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體形式上看,《種樹郭橐駝傳》的文體當為人物傳記,然而,從精神旨趣上說,該文因人寓理,以事說法,可視為一則寓言故事。通過《種樹郭橐駝傳》,柳宗元設置了形殘與神完、主體與客體、有為與無為的三組矛盾,進而以老莊的“自然之道”為破解法門,以儒家的經世致用為現實祈向,向世人道出了面對三重人生困境時應采取的調適策略。
一、從他謂到自謂:形殘與神完的同一
《種樹郭橐駝傳》開篇便塑造了一個莫知其名的傳奇性人物:“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形,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形體上的佝僂導致郭氏的身體狀似駱駝,故而周遭人以“橐駝\"來稱呼他。面對這樣一種略失尊重的稱謂,郭氏如何應對呢?柳宗元很快便給出了回答:“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云。\"2顯然,這里涉及到一個他謂與自謂的對立與統一問題。
身份認同是縈繞在很多人一生中的關鍵問題。引發身份認同的要素很多,諸如血緣、種族、籍貫等等。在郭橐駝那里,首先面對的自是由形體殘缺所引起的身份認同問題。形體的部分殘缺,固為可能的人生事實,然則,人人生來就平等的內在精神追求卻是毫無二致的。因此,面對世人近乎戲謔的特殊指稱,一般人往往無法忍受。耐人尋味的是,郭橐駝卻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面對世人無情的標簽界定,他不僅聞之輒喜,而且以決絕的姿態舍棄本名,直喚自己為“橐駝”,完成了從他謂到自謂的身份認同。自此,一個“不知始何名”的郭氏消亡于現實世界,一個以“郭橐駝”為稱的郭氏挺立于精神世界。
實際上,郭橐駝眾人皆非之而己不加沮的舉動,正與兀者王騎、申徒嘉等《莊子》式的\"畸人\"形象幾無二致。《莊子·大宗師》謂:“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3]《莊子·德充符》也借助申徒嘉的口吻指出:“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4]顯然,面對他人的譏笑,畸人申徒嘉有堅厚的精神盾牌作為內在支撐,故而輕松應對了世人譏嘲與自我期待之間所存在的可能心理落差,在精神的國王完成了身與心的調適。同樣,郭橐駝雖然身體狀似橐駝,但是面對眾人的非難,并沒有顯露悲怯或自憐之緒,而是欣然接受并堅定地以“郭橐駝”三字作為自己存世之名號。郭橐駝的形象特征屬于典型的“形殘而神完”,深蘊莊子放浪形骸之外、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本真意趣。從《莊子》到《種樹郭橐駝傳》,二者形成了一脈相承、前后輝映的精神譜系。
身與心的關系,素來是困擾人類的一個關鍵問題。柳宗元通過寓言故事中的主人公如何處理“他謂”與“自謂”的可能矛盾,實際上為人們提供了靈魂與肉體如何相安共契的調適策略:既勿因神而忽形,亦勿以形而損神,追求形與神的兩相統一。
二、從“他植”到“自植”:主體與客體的調諧
如前所述,郭橐駝雖然身體存在形殘,但是精神世界豐盈。與莊子筆下的大多數“畸人\"形象相似,柳宗元筆下的郭橐駝還有他人未有之神技:“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5]于此,柳宗元巧妙地運用了對比的手法,揭示出了郭橐駝的“自植\"與其余諸人的“他植”在技術層面上所存在的天壤之別。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這種技術上的差異呢?柳宗元很快以問答的形式道出了其中的奧秘。郭橐駝說道:“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也就是說,植物的本性在于自然生長,郭橐駝并沒有進行過多的干預,故而樹木能夠“其天者全而其性得”7]。反觀那些“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的“他植\"者[8],正是忽視樹木的天性,以自己的方式強行干擾樹木的自然生長,故而實際效果卻是“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9]。
樹木為外在之物,人對于樹木的憐愛屬于內在的情感。按理,外在的物體應該受到人的內在情感的支配。但是,很多人往往未能夠合理地節制自己的情感,對外物產生了過于濃厚的愛憐與憂慮之情。這也就是常人為何經常忽視事物自身的生長規律,強行地進行干預的原因。莊子早就注意到了這種傾向。《莊子·至樂》云:“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蠻,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0]莊子以養鳥為例,指出了對于外物的關愛,可以分為“以己養養鳥\"與“以鳥養養鳥”兩種類型。前者是指養鳥的人將鳥置于鳥籠之中,給鳥聽人喜歡聽的音樂抑或是吃人喜歡吃的食物。這實際上是以人的喜好來對待鳥。后者則是將鳥放回大自然之中,令它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在莊子看來,前者對于鳥,看似愛之深反而害之切;只有后者,尊重鳥的天性,屬于真正的愛鳥。柳宗元自然是深譜《莊子》之道,他所擬設的“自植”與“他植\"的對比,強調人要合理調適內心與外物的關系,可以算是莊子適性全生哲學的另類詮釋。
從心物二元的關系來看,物能起心,心能應物,二者具有往來贈答的互動關系。然則,世俗囂囂,塵世滾滾,多少人在橫流的聲色與犬馬之中,不知不覺地便喪失了心靈的自主性,逐漸淪為外物的奴隸。柳宗元的寓言故事,旨在高揚人的主體性,為人們妥當處理心與物的關系,指明了正確的方向。
三、從養樹到養人:有為與無為的選擇
在名稱的確定上,面臨他謂與自謂不甚兼容的二元選擇,郭橐駝選擇了坦然接受他謂;在種樹的方式上,面臨“以人養養樹”與“以樹養養樹”的二元選擇,郭橐駝選擇了“以樹養養樹”。如果說,接受了他謂,意味著郭橐駝完成了身與心之調適的話,那么,選擇了“以樹養養樹”,則說明郭橐駝還實現了心與物的調諧。既然如此,為什么柳宗元不僅在文章中加人一個問者形象,而且以問者的口吻說道:“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顯然,柳宗元還想要解決一個“官與民\"之間的問題。
盡管郭橐駝自稱為官并非本業,然則通過郭橐駝的描述,我們了解到了長安西豐樂鄉的官吏如何管理百姓的日常情形:“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飱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2]三個極具逼迫的動詞\"促\"\"勖\"\"督”,生動地顯現了官吏擾民政令的頻繁與粗暴;兩個“早\"字準確地刻畫出了官吏想要迅速獲得突出政績的迫切之心;兩個“而\"字細膩地呈現了官吏將尋常百姓視為一身多兼的工具人的真實意圖;一個“病且怠\"則傳神地說明了擾民式的管理實際是戕害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形成了有意助之而實際害之的不良政治生態。
耐人尋味的是,郭橐駝并沒有直接給出如何養人的方法,而是以即目所見、親身所歷告訴問者何為損害百姓天性的方式。這種退而思之、反而明之的方式,正是胎出道家。關于如何調和官民關系與如何治理國家,老莊實則頗有心得。《老子》指出,“治大國,若烹小鮮”13],強調治理者不要過度擾民。老子還認為,“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14],主張與民休息,順其自然。《莊子·馬蹄》亦描述了一個官民互不干擾的素樸世界:“夫赫胥氏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躁跂好知,爭歸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過也。”5顯然,莊子認為刻意的社會干預會有損百姓的日常生活,主張重新審視人與人的關系,回到官與民平等的素樸狀態。由此可見,在主張調諧上下、與民休息上,柳宗元與老子、莊子的思想可說是如出一轍。
在人與人的交往之中,如何把握好交往的尺度,尊重他人的需求,是我們一生需要回應的課題。在某種程度上說,官與民的關系,正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特殊反映。柳宗元從對種樹之理的參悟,引申出對養人之術的探討,觸及了千古以來為世人所重視的官民關系問題。針對政令繁苛的現實,柳宗元開出了順民之性,勿擾民生的濟世良方,不僅有益當時,而且足以警示后世。
四、從道家到儒家:柳宗元的理想人格
《種樹郭橐駝傳》不僅顯露了柳宗元對于常人面臨人生三重困境(即身與心的矛盾,心與物的矛盾,人與人的矛盾)時所應采取的調適策略之思考,而且折射出柳宗元對于老莊“道法自然\"哲學理念與理想人格的深切認同。
莊子在《逍遙游》中為世人描摹出其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境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16這種無所待的自由境界,令人欣羨。實際上,《種樹郭橐駝傳》亦暗合了“無名”“無己”與“無功\"的三個維度。在處理身與心的問題時,郭橐駝舍棄了自己固有的名稱,接受了眾人戲謔性的他謂“郭橐駝”,對應的正是“至人無名”。在處理心與物的問題時,郭橐駝強調“自植\"的順天之性,反對“他植”的逆天之性,主張調適個人的內在情感,勿以已害物,對應的便是“至人無己”。在處理人與人的問題時,郭橐駝反對官吏的過度擾民,呼吁對百姓采取休養生息的“養人術”,達到政治上雖無為而可無所不為的境界,對應的則是“神人無功”。郭橐駝形象堪稱老莊哲學的一個鮮活藝術載體。
也就是說,無論是從思想資源,還是論證思路,抑或是行文語言的角度,我們都能在《種樹郭橐駝傳》中找到老莊的痕跡。那么,《種樹郭橐駝傳》只是道家理念的一個嶄新文學范本嗎?事實自然并非如此。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指出,柳宗元此類文章的特點就在于\"幻設為文\"\"以寓言為本”。17]柳宗元寫作此文并非是文字層面的游戲,而是針對安史之亂后整個國家政令煩苛,白姓不能休養生息的現實而發。當時并存的儒、道、佛三教思想,正是化解政治危機的寶貴資源。柳宗元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說:“悉取向之所以異者,通而同之…咸伸其所長,而黜其奇邪,要之與孔子同道,皆有以會其趣”18],體現了調和儒道,建立適合時代的哲學本體論之基本主張。在此基礎上,柳宗元追求大公之道,認為應當“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9]《種樹郭橐駝傳》充分顯現了柳宗元“(以)利安元元為務”的儒家取向。首先,柳宗元以史家專屬的“傳”來命篇,隱含著一個儒家知識分子筆寫春秋的個人擔當。柳宗元選擇為一個普通的植樹者立傳,正彰顯著一個儒者致力修身,繼而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深謀遠慮。其次,柳宗元以問養樹而得養人術的感慨為基礎,道出了轉識成智、化育萬民的儒學追求。基于植樹技藝,柳宗元強調主體要認識并因循客觀規律,進而由一般的客觀知識轉化為立身處世的智慧,最終在現實中作出正確的選擇。再次,柳宗元以“傳其事以為官戒也”20收束全文,道出了“官戒”的現實關懷。《種樹郭橐駝傳》主張翦除苛政、與民休息,體現的正是儒者以文資政,以理通鑒的優良傳統,屬于積極回應現實的政治舉動。
從表面上看,調適身與心、心與物、人與人的多元矛盾,進而臻于無名無己無功的境界,確乎是郭橐駝給世人所呈現出來的人格之美,具有明顯的道家色彩。然則,結合寫作旨歸來看,《種樹郭橐駝傳》嘗試以事寓理,以理資政,實際上體現了一個儒者對于現實的深切關懷。一言以蔽之,道體儒用、援道濟儒是《種樹郭橐駝傳》的內在底色,儒道互補、身國一體方為柳宗元的理想人格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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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50—51.(作者:黃誠禎,文學博士,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責編:張勇;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