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肯定了川端康成文學作品中展現出來的日本傳統美學—“物哀”,川端康成的文學從此走向了世界,為世界人民打開了了解日本文學的大門。川端康成在其文學創作中展現出對大自然的審美觀照,蘊含著關于人類與大自然關系的深度思考。川端康成獨特的“東方意識流”手法將主觀精神外化,反映出新感覺派在生態美學上的獨特書寫方式。
、自然景物的象征
川端康成關注自然的韻律,隨著生命的節奏書寫美,賦予其主觀思想感情,使筆下事物具有了生靈的氣韻。他的作品中很少書寫社會生活的美,但凡涉及,大抵也是熱衷于描繪一些樸實純潔、優美典雅的日常生活。比起書寫生活美,川端康成更加熱衷于展現生態美,以潺潺流水般自然的文字書寫自然的美以及鐫刻在自然中的主觀情感。自《源氏物語》起,日本傳統美學形成了喜愛使用雪、月、花等意象來表現四季更替之美的基調,“物哀”美學決定了日本的作家大多具有感時傷懷的敏感情緒。川端康成看到月亮、白雪、楓葉、柳枝,感嘆四季更替,同時也會為之感動,這種感動會令人生發出強烈的感念。川端康成筆下的生態美不僅僅是形式上的美,更多的是來自精神的美、心靈的美。
荷蘭學者伊恩·布魯瑪在其著名論著《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一書中指出:“熱愛自然通常被視為日本美學的基礎。”大量關于自然景物的描寫是川端康成作品的最大語言特點,比起現實生活中的美,他似乎更加崇尚自然事物的美,即自然美和自然美的主觀情感和意識作用。其作品中有關自然的描寫無不透露出作家獨特的生態美學感悟,滲透著“物哀”美學的自然美表現,是日本作家浸染在獨特自然環境中思索的結果,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稱其為“基于植物的世界觀的美學”。
在川端康成的筆下,大自然是美的倉庫和源泉,這與“同根同體”的禪宗思想如出一轍,自然界中草木的開花、結果、衰敗、消逝,如同人生一般,二者合為一體,可見禪宗思想對日本傳統的生態美學影響深遠。川端康成深受“物哀”美學影響,善將筆下人物的生死與自然景物的興衰緊密結合在一起,其晚年代表作《睡美人》也不例外。
在《睡美人》中,川端康成巧妙地描繪了江口初次踏人俱樂部的那個夜晚。文章中穿插著對海水聲的描寫,寥寥數筆卻意味深長。起初的濤聲象征著江口內心的緊張與不安。當濤聲再次響起時,江口內心的激動和難以抑制的欲望愈發強烈地映襯出來。在這段無聲的記錄中,江口的煩亂與驚顫反而被更加凸顯。
《睡美人》中的寫景手法尤為引人注目,其特點在于對四季更迭的精細描繪和色彩運用的巧妙,追求“四季感”以及運用鮮明色彩的強烈對比來激發讀者的審美愉悅,這同樣是日本文學的一種傳統。“四季感”總是與生死輪回的死亡觀相契合,川端康成常常使用色彩書寫來展現四季更替,顏色與美感的變化相關聯。葉渭渠提出,川端康成作品中展現的“四季感”不單是對季節變換的書寫,也是在變換中展現作家細致入微的情感變化,尤其各種苦惱、喜悅、哀傷、憂郁等情緒,色彩則是表現這些情感的形式。川端康成是一個容易受到季節更替而產生情緒變化的人,會因為清晨被鳥兒吵醒而“不由感受到秋意”,其敏感而又多變的情緒,悄然展現在他筆下對四季的描寫中。在川端康成的筆下,色彩總是具有巨大的張力與延伸性,而不同的色彩與季節代表著不同的事物。
在《睡美人》中,川端康成將目光投向秘密俱樂部墻上的裝飾畫,三次造訪俱樂部,三次的畫都不相同,顏色從滿山殷紅變成了漫天白雪,暗示季節由春夏轉換到了深冬,四季的變換通過墻上的裝飾凸顯出來,恰如生死輪回一般。《睡美人》這一作品的季節背景是秋末到深冬,“楓葉狩”和“賞雪”這兩種民俗自然也會被寫入其中。川端康成借助描繪從楓葉的紅色到大雪紛飛的白色之間的色彩過渡,巧妙地展示了時間的流逝。這種色彩的變化同樣可以在秘密俱樂部墻上的掛畫中體會到。故事伊始,江口初次及第二次抵達秘密俱樂部時,正值天高氣爽之際,俱樂部的墻上懸掛著一幅川合玉堂作品的復制品,畫中是被楓葉染紅的山村景色,營造出一種溫馨而雅致的氛圍。鮮艷、奔放的紅色象征著蓬勃的生命力,正是作者力圖展現的生命節奏與激情。當江口再次到來時,天空陰霾,光線暗淡,透過細雨隱約可見白色的雪花飄灑,它們輕盈而柔和,宣告著冬天的到來。與熾熱的楓葉紅不同,灰白的雪片輕輕撒在正門的石階上,轉瞬即逝。秋天的生命力是紅色的,其熱烈足以染遍整個村莊,而冬天的生命力卻是稀薄的,一觸即逝,這也反映了江口的人生歷程。從熾烈的紅色到慘淡的白色,體現了作家對生與死的深刻理解。
“意識流”手法的運用
川端康成的書寫手法不僅僅傳承自日本傳統的“物哀”美學,更是受到西方“意識流”的影響。《招魂節一景》作為其初創之作,已經初見端倪,到后來令其聲名大噪的《伊豆的舞女》,以及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雪國》《千只鶴》等,再到晚年的作品,無一例外都帶有“意識流”創作特點。在川端康成的筆下,文學創作不是一種炫技,而是直覺的自由流動。他曾自稱為“藝術派的自由主義者”,作為作家,自由聯想讓他可以自由地創作,也恰恰是從這些無休止的自由聯想中,川端康成找到了探尋內心秘密的窗口。
“意識流”手法一直是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創作中一種常見的先鋒表現手法,這種手法往往通過主人公內心的獨白、夢境、聯想等方式,表現主人公內心復雜多變的情緒。川端康成將“意識流”手法與日本傳統的“幽玄”“物哀”“詫寂”等審美思想相融合,文學風格獨具東方神韻,尤其在作品《睡美人》中,川端康成更是將“意識流”手法運用得極其熟練。
在創作結構上,其敘事并不完全遵循傳統的順序展開,而是通過時序顛倒表現場景變換,融人大量的倒敘、插敘場景。總體來說,作品的確保存著情節敘述的邏輯性,能體現日本文學傳統中的并列特色。《睡美人》敘事的開端就是從“意識流”開始的,作品一開始便是女主人對江口的叮囑,江口第一次前往神秘俱樂部的故事就這么開始了,接下來的故事便是江口五次探訪俱樂部,中間穿插著看似凌亂的江口年輕時的回憶和奇怪的夢境。這種穿插敘述讓整部作品的基調交織著明與暗,也就是生命激情與死亡恐懼的交織,人物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對過去生命的回憶而變得愈來愈強烈。倒敘、插敘、補敘等構成場景的轉換,使死亡主題得到了進一步凸顯。
西方“意識流”書寫加上日本傳統美學特色,組成了川端康成筆下獨有的美學公式。作家在《睡美人》中善用“意識流”手法,以此來描寫人物內心的情感和情緒變化,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直接感知到主人公心緒的變化。故事一開始,耄耋老人江口懷揣著各種疑問走進了神秘俱樂部,無論是女主人的腰帶,還是俱樂部中的工作人員,乃至墻上的掛畫,都能引起江口的好奇。江口的疑問恰恰是讀者的疑問,從滿腹狐疑到見到第一位睡美人,江口的心境由夢境展現出來。朦朧月光下,私密空間中,擁有著旺盛生命力的少女讓江口回憶起了年輕時快樂的青春歲月,直到最后一位黑美人因“生命力外溢”而猝死,江口的美夢也開始出現了關于死亡的夢魔。江口的回憶和夢境,從美麗的青春回憶到恐怖黑暗的死亡,殘酷地反映了從生到死的過程
川端康成嚴謹、冷峻而又纖細的風格,一次一次通過江口在秘密俱樂部中的美妙夢境得以凸顯。江口第一次見到了青春貌美的睡美人,立刻產生了一種短暫的幻覺,他想到了年幼的孩子,想到了之前交往過的藝妓,還有曾經的戀人。年邁的老人在面對具有強烈生命律動的少女時,從少女的身上貪婪地汲取著生命力量,產生了無數關于“生”的回憶。但是回憶終究是短暫的,江口最終要從夢幻中醒來。這場回想寫盡了江口年輕時的放蕩不羈,以及他心中如影隨形的孤寂之感。在回憶結束后,江口服用了安眠藥后進入夢境,不同于回憶的甜蜜,夢境竟然十分離奇可怖。江口驚醒后只看到了慘白的月光滲入屋內。在關于這段夢境的描寫中,川端康成借助夢境和聯想將江口置于惴惴不安的境地,尤其在感知到死亡即將來臨之時,膽怯、憂慮、悲傷、懊悔之情油然而生。這段文字的描寫,既不是潮水洶涌一般展開,也不是漫無目的聯想,而是隨著主人公變態的心理需求慢慢展開的。整個過程節奏恰當,情節推動有條不紊、自然流暢,讀者在感知江口心理變化的過程中,不會感到突兀或晦澀,作者將江口的意識和夢境融為一體,并慢慢暴露,在筆墨渲染中將江口對生命的渴望與對死亡的恐懼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白日夢”的營造
“Tobeornottobe”(生存還是毀滅)不僅僅是哈姆雷特追尋的問題,也是《睡美人》中的江口通過少女感知生命的律動后,透過夢境表露出來的欲望、痛苦與蜘躕不安。作為深挖生命處境、思索生命態勢的作品,《睡美人》寫出了以江口為代表的老人,以及作者川端康成本人所感知到的自由、孤獨、哀愁和頹喪的生命意識。
川端康成年輕時是日本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新感覺派的重要內涵便是主張天地萬物存在于人的主觀之中,包括《睡美人》在內的眾多新感覺派作品都注重對主觀情感、意識的宣泄和展示。川端康成《睡美人》的大膽之處便是將他人僅敢在心中想象之事明確地描寫出來,自江口進入秘密俱樂部開始,密閉空間內隱秘的情緒急劇膨脹,川端康成便以情緒的自然書寫為基準,任由江口展現放縱恣肆的私欲。在《睡美人》中,川端康成將耄耋老人的私欲及情緒的變化通過夢境展現出來,以表達其生命意識。
當江口面對生命力旺盛的少女時,無法重獲青春的壓抑以及生命將逝的狂躁,使他以一種近乎渴求的態度面對少女的身體。在夢境中,他也在潛意識里選擇了在精神層面上跨越現實生活中的不適感。
在《睡美人》中,川端康成反復描寫夢境,表現的正是主人公江口內心的壓抑和變態,這些情緒的來源往往是不自由的人生,夢境正是對這種不自由的反抗,是壓抑人生的夢解放。夢境是自由的,江口在夢境中自由地釋放潛意識中的愿望,在絕對自由的環境中,任由內心的欲望恣意生長。這種情感、心理都是人在長期壓抑的環境里潛意識中的欲望及感情。在白天清醒的狀態下,理智束縛著江口的情緒;夢境中,白天無法實現的強烈觀念的復合體在黑夜中肆意擴大,夢中展現出來的就是江口的假想,正應和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
江口作為川端康成筆下的人物,他在秘密俱樂部里的行為印證了他年少時期的成長軌跡。川端康成同樣在自己的文字中,反映了自己的生命旅程。作為一個在葬禮中長大的人,他經歷了太多至親的死亡,加之少年時期戀愛的失敗,造成了他敏感、多疑、憂郁的性格。川端康成在接觸了西方理論后,迅速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找到了精神出路,他借用釋夢法來滿足自己在童年時不曾被滿足的愿望,抑或那些完全不能實現的隱秘想象。
弗洛伊德的夢境理論提出了“前意識”“潛意識”的概念,川端康成通過書寫夢境強調了江口的情緒,這恰恰是對“潛意識”概念的認同。江口在秘密俱樂部中將壓抑在內心最深處的情感釋放出來,這便是弗洛伊德夢境理論中提及的最能反映人類心理最原始要素的潛意識。潛意識的展現最能幫助我們挖掘人最本真、最真誠的生命內涵和意愿。夢境成為江口情緒的宣泄口,夢境中美妙的青春和恐怖的死亡,正是川端康成創作的內驅力,也是江口內心苦悶的象征。在《睡美人》中,耄耋老人江口深感生命垂危,暮年的孤獨與生命力的流逝,讓他在夢境中不僅有稍縱即逝的青春,還有不斷靠近他的死亡。江口所渴望的少女之夢,正是他們對于夢中無拘無束、絕對自由的渴望之體現。
[作者簡介]汪漪,女,漢族,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