漸漸地成為獨立的藝術。文學自覺則象征著“中國文學史上未曾有過的唯美文學的極盛潮流\"1I43。這也意味著直至南北朝與隋時,文學才真正達到了自覺且獨立的全新階段。
由此可見,魯迅提出魏晉文學自覺后的二十年間,這一學術觀點已經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產生了一定影響,部分文學史著作明確采納或參考了魯迅的魏晉文學自覺說,但還未能成為當時學術界的共識。
二、魏晉文學自覺說的經典化與發展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是古代文學研究話語體系轉化的重要時期。魯迅的學術觀點受到了學界的極大重視和高度認可,魏晉文學自覺說也隨之開始大范圍地進入文學史的書寫視野,得以進一步發展起來。
五十年代的古代文學史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的修訂本和北京大學1955級學生編寫的《中國文學史》。就魏晉文學自覺說而言,《中國文學發展史》的修訂本改變了初版的論述,將魏晉文學由“獨立運動\"轉變為“自覺的運動2J227,明確提出“魏晉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2]235,同時對唯美主義的態度也由追求轉向批判。這種轉變也保留到了1973年的第三次修訂本中,劉大杰進一步加大了對于魏晉時期形式主義文學的批判力度,但關于魏晉文學自覺說的部分則繼續沿襲了下來,沒有再進行修改。而北京大學1955級學生編寫的《中國文學史》雖然承認了建安文學的特殊性,但并未定其為文學自覺,他們所關注的是文學的人民性而非藝術性。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當時魏晉文學自覺說仍未成為文學史書寫的共識。
1961年,為滿足新形勢下高校教學與學科建設的需要,中宣部、高教部聯合召開高等院校文科教材編選計劃會議,決定大規模地集體編著高校文科教材。其中,《中國文學史》指定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淮、費振剛五人擔任主編,而魏晉文學部分則由蕭滌非具體負責。就魏晉文學自覺說而言,《中國文學史》稱“建安時期,文士地位有了提高,文學的意義也得到更高的評價,加之漢末以來,品評人物的風氣盛行,由人而及文,促進了文學批評風氣的出現,表現了文學的自覺精神。\"3此外,該文學史還通過抒情化和個性化的角度進一步豐富了對于文學自覺的闡釋,同時批判了形式主義文風的消極影響。
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劉大杰修訂的《中國文學發展史》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全國高校普遍使用的文學史教材,這也意味著魏晉文學自覺說基本得到了國家力量的支持,在教學過程中獲得了極大普及,對魏晉文學自覺說的經典化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提出魏晉文學自覺說時的重點是“詩賦不必寓教訓”“為藝術而藝術”,但這顯然與這一時期所主張的人民性、階級性的主流文學傾向是相悖的。從某種程度上說,魏晉文學自覺說其實并不符合時代要求,甚至可能是要被批評的。而這種說法得以在話語轉型時期被保留下來,事實上是受到了魯迅個人學術地位的影響。
至八十年代,隨著“重寫文學史\"學術思潮的興起,文學話語和評價模式逐漸開始向文學的本體性回歸。魏普文學自覺說也進一步發展,成為了中國文學史書寫中審視魏晉文學的基本角度。
此前魏晉文學自覺說雖不斷豐富,但自身理論仍有欠缺。直到1981年,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提出“人的覺醒\"為其注入了新的理論活力。李澤厚以人的主題為新內容,以文的自覺為新形式,認為二者的結合促成了各種藝術準則的形成,表現在文學創作中便是個性的張揚和情感的抒發。在此過程中,人們開始追求純粹的美和藝術,文學也得以確立真正的獨立價值,實現了向“純藝術\"的躍進,這是“人的覺醒\"與“文的自覺”的融合。此外,李澤厚還將“自覺\"的概念擴展到美學領域,如他提出繪畫、書法等都存在自覺意識的表現。自此,文學自覺真正進入到創作主體的領域,也激起了學界更深層次的思考。1987年,章培恒稱“在魏晉南北朝文學里,最值得注目的一點,是自我意識的加強\"4,使得個體從群體的附屬和文學的社會使命感中脫離出來,真正走向美的創造。1988年,陳良運也指出魏晉文學實際上是作家賦予了表現對象較強的自我意識[5。在諸如此類的論述中,都不難看出“人的覺醒”這一理論的深刻影響。
而文學史的敘述話語也有了新的闡釋,文學的自身價值重新受到重視。1992年,郭預衡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開啟了一種介于文學史和資料匯編之間的新型書寫方式,稱“事功不朽與文章不朽同為建安文人追求的人生理想,文學乃脫出兩漢經學的桎梏,進入自覺的時代。\"并從文學批評、文學獨立、文學的創作和審美三個角度初步總結了文學自覺的標志,魏晉文學自覺說向系統化方向發展。
1996年,章培恒和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以人性發展為線索,稱文學經歷了先秦的自發期和漢代從自發到自覺的過渡期,“直到曹丕在《典論·論文》里提出‘詩賦欲麗’,陸機、蕭綱、蕭繹等進一步加以發展,這才在魏普南朝形成了文學的自覺時代。\"7并對魏晉南北朝的文學集團、美的創造、文學與哲理的結合展開了細致論述。這部文學史結合對社會和人性的觀照開辟了文學研究的新境界,但還未能完成對文學發展過程內在聯系的描述。對此,二人又在《中國文學史新著》中重新審視文學形式的重要性和演變過程,進一步強調了個人意識的覺醒在文學發展中的重要性。同時,二人也注意到了學界的論爭,明確表示“近些年雖有少數研究者對此提出不同意見,但并不足以動搖其基礎\"8,無疑為該理論提供了又一個支持力量。
1999年,魏晉文學自覺說在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基本定型。袁行霈指出,文學自覺“貫穿于整個魏晉南北朝,是經過大約三百年才實現的。所謂文學的自覺有三個標志:第一,文學從廣義的學術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的一個門類第二,對文學的各種體裁有了比較細致的區分第三,對文學的審美特性有了自覺的追求。”9這也成為了此后對于文學自覺最為普遍的認知。作為二十一世紀初期高校通用的文學史教材,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從文學本位的立場對魏晉文學做了整體性觀照,無疑確立了魏晉文學自覺說的權威地位,極大地推動了該理論在學術界的傳播與接受。
袁行霈之后,由袁世碩主編的馬工程版《中國古代文學史》成為又一部權威性的文學史教材在全國高校得到了普遍的推行使用。2016年,在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研究背景下,這部文學史承襲并深化了魏晉文學自覺說,指出文學自覺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兩漢文人的出現便可以看作是文學自覺與獨立的前提,直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才徹底完成了這場文學史的重大轉折。同時該書又將人的自覺、文學的獨立、對文學自身藝術規律的探索視為文學自覺的標志,并把文體辨析、總集和別集的編纂、文學批評的興盛等方面的內容都納入到了討論范圍,從而構建起了更為全面的闡釋體系。這不僅深化了對魏晉文學自覺說的理解,也進一步拓寬了文學史的研究視野。
整體來看,新中國成立以來,魏晉文學自覺說在各類文學史著作中的認可度有著顯著提升,逐漸建構起了成熟的理論體系。時至今日,魏晉文學自覺說已基本成為了文學史研究領域的主流觀點,實現了由私議到公論的經典化。
三、魏晉文學自覺說的反思與質疑
在魏晉文學自覺說經典化的過程中,該理論自身存在的缺陷也引起了學界的深刻反思,如作為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六·五\"(1981—1985)規劃安排編寫的《中國文學通史》的一部分,徐公持主編的《魏晉文學史》(1999)并未采用魏晉文學自覺說,而是提出了“非政教主導型文學\"的觀念。曹道衡的《魏晉文學》(2001)對此也提出質疑,認為“以‘魏晉'來代表文學史上的一個階段,似有其缺陷\"20。學界開始重新審視文學自覺與古代文學發展的關系,從而掀起了一場廣泛而持久的學術論爭,對魏晉文學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時代爭論
在脫離魏晉文學自覺說先入為主的影響之后,學界的研究視野開始拓展至文學史的其他發展階段,不同時期的文學特性似乎也可與“文學自覺\"互為印證。如此,對“文學自覺”時代定位的研究向多元化方向發展,相繼對魏晉文學自覺說發起了挑戰。
1.漢代文學自覺說
在諸多的反思與質疑聲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漢代文學自覺說”。1981年,龔克昌的《論漢賦》最早提出文學的自覺時代可以提前到漢武帝時期,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漢賦“勸百而風一”“曲終而奏雅\"和“沒其風諭之義\"的特點正契合了魯迅“詩賦不必寓教訓\"的創作立場[2。此后龔克昌又專門在《漢賦——文學自覺時代的起點》中進一步重申了這一觀點,稱漢武帝時期文學藝術的特點、作家對形式美的自覺追求等都已得到了充分表現,文學創作主張的系統化使這一時期的文學已經步入了自覺主動的階段[22]。
這一觀點陸續得到了國內研究者的積極響應和補充。如1996年,張少康批駁了魯迅的論說,稱從文學觀念、專業文人、文學體裁及文學理論來看,西漢《別錄》將詩賦專列一類已經標志著文學自覺的完成[23。1998年,詹福瑞同樣提出文士的興起和經生的文士化都推動了兩漢文學自覺的形成24。2005年,趙敏俐也表達了對“漢代文學自覺說”的支持,指出袁行霈所述文學自覺的三個表現在漢代都有明確的事實佐證,并從《典論·論文》、功利主義、個體意識等角度一一反駁了魏晉文學自覺說的理論支撐,稱其在漢代文學中早已有所表現[25]。
2.春秋文學自覺說
“漢代文學自覺說\"之后,學界又將時代界限進一步前推,提出了“春秋文學自覺說”,將對“文學自覺\"的探討延伸到了中國文學的本源時期。
2007年,傅道彬首次提出了“春秋文學自覺說”的觀點。他從語言角度入手,指出春秋時期新體文言成熟,文體完備,創作繁榮,文士集團和理論體系的建立標志著文學已經進入全面成熟和自覺時期2。2010年,在對趙敏俐“漢代文學自覺說”進行商榷的同時,李永祥明確指出:“六經對形式技巧和審美意識的自覺追求、六經的文體分類、在經學研究中形成的自覺的文學理論意識、春秋士大夫賦詩言志修飾辭令、孔子對文的重視及《左傳》的‘有意為文'均可作為春秋文學自覺的明證。\"27與此相近的提法還有先秦文學自覺說,同樣認為對文學流變的考察應回到奠基期。如2009年,劉歡便指出魏晉所謂文學自覺的創作特征與《詩經》《楚辭》等先秦文學本質上并沒有區別2,即先秦時期,文學自覺就已經存在。
3.宋齊文學自覺說
除向前追溯的觀點外,學界還將“文學自覺”的時代坐標向后推移,提出了“宋齊文學自覺說”。1996年,劉躍進在《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中稱,“南朝作家從劉宋初年開始,到南齊永明前后,經過幾代人數十年的不懈努力,終于將中國古代文學從封建政治的附庸地位中解放出來,并真正深入到文學內部,探索其發展規律,使之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29文學別立一科、文筆之辨、四聲的發現使文學出現了巨大變革。由此,宋齊說也加入了這場論爭當中,并逐漸呈現出向南朝擴展的趨勢。實際上,劉大杰在四十年代便提出了文學在南北朝與隋代時才達到自覺階段的觀點,即文學的真正轉變肇始于南朝時期。因此,從一定程度而言,當時的劉大杰便可被視為“南朝文學自覺說”的先驅。
迄今為止,學界這場關于時代斷限的論爭仍未有定論,甚至出現了“多階段自覺說\"等觀點,而魏晉文學自覺說仍是其中的主流說法。實際上,無論是“春秋說”“漢代說”還是“宋齊說”,都并未擺脫“魏晉說\"所建立起來的理論框架。以既定的“文學自覺\"標準來觀照文學史的發展,從其漸進的演變過程中確定一個“自覺”與“非自覺”的明確界限并非易事。
(二)標準別說
魏晉文學自覺說的體系在時代爭論中被學者納入了自身的邏輯話語,但復雜的標準也使文學自覺的斷代問題難有定論。因此部分研究者試圖打破時代限制,從整體上重新確立文學發展階段的劃分標準。
2016年,王澍根據中國文學發展的實情和理論提出應用“文體自覺\"代替“文學自覺”,指出魏晉文學自覺實際上應是詩歌的文學自覺,漢代是賦體的自覺,中唐是古文和小說的自覺,元代則是戲劇的自覺3。而此前,木齋也曾將詩歌的變革分為建安曹魏、盛唐、盛宋三個時期,并提出元曲和明清小說也是兩大文體的自覺,這五次自覺共同構成了中國文學史的發展歷程3。所謂“文體自覺\"其實是研究視角的精細化,將“文學自覺\"從大文化史的復雜內涵中剝離出來,更易于從縱向上把握文學發展歷程中的文體流變,但也不可避免會導致研究視野的局限性和孤立化問題。
部分研究者也意識到了“文學自覺”與中國文化觀念的不協調性,若將其引入中國文學史的考察,或許應當回到對中國傳統文學觀念本身的認識當中。如姚愛斌便稱先秦兩漢的文學自覺主要表現為文用的自覺,漢末魏普是文體的自覺,南朝時期則是審美的自覺3。這實際上正是文學發展評價觀念的轉變,是對“文學自覺\"這一理論進行的概念性分解。
(三)命題質疑
隨著質疑的深入,“文學自覺”這一命題本身的合理性也引起了學界關注。趙敏俐在主張“漢代文學自覺說”的同時,也指出文學自覺的“內涵有限,歧義性太大而主觀色彩過濃”,并不足以對一個時代的文學進行整體的客觀描述25。李光摩也稱文學自覺中的“純文學”“人的覺醒”“審美”等概念并不屬于中國傳統文學,這是用西方觀念來改造中國傳統的偽命題,經不起學理檢驗[33]。由此,學界基本完成了對“文學自覺\"的解構,“無自覺說\"也成為了諸多質疑聲中頗具影響力的一支。
而追根溯源,魯迅在提出魏晉文學自覺說時也未曾闡明“文學自覺\"的概念和標準,學界的諸多爭論正是對這一命題理解的歧見。不可否認的是,魯迅所謂的“文學自覺”有著客觀的限定條件,即“用近代的文學眼光來看”,這也表明其對于“文學自覺\"的認識是基于西方文學理論的觀念之上的。那么所謂“文學自覺\"到底能否用來觀照中國文學,中國文學發展歷程中又是否存在如魏晉這樣一個自覺的時代,也就成為了一個重要問題。
實際上,近代以來的“文學\"與“自覺\"都是西學東漸的產物。文學核心是審美性與語言藝術的表達。而中國的文學最早見于《論語》中的“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指文獻典籍、禮樂制度之學。至漢代,文學更多指向經學儒術。魏晉南北朝時文學觀念雖日益明確,并與儒學有所區別,但所謂純文學仍不同于今日的文學。古代的“文學\"概念依托于言志、載道、緣情的傳統文學觀,更傾向于包括文史哲在內的廣義文學。若以這樣的文學觀來看,魏晉文學反而是不自覺的。而在魏晉文學自覺說及其引發的諸多爭議中,研究者對于“文學”的探討更多還是以現代甚至西方的狹義文學觀為標準。中國其實并不存在真正超脫于人事的純文學,同樣也難以與近代意義上的“文學”完全契合,這無疑會造成與中國文學環境的割裂與理論漏洞。
在傳統的文化語境中,“自覺\"多為個體自我感知與意識到的狀態,而當代文化語境下的“自覺\"則是主體對于自我活動和外在對象在客觀規律下的活動的把握。由此,“文學自覺”便離不開作家、作品、客觀規律的要素。“自覺\"的文學主體應當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在進行文學創作,并使其形成一個如\"詩賦欲麗\"般成體系、規范化的創作原則。
簡言之,盡管“文學自覺\"深受西學影響,但在中國文化土壤中仍然有其適用性。“文學自覺”其實是一個相對的概念,縱觀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總有一個領域或歷史階段是有這樣的文學表現的,如前文學界所爭論的先秦文學、兩漢文學乃至在今天成為公論的魏晉文學,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使中國古代文學體系與前代出現了具有獨特價值的轉變,這是文學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必然現象。而在長達一個世紀的討論中,“文學自覺”也已經內化為了一種既定的價值評定模式,在美學、哲學等領域得到了廣泛的接受,其經典性地位是不容忽視的。因此并不能直接否定“文學自覺”,如何完善所謂西學中用、以今論古的不合理處,使其更好地適應中國文學體系才是真正要思考的問題。
四、結語
重新審視魏晉文學自覺說的學術史演進過程,不難發現,這一學術命題在百年來盡管經歷了不同的時代背景和文學領域的變革,但卻始終維持著向前發展的脈絡。一方面,魯迅本人的學術成就與文化地位為魏晉文學自覺說提供了備受關注的先天條件。另一方面,袁行霈、袁世碩等在文學史著作中相繼接納并闡釋了魏晉文學自覺說,為其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撐。這些著作在高校教材中所占據的核心地位,不僅強化了魏晉文學自覺說的權威性,也極大地推動了魏晉文學自覺說的進一步傳播與發展。而這一理論也在不斷涌現的文學研究著作中逐漸建構起了以文學獨立、文學審美和創作主體等為核心的成熟體系,對古代文學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而近年來出現的反思與質疑無疑是對魏晉文學自覺說的挑戰,但尚不足以撼動該理論的地位,這也成為了其經典化進程的一部分。“文學自覺\"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中國文學的轉型在魏普時期表現尤為突出,無論是文學本身還是創作主體都呈現出了獨特內涵,后世文學發展的整體格局也已基本成形。因此并不能否定魏晉文學自覺說的存在價值。時至今日,魏晉文學自覺說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主流觀點的地位已是毋庸置疑,這一趨勢在未來或許也將繼續下去。
注釋:
① 針對這一問題,劉文勇專門指出“從《魯迅日記》中卻可以發現魯迅購買過《支那詩論史》魯迅購買該書時間是1925年9月15日,距離鈴木虎雄在《藝文》雜志發表《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文學論》已經過去5年,但距離1927年還有兩年,即使魯迅沒有整本書都閱讀一過,但恐怕買書后翻看一下該書目錄大體是應該有的事情,而該書目錄上就赫然有“魏代一中國文學的自覺期\"這一標題,所以,魯迅提出魏普時代是“文學自覺”的看法是受了鈴木虎雄的著作影響,這大致是能夠成立的。”(參見劉文勇著《文學自覺說\"再探析》,《文學評論》2023年第5期,第188-1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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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元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