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史上,孫過庭的《書譜》乃今草范本,直接承襲“二王”草書的衣缽。《書譜》因具書、文雙重史料價值,遂在書法史上一直占有重要地位,褒揚之詞不乏。但細觀則不難發現其在書學史上的命運并非一直平順。本文通過時人對《書譜》的不同評價,來探究其在唐宋時期的不同際遇。
《書譜》,又稱《書譜序》《運筆論》等。孫過庭撰文并書丹。《書譜》作為一部書、文兼具的書法理論著作,是中國古代書法史上最著名也最有影響力的著作之一。書中闡述的書理,見解極為精辟,其書法亦精妙絕倫。然而,這樣一件精彩的作品,卻也不是一誕生就得到了如此贊譽的。接下來就從唐宋兩代,來看孫過庭《書譜》的不同際遇。
《書譜》于唐代之際遇
在初唐書法藝術蓬勃發展的整體圖景中,書家孫過庭的歷史境遇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文化錯位——盡管其書學成就日后被奉為經典,但在當時的文化語境中,他的作品卻長期游離于主流視野之外。這種現象的形成,與初唐時期門閥制度對文化傳播的深層影響密切相關。
作為初唐書法發展的黃金時期,書壇在技法傳承與風格探索上均取得顯著成就。然而,這一時期的文化話語權仍高度集中于官貴階層:世家大族憑借其政治地位與學術傳統,構建了以門第為核心的藝術評價體系,使得出身寒微、缺乏官貴背景的文人很難獲得廣泛認可。孫過庭的個人經歷正是這一文化機制的典型樣本一一終其一生,他始終未能躋身高級官僚序列,這種在政治譜系中的邊緣地位,直接導致其藝術創作難以通過官方渠道進入作為文化傳播重要載體的主流視野。
考察史料記載可以發現,正史中關于孫過庭的生平記錄極為簡略,后人對其生平的認知,幾乎完全依賴于初唐詩人陳子昂所撰寫的兩篇紀念性文字——《率府錄事孫君墓志銘》與《祭率府孫錄事文》。這兩篇雖篇幅簡短卻史料價值極高的文獻,勾勒出孫過庭“四十見君,遭饞慝之議”的人生軌跡,成為后世研究者構建其生平脈絡的重要依據。陳子昂在祭文中以“元常(鐘繇)既歿,墨妙不傳;君之逸翰,曠代同仙”的贊語,將孫過庭的書法與鐘繇相媲美,足見對其書法造詣的認可,但停留在對其個人書法成就的肯定,并未涉及《書譜》這部著作。后又指出“此妙未極,中道而息”,可見《書譜》一開始并未得到重視。這種在關鍵文獻中的“失語”,從側面印證了孫過庭及其著作在初唐文化生態中的邊緣處境,即便作為知己的陳子昂,似乎也未能意識到這部書學論著在書
法史上的里程碑意義。
一直到中唐時期,孫過庭去世四十余年后,張懷罐在其《書斷》中對其予以點評:“過庭隸、行、草入能。”這下才將孫過庭和他的《書譜》帶到大眾視野中。張懷璀在《書斷》中評價孫過庭的隸、行、草皆被列入能品,雖然沒有獲得最高的評價,但讓更多人開始關注孫過庭和他的作品
《書斷》曰:“(孫過庭)博雅有文章。草書憲章二王,工于用筆,俊拔剛斷,尚異好奇。然所謂少功用,有天材與王秘監相善,王則過于遲緩,此公傷于急速”張懷瓘認為孫過庭的真書和行書要次于草書。張懷瓘對孫過庭及《書譜》的評價既褒亦貶,肯定多于否定,這也使得《書譜》開始在唐代書壇上嶄露頭角。
在張懷瓘之后的四十余年,又傳來了另一種聲音。竇泉在《述書賦》中對孫過庭的草書進行了批判,他說:“虔禮(孫過庭)凡草,閭閻之風,千紙一類,一字萬同。如見疑于冰冷,甘沒齒于夏蟲。”認為孫過庭的草書毫無個性,千篇一律,充滿了世俗之氣,將其貶低得一無是處。竇臯的這一評價與張懷瓘的評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給《書譜》的傳播帶來了極大的阻礙。
到了晚唐時期,孫過庭的草書地位迎來了轉機。韋續所撰唐代著名書法論叢《墨藪》中提到:“孫過庭丹崖絕壑,筆勢堅勁。”季惟齋《書史》中講道:“唐呂總《續書評》一篇評草書十二人,列張長史第一,孫虔禮第二。言孫氏書,丹崖絕壑,筆勢堅勁。”這些評價都對孫過庭的草書給予了高度肯定,認為其筆勢強勁,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可見,到了晚唐時期,孫過庭的草書在當時的地位有所提高。
唐代初期,書壇深受二王書法的影響,同時由于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形成了一種崇尚法度、追求典雅規范的主流審美觀念。孫過庭的草書雖然“憲章二王”,但他“尚異好奇”,具有自已獨特的風格,在筆法和章法上突破了當時的傳統規范,顯得與眾不同。中唐時期,張懷瓘評價他“少功用,有天材”,竇息則認為他“千紙一類,一字萬同”,這些不同的評價實際上反映了不同書家對主流審美標準的不同理解。張懷璀看到了孫過庭的天賦和獨特之處,而竇息則更強調傳統法度和變化多樣。到晚唐時期,隨著社會的變遷和書法藝術的發展,主流審美觀念逐漸多元化,孫過庭草書的獨特筆勢和藝術魅力才逐漸被人們所認識和接受。
《書譜》在唐代的際遇變遷,是一部藝術作品在特定歷史時期與社會文化、審美觀念相互碰撞的歷史。在唐代兩百余年中,《書譜》充滿了爭議,但這些爭議也讓其不斷進入人們的視野,為其后來成為經典奠定了基礎。
《書譜》于宋代之際遇
在書法藝術的歷史長河中,孫過庭《書譜》經典地位的構建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文化現象。《書譜》作為書跡法帖和書學理論的經典地位在宋代形成。這一過程既源于文本自身的藝術與理論價值,亦與宋代特定的書學語境密切相關。
北宋初年,在“尚意”書風盛行與“溯源魏晉”書學思想的雙重引領下,書法藝術的抒情本質繼魏晉之后迎來又一次理論升華,這種對藝術主體性的推崇為重新評估前代書家提供了歷史契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北宋書畫家王詵在《草書千文跋》中對孫過庭草書做出了突破性評價:“虔禮草書,專學二王;余初得郭仲微所藏《千文》,筆勢遒勁,雖覺不甚飄逸,然比之永師所作,則過庭已為奔放矣。而竇息謂‘過庭之書,千紙一類,一字萬同’,余固已深疑此語,既而復獲此書,研究之久,視其興合之作,當不減王家父子。”
王選先指出孫過庭“專學二王”的藝術淵源,通過對比智永書法,認為其書風雖不似二王“飄逸”,卻以“筆勢遒勁”呈現出更為“奔放”的特質;尤為關鍵的是,針對唐代竇泉“過庭之書,千紙一類,一字萬同”的經典論斷,王詵通過對郭仲微所藏《千文》真跡的長期研習,發現孫過庭“興合之作”在藝術表現力上“當不減王家父子”,首次從風格多樣性角度反駁了前代批評,為提升孫過庭書法的地位提供了理論支撐。
作為宋代書壇以嚴苛著稱的批評家,米芾對孫過庭的草書卻表現出難得的推崇。米芾《書史》有言:“過庭草書《書譜》甚有右軍法。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此過庭法。凡世稱右軍書,有此等字,皆孫筆也。凡唐草得二王法,無出其右。”他不僅點明“過庭草書《書譜》甚有右軍法”,更從書風辨偽的專業視角提出具體鑒別標準一—“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并由此推斷“凡世稱右軍書,有此等字,皆孫筆也”,最終得出“凡唐草得二王法,無出其右”的結論。這種將孫過庭置于唐代二王書風傳承譜系核心位置的論斷,既體現了宋代書家對“溯源”傳統的實踐,亦從批評家層面夯實了孫過庭的經典地位。米芾對于唐代書家的認知與肯定是基于對孫過庭的認可,認為其對于“二王”書風的傳承延續是有重要意義的。
官方話語體系的接納則為這一經典化進程提供了制度性支撐
宋代所編《宣和書譜》卷十八《孫過庭小傳》中提到:“(孫過庭)好古博雅,工文辭,得名于翰墨間。作草書咄咄逼羲獻,尤妙于用筆。俊拔剛斷,出于天材,非功用積習所至。善臨摹,往往真贗不能辨。文皇嘗謂過庭小字書亂二王,蓋其似真可知也。”
這里記載孫過庭“作草書咄咄逼羲獻,尤妙于用筆”,強調其藝術成就源于“天材”而非“功用積習”,甚至提及唐太宗曾以“小字書亂二王”評價其臨摹功力,足見北宋官方對孫氏書藝的高度認可。
宋高宗更直接指出:“《書譜》匪特文詞華美,且草法兼備。”將其理論價值與藝術價值并置討論,進一步拓展了《書譜》的經典內涵。
值得注意的是,在印刷技術尚不發達的古代,刻帖作為書法傳播的主要載體,本身具有確立經典的文化功能。宋徽宗大觀年間(1107—1110),《書譜》真跡被內府收藏并首次摹刻入《大觀太清樓帖》,這一事件具有標志性意義。正如啟功在《孫過庭〈書譜》考》中所指出的,刻帖這一形式不僅實現了書法墨跡的跨時空傳播,更通過官方主導的遴選機制,將《書譜》納入正統書法學習體系。這種制度化傳播與前文所述的文人評罵形成合力,共同推動其藝術價值獲得廣泛認可。
綜上所述,宋代對孫過庭書法的接受呈現出理論闡釋與傳播實踐的雙重維度:從內因而言,《書譜》自身“俊拔剛斷”的藝術風格與“文辭華美”的理論特質,使其具備成為經典的文本基礎;從外因來看,北宋“尚意”思潮對個性表達的推崇、“溯源魏晉”對傳統譜系的梳理,以及刻帖制度對經典的建構作用,共同為其經典地位的確立提供了歷史條件。這種內外因的交互作用,最終促成了《書譜》在書法史上從歷史存在到經典作品的轉化過程其作為法帖的經典性在北宋通過文人評鷺與官方刻帖得以奠基,而作為書論的經典性則在南宋以降的理論闡釋中不斷被豐富,使之成為中國書法史上兼具實踐價值與理論深度的雙重經典。
[作者簡介]劉或菲,女,漢族,山西太原人,暨南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書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