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郭,名諱齊勇,生于貧窘,熏沐慈仁,將心比心,積善成德。先生有長者之風,藹然和粹,德性光輝,化人無數。先生學思淵深,行為世范,以我之愚,唯有景仰。此處僅根據一些個人的觀察,在個人所形成的郭先生的學術與言行印象方面,做一淺記,以示敬拜之意。瑣碎所及,主要有新生見面會、上課、日常等情形下,展現于贈書、扶助、推薦工作、推薦考博、善待他人等細節方面。其中結合自己經歷處,或有過之,不當之處,還望師友諒之。
根系平民
我初識先生于2002年春。印象中,先生幾乎能記得所有學生的生活、學習細節,一見之下,就微笑著關切地問這問那。在這位長者面前,我們都愿意說一說自己的家庭情況和學業背景。
先生對農家子弟的學生關懷備至。當他得知我從農村中走出來,不愿當中學教書匠而愿意讀書做學問時,就盡力鼓勵我。我說我是河南師大政教系本科畢業,有喜歡哲學的感覺,但讀書不多,很擔心學業跟不上年齡小、基礎好的同學。先生說,在哲學學院讀研的,有很多就是河師大、安師大出來的,只要心無旁騖,專心讀書,肯定可以勤能補拙。2002年秋,我考入武大哲學學院。次年,我愛人也考上了武大,在歷史學院讀碩。我倆是結了婚再考研,兩口子都出生于農村,剛當高中老師又考研出來,因當地工資低,實無甚積蓄。家庭條件不好,且既已成家,不能再張口要錢。在校園里一見到我們,先生就微笑起來,主動問我們的學習和生活情況。一次,他還拿出1000塊錢讓我們買牛奶喝,說讀書辛苦,身體也要照顧好。我們感動得幾乎流淚。這不僅是理解,更是雪中送炭。當初,我們兩口子從縣高中教師崗先后考上名牌大學的研究生,誰都以為是榮耀之事,根本不會在意當時所面臨的空前的學習的艱難與生活的艱辛!正是由于理解在職考研的艱難,導師吳根友先生和師母在生活上對我倆也是多方照顧。
為了回報郭先生、吳先生,我們盡量克服生活的苦,讀碩、博期間,沒有像有些同學那樣到校外代課來補貼家用,而是簡樸生活,用功“補課”。
先生的為人與為學是高度一致的。先生關心農村來的學生,可能與他十分重視中國學問的草根性有關。先生曾說:“我的本根是平民。……現在我是一位平平實實、獨立不茍的平民知識分子,決不沾染貴族習氣,無意巴結權貴,依傍權勢……中國的學問是生命的學問。儒釋道三家的哲理,需要吾人切實地體驗。我的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在于默默地工作,為培養平民的后代盡心竭力,在社會需要時,不妨作獅子之吼,代表平民的心聲和社會的良知。”
在先生看來,中國文化的大傳統與小傳統是打通了的,國學具有平民化與草根性的特點。他指出:“在我們的老百姓中,包括不識字或文化水平不高的像我的祖父母、父母親那樣的人,包括‘文革’后期,1968年至1970年我在湖北天門縣楊場公社插隊落戶時周圍的農民老鄉,我當工人時到兩湖、浙江幾家大工廠培訓兩年間遇到的一些工人師傅,我們的小學、中學、大學的老師們,所有這些人以不言之教與言教影響其子弟與周圍人的精神的東西,主流的價值仍然是友善、仁愛、孝慈、正直、良心、為人著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老百姓接受并影響他人的生活哲學,是帶有儒家文化密碼的蒙學讀物與民諺民謠中的仁慈善良,廉潔勤謹,忠于職守,與人為善,德福一致。”
先生的學術自傳中也描述了另外一些細節,很可以啟導后學來感悟人生。先生提醒我們要注意當下的變化,“由于社會巨變所發生的諸多新問題,特別是強勢的西化趨向的影響,百多年來文化觀念與全民教育的某些失當,國人對于國學又相當地陌生、隔膜”。因此,要回歸母語、國學方面的國本教育,多接觸本國經典。先生說:“對我來說,讀西方哲學的書,是思維的訓練,讀中國哲學的書,則是生命的感通,是在與圣賢作心靈的交流與對話。”
先生很會適度地夸獎人。當年我考武大研究生,報考時還是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錄取通知書上也是如此,報到時卻一分為三院一系。其間聯系最多的是研究生秘書張午老師。第二年,我妻子雷海燕也考上了武大歷史學院的碩士。張午老師正好被分到歷史學院,又成了她聯系最多的老師。一次,我倆在武大人文樓前恰好遇見先生,先生就關切地詢問一些情況。我們說,張午老師告訴我們了,張午老師的普通話真好。先生說:“張老師是北方人,她很認真負責!”我們又說妻子的導師是世界歷史方向的張德明老師,先生說:“張老師做學問很刻苦,德性很好!”先生在當哲學學院院長前是人文學院的院長,曾是兩位張老師的“直接領導”,能這樣在普通學生面前夸獎“老部下”,足可見先生的仁心體物、慈愛寬懷。
2004年,武漢大學大部分碩士生學制改為兩年。這樣,2006年我妻子碩士畢業時,是和2004級畢業生一起找工作,當時碩士進高校已有困難,武大兩屆一起畢業更是空前如此。我于2005年已經考取博士,想讓留她在武漢,將來我也在武漢找工作。一次見到先生,談起了工作打算,先生說,武漢出版社在走公司化改革,應該需要人,我給你寫封推薦信。信上寫了不少褒揚的話,入情入理,我讀了覺得很是感動。先生還給負責人打了電話,并替我們約好見面時間。先生關愛學生的真誠惻怛,可見一斑。
后來幾年間,先生的父母先后仙逝。我因為學分修滿在準備論文,不常到學院,這些變故我和妻子后來才知道。我倆在武大校園路上見過幾次先生,先生顯然蒼老了些,但還不忘鼓勵我們,在工作未定時說天無絕人之路,知道我們到湖北經濟學院了,又說湖北經濟學院原來就在我們校門口,待遇很好。2007年秋,我于博三時以“1+1”的模式與妻子同來湖北經濟學院工作,因為我還沒畢業,就沒有博士津貼、科研啟動費和購房補貼等。為了靜心寫畢業論文,我要求秋期不上課,但只能得到一個月不到千元的工資,我的職稱也是一路坎坷,好在有郭先生的鼓勵之言,還能溫暖我心,夫妻相保,闖過了很多“坡面路段”。
2016年初,由于學校要求晉職需要國外訪學經歷等條件,我很想到日本或韓國去看看。有同事知道我在成均館大學《儒教文化研究》上發表過幾篇論文,說韓國有一些資助計劃,可以打聽下。我問郭先生,郭先生給我提供了十位韓國學者的名單、聯絡方式,并同意做推薦人。雖然后來沒有成功,但郭先生的熱情令我感動。我現在還保留著這份名單。
學術感覺
我讀碩士之前,幾乎沒讀過完整的長篇論文。2002年,我人生中獲贈的第一本書,乃是郭先生送我的《郭齊勇自選集》,我尤其被序言中郭先生所講的“守先待后”精神所震撼。其中說道:
真正深刻的、有識見的思想家不是浮在潮流表面的聲名赫赫的人物,而是潛光含章、剖視時俗之弊,把握了民族精神底蘊的人物。他們以整個的身心、全部的生命,抗拒著工業化、商業化、現代化的負面對人性的肢解,抗拒著歐風美雨狂飚突進時代所造成的民族文化生命的衰亡,捍衛、弘揚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的精華,并加以創造性的現代重建。
先生聲明:“我立定志向為中國文化的存亡繼絕而奉獻終身。”字里行間透顯出深沉的歷史意識和強烈的文化使命感,令人心生敬畏,既敬畏先生,又敬畏文化經典。先生痛切地指出:“在歐風美雨的沖擊之下,中國文化陷入深層的困境:價值系統崩潰、意義結構解體、自我意識喪失、精神世界危機。我們已經患了失語癥,正在失去自己民族的信仰、習俗、生活、交住、思維、言語、行為的方式,失去其獨特性。”
先生的文化自覺在于:“基于人文價值和終極關懷的危機和現代社會亟須的意義治療,重新檢視中華民族傳統核心價值觀念的轉化工作,不能不是我們民族的新一代的知識分子的責任。”他說:“我們應有自覺自識,發掘中華民族原創性的智慧與治學方法,予以創造性轉化。中國傳統哲學有著天、地、人、物、我之間的相互感通、整體和諧、動態圓融的觀念與智慧。”先生還說:
國民精神的重建需要許多知識分子從不同側面、不同層次反思中西文化,反思新老傳統,促進各思潮各范型的互動。我十分理解許多同志所強調的制度建構、理性精神和西學價值的生根問題之重要性,但在各種不同的聲音中,有所“守”的聲音是應當給予一定地位的。每位學人都有自己的定位,都有自己的職分,都有自己的學問宗主。我所從事的中國哲學的教學和研究,以及十多年的生存體驗,使我感到我的根本責任在“守”。守住民族精神的根本,守住知識分子的氣節、操守、良知,守住做人和為學的本分,守住老一輩學問家和哲學家嚴謹、正直的為人為學之道,守住先圣先賢的絕學,在守之中爭取有所創獲,以待來賢,以俟解人,或許正是社會、歷史、民族、文化賦予我等的使命。不同的思潮,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職責,不同的學術宗主,有一個生態的關系,可以互補互滲,不必相互排斥。
先生給出的對治方法是:
在回應當代世界的多重矛盾的背景下,我們需要以健康的心態,以多維的價值系統、評價尺度和詮釋維度審視、疏導傳統,并視之為我們現代化的內在基礎、內在資源和內在動力。“現代性”需要重新界定。“現代性”決不只是西方特別是美國制度、理念與價值的普遍性。但西方制度、秩序、理性、自由、平等、人權和法治,又是非常重要的參照。其中的單向度性、平面化的缺弱,需要發掘東方傳統的政治資源、道德資源、價值資源予以調劑、互補與互動。沒有哪一個民族的現代化是脫離本民族精神資源的陶養的。批評傳統思想的負面,否定、清除其思想弊病,去蕪存菁,做出創造性的選擇和詮釋,以符合現代社會和現代人的需要,正是我們的職責。但我們需要綜合整體地省視傳統社會與傳統文化,包括其價值觀念、大小傳統的變化和在一定時空條件下的多重作用,并作切實的中西比較,切不可信口開河,輕率武斷地做出情緒化、簡單化、片面化的結論,或因對當下的感悟而遷怒于古人。
我剛讀碩士時,不知道學術論文應該如何寫,郭先生的自選集是幫我建構“學術論文”形象的學術人生第一書。雖然我當時還不能真正理解郭先生所研究的人物、時代與問題,但他文章中充溢的力量,催促著我沉下心來,多讀書,只有坐而能論道時,才有起而去行的資本。這個從潛心積累到逐漸發皇的過程,就像吳根友先生說我等系“半路出家”必須經歷“脫胎換骨”的磨礪那樣,就像春蠶吐絲然后蝶變那樣,就像孔子由“登東山而小魯”到“登泰山而小天下”那樣,不斷升進。現在回望,覺得有生之年,不可希高慕遠,當借此以砥礪志節,略避癡愚,也就罷了。
郭先生處事有節,對非親傳弟子并不輕予,也不峻拒。讀研時,我曾有急于求成的心理,口誦心急,口角為之生瘡;草成文稿,即望刊諸紙媒。我因見郭先生對我多有關切,也常推薦學生稿子,有一次便“冒昧”“斗膽”將一篇小文發給郭先生過目,并希望他能向刊物推薦。郭先生以“您知道,我帶的學生多,照顧不過來”相婉拒。我本不應以此事相煩,都是為學不夠沉潛所致。因為那篇稿子是寫馮友蘭的,田文軍先生是馮友蘭哲學思想的研究專家,我又發給田先生看了。不久,田先生見到我說:“小黃,你那篇文章我看了,覺得寫得太散了,還可以再改改。”確實的,文章不厭百回改,當時自己的沉淀實在不夠,田先生和郭先生婉拒的理由,都能讓人接受。我寫的第一篇會議綜述《湖北省哲學史學會2003年年會綜述》發在《江漢論壇》2004年第7期上,這是我第一次在C刊上露面。郭先生當時是學會會長,估計他推薦的可能性更大。后來,郭先生曾將我寫的另一篇會議綜述修改后發給《孔子研究》,因為我在上課時親眼見他將拙稿打印出來,夾在一本書里,上面留下了他悉心批改的痕跡。這篇綜述文章似乎成了后來我面試湖北經濟學院時的一個“亮點”。
我寫過不少會議綜述。2024年上半年,我在查中國期刊網時,竟然看到自己當年寫的《湖北省哲學史學會2005年年會》a轉發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編寫的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年鑒:2006》上;另一篇《國際明清學術思想暨紀念蕭萐父先生誕辰85周年研討會》b轉發在《中國哲學年鑒:2010》上,估計都是郭先生或吳先生推薦的結果。
關于如何做課題,我的最初感覺的形成,也同郭先生有極大的關系。二十多年前我讀研時,武大還沒有推行研究生科研立項,我模糊地感覺到,人文學科的學生適度參與老師的課題,能較好地增強科研意識。那時郭先生的課題多,有不少學生參與。一次,我碰到郭先生的博士生秦平師兄,他說工作加上讀博,時間非常緊,郭先生交給他做的關于出土簡帛的課題都沒有更多時間保證。我自告奮勇,說能不能讓我學著做呢?秦平兄就交我一部分復印資料和電子稿,原來是要整理馬王堆帛書《九主》等內容。我因不會剪切字的照片,郭先生的另一位博士生劉貽群師姐讓我將需要補入的字手寫在白紙上,她用自己的數碼相機拍下來發給我,告訴我如何剪切、調整大小再插入文檔。為了做這個課題,我還請教過碩士、博士同級的學歷史地理的尹弘兵兄如何造字。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課題。這次科研體驗告訴我,科研是一項急不得的“研磨”活兒,尤其是邊讀書邊深入的課題,還可鍛煉心性修養的功夫。2010—2013年間,我在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做博士后期間,參與博士后合作導師高華平先生的國社科重點項目“出土簡帛文獻中的古代中國哲學資料分類輯校與研究”(11AZD055)時,也是在出土道家簡帛集校上下了很細的研磨功夫,而書稿《新出土道家簡帛文獻集校》本已交由鳳凰出版社,不知何故,卻一直未能出版。
我蹭過郭先生給本科生上的“《四書》導讀”,選過郭先生給研究生上的“哲學史方法論”“《禮記》會讀”等。郭先生在上課時,強調方法論訓練,要求我們在中國古代文獻的研讀和史料學方面下功夫,要坐得冷板凳,要有學術獻身精神。他還指出閱讀外語文獻和中國古典文獻的必要。他上課一般都提一大包資料、書籍,有時會隨手送給需要的學生。課間聊天時,他會告訴相關同學,他剛看到的有關論著,甚至一條資料、一條信息,讓他們關注或到他家來拿某些書。他勉勵我們關注學術前沿,增強“問題意識”,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要像蕭先生所說的那樣敢于參與世界范圍的百家爭鳴。郭先生講課時,聲情并茂,指陳史事與時事時,激昂慷慨,板書剛健有力。
在做人與治學方面,先生諄諄教導晚學,引導我們繼承珞珈中國哲學的傳統,就是要做到:“中西對比,古今貫通;學思并進,史論結合;德業雙修,言行相掩;做人與做學問一致,文風與人風淳樸;統合考據、義理、辭章,統合思想與歷史的雙重進路。”先生告訴我們永遠不要浮躁,不要驕傲。先生在他的學術自傳中說:“我于1989年1月晉升為副教授,1993年3月晉升為教授,同年10月增列為博士生導師。我深知,我個人有很多缺弱,學問根底甚淺,也不聰明、敏捷,智慧與經驗都不足,故一直到今天,未嘗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與蕭漢明先生曾在課堂上對我們所說的“真正的學問從六十歲開始做”,都深深地涵納了為人要謙遜、為學須沉潛的意味。這些話,對于“半路出家”學哲學的我,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安慰。不要過于操切,不要過于急躁,足可以作為自己的終身之誡。導師吳根友先生也多次強調蕭門弟子之間的和諧,建議我們作為學生,不要有狹隘的門戶之見,不要人云亦云地議論老師們的是是非非。
做“新外王”
先生常說,中國哲學尤其是儒學是“生命的學問”,學習中國哲學不能一條腿走路,一定要學思并重,知行合一,將內圣研學與外王事功結合起來。
先生常說,年輕人要多做點事,在做事中磨礪心性,鍛煉學問,提高自己。武漢大學哲學學院的老師和國內外的學者都保持著比較好的學術交往關系,學院也經常承辦各級學術會議,參加會務組接待學者這門“外王學”就成為研究生的“必修課”。吳先生也多次在不同場合向我們強調這門課的意義。讀研期間,因為要接待臺灣來的學者,我生平第一次到機場。因為辦會經費緊張,我曾代表會務當面向要求住單間的老師收取一部分費用。這都是會前郭先生或吳先生特意交代的。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董平老師要求住單間,他拿出一沓錢,笑著對我說:“沒事啊,我們都知道,辦會不容易的!”
武大六年讀研所給我最大最深刻的教育,是真切地明白了做學問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讀書和做人原不分離。記得2002年初我剛開始讀研,在“蹭”郭先生的本科生課堂和研究生課堂時,都聽他提到孟子的“君子三樂”,還說自己是“樂在其中”。后來,先生的父母先后過世,姐姐妹妹也走了,再提“君子三樂”時,先生不免黯然神傷,說雖然“父母俱存,兄弟無故”的天倫之樂不可再得,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仍為當老師的人所獨有,道德之樂、教育之樂仍可向往且篤行。
我碩士畢業找工作,本科母校河南師范大學招中國哲學專業的碩士畢業生,我通過面試并簽署了就業協議,也說明自己準備考博,校方答應附加一條說“考取博士此協議作廢”。聽說母校為“迎評”才招此專業的碩士,以后幾年可能不再進人了,進人的話,至少也得博士。果然,我考上博士后,“迎評”高潮已過,很多單位不再進中國哲學專業的人才了,碩士畢業更不可能有機會了。一次,我跟郭先生說到就業協議及所簽的單位時,郭先生說:“你應該先占一個位置好安身,讀博士卻可以晚點。”后來又一次,還談到工作不好找,哲學系機會尤其難得。實際上,大部分學哲學的都進了“兩課”部,也就是后來的“思想政治理論課部”及再后來而至今的“馬克思主義學院”。郭先生說:“不要緊,管他什么課,先教著,不影響做學問。你看理工大的朱喆老師不是做得很好嗎?西安交大的龔建平也在教‘兩課’呀……”朱先生一直很少見,他那時可能已經做到院長了,沒想到2024年上學期末還能來我們學院做講座,果然學問精湛,語意清通,為人灑然。我在會上也見過幾次龔先生,為人儒雅謙和,和先生一起合作發表過重量級論文。
編譜細節
最后,我想就編輯郭先生學術簡譜方面談一些細節。
幾年前,《名作欣賞》資深編輯斛建軍兄邀約我考慮為名家做專輯時,我首先想到的是郭先生和吳先生,最后選擇了先為吳先生做專輯。原因很簡單,我是吳先生第一位碩士畢業接著考取博士的研究生,親炙時間長,似乎更有利于工作的啟動,而吳先生當時馬上要到六十周歲了,正可借此送上為徒的一份“壽禮”。
后來,吳先生的專輯快出來時,吳先生也說應該先為郭先生做專輯的。我想到斛兄前面所托,趕緊為郭先生專輯多方聯系,共襄其成。
郭先生很通達。2023年9月,我向郭先生問安,并說明:“《名作欣賞》想為您做個人專輯,包括:1.一篇原創文章(關于中國傳統經典著作的話題);2.學術年譜;3.兩篇左右學界評價學術或為人的文章;4.30張您的照片(學術剪影)。學術年譜是重點,主要是想督促學人自己給自己做一份學術年譜。編輯托我轉問老師可否撥冗,成此大事?時間從容。”郭先生回復說:“謝謝敦兵!年齡大了,慢慢做。您說時間從容點好!”我說,老師可推薦一位師友聯系我,我可助老師做點年譜簡編整理的工作。郭先生說:“好。太好了!胡治洪老師正在做我的年譜。他們幾位在編我的文集,其中有年譜。您這里是簡編,應無問題。您跟胡老師報告一下。你們可以做出詳略不同的年譜。”我私下聯系了胡老師、秦平兄、遠筍兄,心里有了專輯方案的雛形了。我匯報郭先生說:“您自己寫一篇文章外,最難的是學界評價文章。秦、謝二兄以為,如能請陳來等老師寫最好,丁為祥老師也寫過,或有一篇臺港學者如林安梧等人寫的亦好。不知老師心目中可有人選?”郭先生可能身體不好,也可能其他事糾纏,沒能回答,此后便擱置下來。
2024年5月中旬,我到武漢大學參加“中國哲學的主體性及其在當代的新展開——紀念蕭萐父先生誕辰百周年學術研討會”。會議期間,我又跟胡治洪老師、儲昭華老師、秦平兄說到郭先生專輯的事。回來后,跟謝遠筍兄說明了,謝兄就發來胡老師已經完成的《郭齊勇先生年譜暫編》,還共享了其他資料,特意交代我“還沒有出版,勿傳”。后來,郭先生又將自己編制的2022年12月以來的成果目錄的一部分發我參酌,我依據所做的《吳根友教授學術簡譜》c《成中英先生學術簡譜》的體例,進行了整理。在整理郭先生學術簡譜的過程中,我深深為先生的勤奮、高產所感動。
考慮到郭先生年紀大了,我又同斛兄匯報了我想到的一個簡化方案,并通過孫勁松兄聯系到郭先生的公子郭遲兄。我跟郭遲兄說:“《名作欣賞》早想為郭先生做一期專輯,托我聯絡,一直未能落實;通過郭兄就是盡量把環節簡化,讓老師少操點心。”所謂“簡化方案”,即:1.郭師一篇原創文章,可以最近的一些講話整合;2.照片,需郭兄商討、簡擇;3.學術年譜,我來做;4.評價文章,我和雜志社一起聯絡蕭門弟子落實。
實際上,郭先生非常上心,專輯這幾個板塊,還都讓老師操了不少心。
首先,關于學術剪影的選注,這個甄別、加注的過程是很耗時費力的。遲兄告訴郭先生后,先生就要了我的郵箱,并說近日會把資料陸續發我。7月10日,郭先生將幾十張照片選出,并加注,用郵箱一一傳來。7月12日,又補發了十來張。估計這幾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選注照片上了。
其次,關于原創文章,先生開始將“原創”理解為“原創性”,因此他發郵件說:“原創論文用此《中國哲學史的問題意識與主體性》,《哲學研究》2022年8月第8期。上海《社會科學文摘》2022年11期轉載。《新華文摘》2022年24期轉載。各文摘及復印資料收錄。請以《哲學研究》發表的文字為準。”實際上,本次所要求的原創文章指的是未刊發者。
于是,先生便給我發來“在經心書院一字級畢業典禮上的發言”,我就將發言的相關部分整合進了《四書通識》的前言中,又給“四書”二字加了引號,重擬了一個題目,發給郭先生,請他“等有時間了過一遍”。沒想到,不到兩個半小時就收到郭先生的回復說:“謝謝!文字已過了一遍。您幫我審讀一下。謝謝!”在感到先生一貫重然諾、有擔當的同時,我一下子有了被全權委托的重任感。我很快又細讀一過,原創文章這個難題也算解決了。
最后,就是評論文章。郭先生發來三篇文章,讓我從中選取。其一是陳來先生的《堅守中國文化立場重寫中國哲學通史》,刊于《孔子研究》2022年第2期。其二是楊朝明先生兩文中選一,即楊朝明、宋立林評郭先生著《中國儒學之精神》的《儒家情懷、開放心態與問題意識》(《孔子研究》2009年第5期)及楊朝明評郭先生《儒學與現代化的新探討》的《儒學在今天該是什么樣態?》(載于《光明日報》2015年11月10日)。但是,雜志社要求評論文章亦須首發。此前,我曾同秦平師兄等商討過請哪幾位師友撰寫合適。我分別給幾位師友發出邀約,很多都應承了,我便留言匯報先生。可惜,有幾位老師因諸事煩冗不能兼顧,只有田文軍先生最快交稿。田先生為人謙和,做事謹慎,他說:“小黃:你們為郭老師做這種工作有意義。郭老師學生很多,朋友也多,由我寫與他有關的東西,你可能得征求一下他的意見,他若認可,我當然也可以寫。這樣處理,你看如何?”一問郭先生,答曰:“太好了!田老師是我師也是我友,由他來寫最好了。謝謝您!謝謝田老師!”田先生非常上心,不到一月即將大作交給郭先生,先生電郵給我。我知道后,趕緊查收,并向田先生表達了謝意。我自認和郭先生有很多相似的經歷。比如,我們都出生于中國最底層的家庭,兄弟姐妹眾多,家庭負擔重。郭先生二十三歲當工人,我二十四歲開始當高中教師。郭先生三十一歲時和夫人朱德康先生一起考上武大,基本工資仍由湖北省化工廠發給。我二十七歲時考上武大,妻子雷海燕于次年二十九歲考上武大,基本工資也發到這年的年底。我們都曾因學業耽誤了家庭生活,尤其是都晚育,郭先生三十六時得子,我是三十六歲時得女。只是我的資質是真的魯鈍,常常是志大才疏;而先生說他自己“學問根底甚淺,也不聰明、敏捷”則是過于自謙的表現。總之,這些相似性,使我入哲學門較晚的焦慮得到了一些緩解,也使我增強了一些“入寶山”而不“空歸”的期待。
記得當年讀碩士時,蕭漢明先生說,一名人文學者的學術生命的真正開始,應該從六十歲開始。照此說來,我離做學問的真正開始,似乎還可以有十來年的時間從容準備。當年黃侃先生說“五十之前不著書”,我倒是已經到了這個年限了。說來慚愧,我已經有十來部專著出版了,可從來不能確認自己是否已經真正入了學問的大門。
前賢時彥在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a原稿刊于《武漢大學研究生學報(人文社科版)》《湖北史哲學史學會通訊》上,二刊均為內部交流資料。我自2002年讀研至2008年博士畢業,均為二刊編輯。其中,2005—2008年間我擔任了《武漢大學研究生學報(人文社科版)》(季刊,內刊)的常務副主編、《湖北史哲學史學會通訊》(年刊,內刊)的執行主編。
b原名《“國際明清學術思想研討會暨紀念蕭萐父先生誕辰八十五周年”綜述》,《哲學動態》2010年第1期。
c其實因為我親炙于吳根友先生,也應該作“《吳根友先生學術簡譜》”而不是“《吳根友教授學術簡譜》”,所以,期刊本專欄當遵循改稱“先生”的體例為宜。其后為成中英先生,此次為郭齊勇先生,均遵從此體例。
作 者:黃敦兵,中國哲學博士,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后,湖北經濟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湖北省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評價中心、湖北省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研究員,中國古典學與文明互鑒研究中心主任,碩士生導師。
編 輯:得一 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