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編輯應該是一個相當古老的工作了,至少從有了文化人或文化人著書立說以后,對個人或他人著述的編輯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環節。到了近現代,出版業異軍突起,對圖書和報紙、期刊文字的編輯工作尤其必不可少,隨之也有了職業編輯的工種和從業人員。當我們說到近現代某某書局的編譯所或某某報刊的編輯部,其實也就是在說編譯所或編輯部的那些編輯工作者,也就是某某編輯如何如何吧!
細說起來,近現代的編輯除了職業性質的,也還有兼職性質的一類,那就是學者、作家在大學或中學從事教學工作之外,為了文學或學術的理想而結社出版報刊和圖書,于是在教師、學者的身份之外,又有了兼職編輯的身份。
大學教師和學者、作家而兼任編輯的名家與非名家,以及他們作為一類特別編輯留下的佳話,仿佛真不算少了。大學時在現代文學課上聽到的魯迅之于殷夫、柔石、蕭紅,王統照之于李健吾、端木蕻良、劉白羽、王西彥,其他如徐志摩、葉圣陶、巴金,其作為學者、作家兼編輯家與文學新人的故事,可不就是為人樂道的現代名人軼事?
不過上大學那會兒年紀尚輕,“氣”尚盛,“不被發現”的痛苦與焦慮尚不尖銳,故而對這些軼事、佳話也就聽聽罷了,并不曾凝神細想諸如這類兼職編輯與職業編輯的不同處,沒太把這些事當一回事。那么,現在提起這話題又是什么緣故呢?
二
近期拙編杭州徐志摩紀念館館刊《太陽花》要出一期“謝冕小輯”,翻了不少謝冕先生的文集,也無意中從網上看到他寫吳思敬的一篇文章,其中涉及他和吳思敬先生共同編《詩探索》的一些事,正好與我剛剛讀過的思敬先生的一組關于“《詩探索》與我”的文章形成呼應,很有意思。《詩探索》是20世紀80年代初伴隨奔涌的新詩潮而誕生的現代詩理論學刊,謝冕先生是初創者之一,吳思敬先生則是早期編輯與90年代復刊時的主事者之一。謝冕先生這篇題為《有幸結識吳思敬》的文章,回憶他與吳思敬“在‘火線’上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其中也談到了他們曾經共同主編《詩探索》時的往事。在謝冕的回憶中,最初的合作始于吳思敬對其“不遺余力的協助”:“我比思敬年長,他尊我、敬我如兄長。他在首都師大文學院和詩歌研究中心做著他的工作,研究、授課、寫作、帶研究生,成就卓著,影響深遠。與此同時,他不遺余力地協助我辦《詩探索》。”及至后來則發生了某種變化,即如下面這段話所言,謝冕對吳思敬有了由“充分”而至完全的信任:
因為合作久了,我對他有充分的信任。我主事《詩探索》多年,身邊瑣務甚多,多半辦不過來,遇有難事,也多半推給思敬去辦。再后來,干脆把《詩探索》的全部編務推給他和林莽了。思敬辦事,我總很放心,不多過問,由他自主。這也是我的一貫作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對人放手,自己也清閑。前面說過,思敬是尊重我的,遇有重大的事,他總會及時與我溝通。難辦的事,他承擔了,遇有“疑難雜癥”,他也會與我商量。我和思敬在這點上絕對和諧,我們總會在“走不動”時,或“忍”或“退”,于是天地頓時開闊,大家也都欣然。
而謝冕先生并不僅僅著眼于二人做事上的彼此信任與和諧,他其實先是談到了吳思敬的“為人”:“思敬性格謙和,心胸豁達。他待人以善,樂于助人。特別是對那些年輕的詩人、詩評家和詩歌愛好者,往往有求必應,他是詩歌界有名的‘大好人’。在此一端,我與他也是心有靈犀。我堅信詩歌乃柔軟之物,最終作用于世道人心,詩歌之用,首重廣結人緣,使人心向善。”
《詩探索》從1980年創刊,除去1986—1993停刊的八年,已有三十四年的辦刊歷史,實實在在地實踐了謝冕所說的“矢志不移地為詩歌思想藝術的前進和變革而貢獻熱情與智慧”,“始終不渝地與探索者站在一起”(謝冕:《為夢想和激情的時代作證》),成為當代詩歌理論界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也成為研究當代詩歌發展史的重要參考文獻,甚至其本身也被納入學術研究的范圍。那么,順理成章的就是,其創辦、編輯、復刊過程中的重要成員如謝冕、楊匡漢、吳思敬自然也無法回避,或者也是需要研究的內容之一。畢竟,學術期刊的目標定位、編輯風格、從內容到外觀的方方面面都與具體參與創刊、主編和編輯的人血肉相關。說到底,學刊的風貌、風神,其實也就是辦刊者的風貌和風神。
作為《詩探索》的創刊主編,謝冕先生的辦刊思想與實踐當然無法繞開。但本文擬暫且放下謝冕先生對《詩探索》的開創之功,而想著重談談吳思敬先生對《詩探索》的“復刊”貢獻。
而說到考察吳思敬與《詩探索》的關系或其對《詩探索》在辦刊思路和編輯風格方面的貢獻,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現代文學史上(也可以擴大到文化史)那些于大學教職之外兼職做文學、文化期刊的學者,因而有了關于“學者編輯家”概念的聯想。因為我從謝冕、吳思敬之于《詩探索》的編輯實踐中感覺到他們與胡適、魯迅、葉圣陶一代前賢的某種精神傳承關系,或曰相近的編輯風格。拿吳思敬來說,其參與編輯《詩探索》與后來積極籌備《詩探索》的復刊,固然有為朋友幫忙的性質,但此種幫忙,又是建立在同氣相求、同聲相依的共同理想基礎之上。如果考慮到《詩探索》誕生和復刊時期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何其相似的類似于“文藝復興”的特別背景,則謝冕、吳思敬他們為理想而走到一起并投身于《詩探索》的創刊、復刊,就一點也不會覺得“學者編輯家”加諸他們身上有什么不合適了。蓋“××家”者,一定是對某種事業抱有大理想的人方可成就的。而這也正是《詩探索》何以會成為當代詩歌理論界一棵根深葉茂大樹、一種嚴肅探求學風代表者的基本原因。
對理想的追求之外,“學者編輯家”的要點之二在于學者身份和學者精神的支撐。為什么學者身份對兼職編輯有著特殊的意義呢?因為學者的本職在于求真求實,他的學術實踐只有建立在實事求是的探索精神上才符合學者的要求,從這個角度去看當年《新青年》《小說月報》《燕京學報》《學衡》這些名刊的主持者與編輯的作風,當不難理解學者身份和學術精神于其間所發揮的支撐作用。說到《詩探索》,正如其刊名標示的那樣,“探索”是它對自己的定位,關于這一點,謝冕先生1980年為《詩探索》寫的發刊詞《我們需要探索》有最好的闡發:“我們深愿《詩探索》是一個始終充滿了首創精神的、充滿了青春與朝氣的探索者。我們將時刻警惕不使其因脫離今日詩歌的實際而‘老化’起來。”“這是一個學術性、理論性與知識性并重的刊物,我們愿意它是適應多方面需要的和雅俗共賞的。我們不愿因為它的‘雅’而脫離了現實的需要,我們也不愿因它的‘俗’而失去理論的深度。”
與謝冕先生淋漓盡致的宣言式的表白不同,吳思敬先生的學者風度更多體現于他的編輯實踐中,拜讀他的新著《中國新詩理論的現代品格》后面的“《詩探索》與我”一組文章,通過他在80年代參與編輯、90年代主持復刊期間所寫“責編手記”和復刊“日記”,乃可以從字里行間的平實中感知其學者的嚴肅態度、探索精神與嚴謹細致的作風。
譬如接手編稿不久寫下的一則手記:“這兩天正在看《詩探索》的稿子,十幾萬字,量比較大,到今天為止,已編出十余篇,七八萬字。這件事,從時間上看,固然是個負擔,但從事這一工作,也有所得,那就是能比較認真地接觸一些詩歌理論文章,可以隨時吸收新鮮見解,并提高自己的理論素養。”(1983年9月23日)
又譬如1994年6月3日的一段話:“……他信的最后還另加一句‘千萬不要做風派理論家’。這是對我的囑咐和希望了,白航我只在北緯飯店見過一面,而且當時是在樓道里站著說的。但無論是當時談話,還是后來的幾封信,他都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這個人是正直的知識分子,頭腦清楚,而且待人誠懇。就拿信上這句‘千萬不要做風派理論家’,就不是現今文壇上的某些人所能說出來的。因為有人就是有意、無意地在當‘風派理論家’‘風派文人’。本人不敢以‘理論家’自居,但作為一個理論工作者,我是愿意以白航贈的這句話為座右銘的。”
為了較充分說明吳思敬“責編手記”內容之豐富,涉及編輯方針、風格的觀點之高度,再引述一段1984年11月28日的話,這還是《詩探索》早期,可以見出吳思敬當時對《詩探索》存在問題的鮮明態度:“《詩探索》要辦好,有兩個問題亟待解決:一個是出版周期太長,現在平均發稿后一年到一年半后才能見書。這樣長的出版周期,使這樣一個文學評論刊物完全失去了時間性,只能走純學術的道路,這樣就不易在青年人中扎根,也不易打開銷路。出版周期長是外在因素,我們無能為力;另一個就是內因了。《詩探索》編委內云集了詩壇兩派的代表人物,互相掣肘,堡壘里的戰斗十分激烈,內部爭論動不動就‘通天’。這一問題不解決,刊物絕談(不到)辦出特色。”
明明是十幾萬字的文字編輯量,明明知道是個“負擔”,可偏偏要從“也有所得”的一面去考慮,要為了“比較認真地接觸一些詩歌理論文章,可以隨時吸收新鮮見解,并提高自己的理論素養”而選擇背上這個“負擔”。又寧愿接受來自“正直的知識分子”的“囑咐和希望”,暗自勉勵自己不做“風派理論家”,且對存在的問題了然于胸,此種有方向而又有犧牲自我、提高自我精神的編輯,加上著眼于青年人、銷路、不內耗而力圖解決問題的決絕,是不是學者型的編輯?算不算編輯家?
此外,我覺得前引謝冕先生看重的吳思敬的學養與人格也是其成為學者編輯家的重要條件。一般而言,在極端注重功利性的現代,“好人”或“大好人”常常被視作人的弱點,就如老實是無用的別名一樣,可另一方面,即使是壞人也在內心里喜歡“好人”,人們當然也希望自己遇見的人都是“好人”,因為從人性的角度,從深層理性的角度,人人都知道“好人”才是拯救世道人心的唯一通道。自然也有一種流行的看法,以為“好人”的概念太模糊,其實那是因為沒去細究,只要愿意細究,“好人”的內涵與外延都可以很清晰地被梳理出來,就如謝冕眼里的吳思敬之“性格謙和,心胸豁達。他待人以善,樂于助人。特別是對那些年輕的詩人、詩評家和詩歌愛好者,往往有求必應”一樣,每個“好人”也都有各自的“好”。但不管哪種“好”,都是成就大事、“大寫的人”的必不可少的精神要素。民國時期魯迅、胡適、王統照、葉圣陶、巴金之感人的編輯故事,哪一個不是出自他們性格、人格中的善良、厚道、謙和、豁達,或“成人之美”的君子之風?
三
對吳思敬先生于編輯、主編《詩探索》中的“性格謙和,心胸豁達,待人以善,樂于助人”,我有我切身的感知和印象。
我曾經在一篇短文中提及自己走近《詩探索》、結識吳思敬先生的原因,但當時側重于議論思敬先生的一本詩學著作,對自己成為《詩探索》作者及圍繞寫稿與吳先生書來信往的細節卻并沒有多寫。現在談到吳先生與《詩探索》的編輯、復刊,對這些交往的細節多說幾句,也許不算離題吧!
1993年秋,溫州老詩人唐湜先生通信時告訴我,《詩探索》正準備復刊,讓我設法做些宣傳和幫助代銷,但我最不擅長做“銷售”,對唐湜先生的建議有點不知如何應答,但最后還是在給吳思敬先生寄稿的時候提到了嘗試代銷一事。
沒想到稿子寄北京,很快就收到吳思敬先生熱情的回信,吳先生不僅認真告訴我對稿子的處理意見,也很詳細地寫了代《詩探索》做發行工作的具體方式。我覺得這封信可以為上面所寫的內容做些佐證,如今看來已是很珍貴的有關《詩探索》復刊時期的史料了,謹錄于此,以備《詩探索》研究者參考之需。
張欣先生:
您好!來信并寄來的大作《喚起人生最高的一致與和諧》俱已收到。
大作對唐湜先生的《新意度集》把握很準確,角度選得巧,行文亦流暢自然。按正常情況,是符合《詩探索》發稿要求的。但由于關于唐湜先生,我們近期已組織好兩篇重點評論,一篇是唐湜自己寫的《關于新意度集》(1400字),另一篇是北大孫玉石教授與溫州一位進修教師合寫的《唐湜論》。鑒于《詩探索》是個面向全國的刊物,短期之內不可能過于集中地發關于唐湜先生的評論,因而尊作只好割愛,現將原作璧還。對您對《詩探索》的支持,我們非常感激!
《詩探索》1994年第1期出版在即,屆時請參考欄目設置繼續為我們撰稿。其中“詩人研究”一欄,所評對象編輯部已有系統安排,您若寫這個欄目的詩人評論,最好事先與我們打招呼,避免撞車。
您肯為我們聯系些單位訂戶,做些銷售工作,更是我們十分歡迎的。如有可能,是否能在泰安師專建立個詩探索發行站,由您牽個頭,具體工作可找學生去干。發行多少不限,二三十本可以,當然越多越好。發行折扣一律七折,《詩探索》定價4.80元,每代發一本提發行費1.44元。發行辦法有兩個:一個是您先在泰安師專及泰安地區匯集訂戶,每年4期,全年共19.20元。報一個總數給《詩探索》,同時扣除30%的發行費,以后《詩探索》陸續按總數給您寄刊物,您再分發給另散訂戶。一個是代銷,即您先報個數,比如50或100冊,第1期印出后,《詩探索》即按數目把書寄您,由您組織代銷。在三個月之內,將銷售款的70%匯回《詩探索》編輯部,其余30%作為發行費。《詩探索》接書款后,再發第2期刊物,這樣一期套一期。當然,您若有什么好辦法,還可建議。
在目前的經濟大潮沖擊下,辦《詩探索》困難重重。有賴于詩界及文藝理論界同仁大力支持。您肯向《詩探索》伸出友誼之手,我們十分感謝!
即頌
筆健!
吳思敬93、10、25
《詩探索》由謝冕、楊匡漢、吳思敬主編,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詩探索》第1期將刊發艾青《詩人要自信——對詩探索復刊的希望》、謝冕《從詩體革命到詩學革命》、鄭敏《我們的新詩遇到了什么問題》等重點文章,以及藍棣之、趙毅衡等的詩論,還將推出獨家特約文章《最后的顧城》,作者是顧城、謝燁生前密友,對顧城之死提供了最為可靠的背景材料,還要發“顧城書信選”,所選信件均是首次發表。有關顧城材料約3萬字。
以上簡介第1期內容,供你征訂、宣傳用。又及。
信寄到了我當時的工作單位山東泰安師專,“張欣”是我的本名。
如果說從此信前半部分可以看出思敬先生對一位初次寄稿作者極負責任的鼓勵、安撫,后半部分則可以看到思敬先生為《詩探索》的復刊、發行工作的那份殫精竭慮、全力以赴的工作態度。當你想到寄往另外一些報刊的稿子總是如泥牛入海般無聲中消失于無形,想到提出發行的不同辦法且具體到發行費的扣除,還擬出類似廣告詞一樣的雜志簡介的人,其實并非職業出版人或編輯,當能理解我所謂“學者編輯家”切切實實的含義。
一個懷抱理想的人,一個有著真正學者素養與精神的人,一個“性格謙和、心胸豁達、待人以善、樂于助人”的好人,這樣的“學者編輯家”,你無法想象他會如某些從一己私利出發、有學者身份而缺少學者精神、重事功而輕人心的人那樣把手中的權力(發稿權)作為交易的籌碼,你也無法想象他會如那些以盈利為終極目標的商業性報刊編輯那樣把商業價值高高置于思想價值、學術價值之上。
以故,當我想到從民國到現在,不管世風如何日下,我們還有許許多多如謝冕、吳思敬先生這樣令人欽佩的學者編輯家,總還是感覺無限欣慰的。
2022年11月2日寫畢
杭州朝暉樓
作 者:子張,本名張欣,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著有《冷雨與熱風》《新詩與新詩學》《吳伯蕭先生編年事輯》等。
編 輯:得一 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