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與想象：《哦，香雪》解讀的新視角

《哦，香雪》創作至今已四十余年，被選入統編語文教科書必修上冊第一單元。整篇小說的敘事結構頗為獨特，香雪的經歷與心理構成了敘事的兩條線索，以香雪被火車帶離臺兒溝為分界明暗交替，“出走\"前以展現香雪的經歷為主，“歸途\"中重點刻畫香雪的內心活動，呈現出近似于橫置的夾型結構（詳見正文結尾處圖表）。未閉合的結尾引人遐想，如同《玩偶之家》給讀者留下“娜拉走后怎樣”的懸念，香雪“回歸”之后又會如何？通過回溯香雪的“出走”與“歸途”，合理猜想“回歸”后的境遇，能夠更為清晰地觀照小說的藝術價值與時代意義。

一、“出走”前的經歷：身份認同的困窘與鉛筆盒的召喚

火車的到來打破了臺兒溝平靜的生活，現代文明的突然闖人顛覆了村莊原先的秩序，也造成了作品敘事時間的延緩與加速和“一分鐘”的重復敘述，構建起了臺兒溝與外界的差異空間[1。在火車停留的三個“一分鐘”里，小說描繪了香雪與臺兒溝姑娘們的交往過程，插人了香雪與公社同學之間的故事，環環相扣的矛盾為香雪因換鉛筆盒意外\"出走\"埋下伏筆。

需要指出的是，在前兩個“一分鐘”的敘述中，小說似乎有意塑造“物質”與“文化\"的對立。火車來臨時，臺兒溝的姑娘們抱著新奇的態度打量著未知的“物質世界”，如金圈圈、手表、電扇；香雪卻懷著向往但畏懼的心理謹慎地尋求“文化價值”，如關注人造革書包、詢問“城市里一天吃幾頓飯”。回去的路上姑娘們爭論的是火車上的物件、“北京話\"的個人情況，香雪處在其中不知所措。做買賣時，姑娘們用核桃、雞蛋之類的農產品交換發卡等手工制品，香雪只說“你看著給吧”，有時還抓緊空兒打聽北京的大學、配樂詩朗誦，詢問自動開關鉛筆盒的價格。

小說極力渲染香雪與姑娘們的差異，隨后將焦點轉移到香雪的學生身份，補充其在公社中學的遭遇，以此揭示香雪如此特別的原因。公社學校的同學反復詢問香雪“你們那一天吃幾頓飯”來顯示自身的優越感，問“你為什么不帶鉛筆盒\"來嘲笑她的小木盒，由此可以推斷出香雪必定時常遭受同學們的奚落，而內心的苦楚在臺兒溝又無處言說。

這種對立形成的沖突使得香雪處境格外尷尬，在追逐“物質”的姑娘中無法尋求到文化共鳴，在學習“文化”的場所又因物質差距被恥笑，成為了夾在兩個群體中的“另類”，經歷著類似于《祝福》中的“我\"回到魯鎮后所面臨的身份認同的窘迫。但是，香雪卻不可能“明天決計要走了”，只能壓抑住被同伴們不理解的苦悶，渴望得到“鉛筆盒\"來贏得公社同學們平等對待。閉塞的臺兒溝無法滿足這一愿望，而先前在火車上見到人造革書包的經歷讓香雪燃起希望的火苗。身份認同的矛盾成為香雪謀求鉛筆盒的推動力，火車承載的可能性又將香雪拉到設定的路徑。兩股力量的交織如兩端緊繃的琴弦，讓人物進入預定軌道中，催生出“香雪要與火車上乘客交換鉛筆盒\"的必然結果，但又在具體情形中給小說蒙上一層不確定的偶然性疑云。

在第三個“一分鐘\"里，深秋時節開來的火車以一種格外冷漠的態度對待臺兒溝的姑娘們。偏偏就是在這一天的這一輛火車上，香雪發現了朝思暮想的鉛筆盒，卻只能與之隔窗相望。如此巧合的情節設置所展現出的矛盾與前文“物質\"與“文化\"沖突形成的矛盾相扣，凝聚成了小說獨特的藝術張力，先前緊繃之弦也在這一刻扭曲到了極致。在身份認同的困窘與鉛筆盒的召喚的合力作用下，香雪最終鼓足勇氣，學著“北京話”的樣子踏上火車，成為了臺兒溝第一個“坐上\"火車的人。壯士斷腕般的冒險精神讓緊繃之弦斷裂，伴隨而來的是被斷弦劃傷的風險與挑戰。關閉的火車無情地載著香雪呼嘯離去，毫無準備的“出走”也讓小說如擲出的回旋鏢般迎來了不確定的“回歸\"拐點。

二、“歸途”中的心理：靜謐夜景下的精神蝶變與自我重塑

隨著香雪被火車帶離臺兒溝，小說直接快進到香雪的“歸途”，火車上的情形、交換鉛筆盒的過程均隱匿于“歸途”中香雪的回憶，伴隨著先前香雪與周圍人的交往沉入冰山之下。在深秋靜謐的野外，香雪的內心世界逐漸袒露，原先被壓抑的情感隨之泛濫。耐人尋味的是，得到鉛筆盒的香雪并未按常理表現出欣喜若狂的姿態，反倒分外平靜，路途中的思緒如山谷中環繞的斷弦余音般緩緩流動。正如孫犁所言：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透過舒緩的詩意表達，能夠發現香雪“歸途”中實現的精神蝶變。

在黑夜中面對深山，香雪的直觀感受便是恐懼，并聯想到那些原先自己畏懼的東西，對“歸途”充滿了擔憂。可她之前拒絕了“北京話”的邀請，意外出走的恐懼和希望在同學面前展示鉛筆盒的愿望讓她迫切想要早點回到臺兒溝，火車的離開也斬斷了退路。對此，香雪只能再次冒險踏上“歸途”，期間的心路歷程也呈現出類似于“起-承-轉-合\"的趨向：

一起，月亮突然升起，照亮了山路，也讓香雪注意到手中的鉛筆盒，擺弄一番后再次為能在同學面前揚眉而滿意。月光驅散了前路的黑暗，鉛筆盒也增添了前行的勇氣，這讓香雪變得“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著大步朝前走去。二承，心境的轉變令香雪對曾經熟悉的大山有了新的感觸，并設想著臺兒溝的“崛起”：姑娘們都會被火車上的小伙子追求，父親也會有干不完的活。三轉，換掉的四十個雞蛋讓香雪對辛勞的父親產生兼意，猶豫“回去怎么說”。隨即又回想起小時候沒有聽從鳳嬌的話欺騙母親，做出告訴母親實情的決定，依舊保持誠實的品質并相信母親能夠理解自己。四合，香雪在小溪捧水洗臉、抿頭發，以新的面貌重新趕路。面對月光無法照亮的隧道，香雪如孩童般拔下草莖插入小辮辟邪，克服膽怯，一路奔跑，并望見了前來找尋她的臺兒溝的姑娘們。

月光下的鐵軌記錄下了香雪艱難跋涉的歷程，在經歷了復雜的情感波折后，香雪看見了隧道的那頭來找尋她的姐妹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哭了起來。眼淚中所包含的情感是復雜的，長期受到嘲笑的心酸，敢于跨上火車的驕傲，得到鉛筆盒的興奮，被姑娘們尋找的幸福等。抹干眼汨、拔掉草莖的動作表明香雪卸下了夜路獨行強裝的鎮定，同伴們沒有拋下自己讓香雪內心洶涌。回顧這場追求鉛筆盒的考驗，“出走\"的路上，那個原先懦弱的“香雪\"被火車帶離了遠方；在“歸途”的險境中，香雪戰勝了未知的恐懼，也克服了膽怯的自我，實現了精神上的超越，姑娘們迎回的是一個敢在夜幕中獨自穿越山路甚至是隧道的\"香雪”。

與此同時，在香雪心目中，有了鉛筆盒，在公社中學就不再會被同學們嘲笑，鉛筆盒的到來也將給予臺兒溝希望，姑娘們都將迎來美好的未來，在同學眼中自己也不再是原先那個“小地方”“窮地方\"來的。鉛筆盒所象征的“知識與文化\"的力量讓香雪變得不再自卑，在精神蝶變的同時也完成了自我重塑，舉起鉛筆盒朝著姑娘們奔去的姿態，宛如勝利的英雄帶著戰利品凱旋。

三、“回歸”后的想象：“希望”的試金石與“出走”的引領

整部小說在姑娘們對香雪的呼喊聲中戛然而止，看似以香雪得到了夢魂縈繞的鉛筆盒圓滿收尾，但不禁引人思考：鉛筆盒的到來真的能夠改變現狀嗎？香雪“回歸”之后生活是否會發生變化？“今晚發生的事情\"又會給臺兒溝帶來什么影響？以上問題不妨結合作品內容合理猜測。

一方面，在臺兒溝的姑娘們看來，香雪對鉛筆盒的追求一直都是“不值當\"的，即便香雪與姑娘們之間友誼深厚，但觀念差異顯著，香雪依舊可能會不被理解。另一方面，雖然鉛筆盒象征著知識與文化，但知識與文化卻不等同于鉛筆盒，公社的同學們還會映射到如卷筆刀、皮書包等類似的物件，所以將贏得平等對待寄托在鉛筆盒上也只是一廂情愿的幻想。換言之，鉛筆盒實際上能夠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香雪窘迫的狀況仍然難以改變。

不過，從長遠上看，香雪的這次“出走”必將帶來巨大影響。就香雪本人而言，未來注定還會出現更多的“鉛筆盒”，這次追尋鉛筆盒的經歷如同一塊\"試金石”，香雪在試煉中邁出的這一小步將作為未來一次次“出走”的開端。對臺兒溝的姑娘們來說，既然香雪可以“坐”火車離開臺兒溝，火車原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樣貌就被打破，那么她們是否也有這種“坐上”火車的可能？此外，香雪在臺兒溝的姑娘們面前如何描述山外的世界？是否會激起臺兒溝的姑娘們“出走”的念想？值得一提的是，《哦，香雪》中臺兒溝的原型為河北淶水縣的茍各莊，鐵凝時隔九年重返此地，發現這里完全變了模樣。“從前的香雪們也早已不像等情人一般地等待火車，她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務員、導游，有的則成了家庭旅館的女店主”。3這也從側面印證了香雪的“出走”如同蝴蝶振翅，將在臺兒溝掀起未知的風暴。

以上對小說情節發展的揣摩自然延伸到對主旨的探求，當前的解讀多關注到鉛筆盒、火車、大山所象征的寓意，將小說主旨定位于城鄉二元關系，這種理解固然合理。但如果聚焦于作品中臺兒溝姑娘們的象征意義，亦可咀嚼出別樣的韻味。

社會的快速發展會出現不少在十字路口徘徊與掙扎的群體，臺兒溝姑娘們象征著其中的三類心理。多數姑娘沉浸在新鮮事物的歡愉中，無心也無力改變自我；鳳嬌內心雖抱有些許幻想，但卻搖擺不定；唯有香雪渴望并執著地追求著“知識和文化”，是最有希望進人“城市”的存在。結合小說創作的時代背景可以窺見鐵凝在創作時的集體無意識，當時社會興起的“文化熱潮”無形地投射在了香雪身上，讓其不自覺地充當了“文化啟蒙\"的角色。得到鉛筆盒的香雪在“歸途”中不光期待自己今后的狀況，還設想了臺兒溝的將來。神圣的鉛筆盒將給香雪和臺兒溝帶來希望，似乎在暗示要通過“知識和文化\"引領人們走向未來。

然而，這條追求知識與文化的道路卻并不順利，香雪既得不到姑娘們的理解，又受到同學的嘲笑，深陷身份認同的迷茫之中。即便身處囹圄，香雪亦未放棄純真的品質，依舊堅定追求心中所想。物品交換時的澄澈，被同學們嘲笑時的遲鈍，踏上火車追求鉛筆盒的勇氣，回歸路上的決定告訴母親實情的誠實，拔下草莖插在小辮用來辟邪的天真，都體現出香雪所閃耀著的心靈之美。這種人性的光芒也讓“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使得作品猶如童話故事般純真靈動。最終，香雪如英雄完成試煉，獲得鉛筆盒得勝“歸來”，實現了自我蝶變，也昭示著真誠是通往遠方的道路，堅持是敲開理想之門的鑰匙。

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將《百合花》與《哦，香雪》并置，作為單元尾聲，兩篇小說都聚焦于時代之下的小人物，為“青春激揚”的人文主題留下了些許沉思。倘若《百合花》是在書寫戰亂年代幻滅中青春的可能，《哦，香雪》則是在表現社會變革期青春的迷茫與出路。那個時代也不只有一個“香雪”，“香雪”也不只存在于那個時代。“誰的青春不迷茫\"之類的議題屢屢被書寫，在今天依舊具有深厚的現實意義。正值青春的學生以什么樣的姿態走向巨變的社會，用什么方式實現青春的價值？香雪的故事給這些同樣追求著知識與文化的學子以啟示：成長路上固然困難重重，但保持純真的自我，堅定對未來的信念，必定能戰勝沿途的風險與挑戰，收獲希望！

參考文獻：

[1]姜敏，康海燕.時空流轉—《哦，香雪》敘事新解[J].語文建設，202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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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鐵凝.溫暖孤獨旅程[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192-197.（作者：陳燦，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語文課程與教學論方向博士研究生）[責編：張應中；校對：尹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