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百花爭妍”一語,打從小時就見其在書本里晃來晃去,在耳朵里穿來穿去,就是沒有在腦子里稍留片刻過。
閑暇無事,把玩字典解悶兒,與它又碰面了,卻是心中一怔。這一“怔”,是由“百花爭妍”的那一“爭”逗引出來的。
“百花爭妍”的“爭”,即《文心雕龍》的“文辭所被,夸飾恒存”,本是詩人慣用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夸飾”之詞,猶如“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一“爭”一“鬧”,于是乎“百花”“紅杏”生機勃勃,“春色滿園關不住”了。
如果就此打住,恰到好處,豈料又一思摸,竟心中一怔了。怔就怔在這個“爭妍”,到底是花自行其素,無與人事,還是花自有心別有所圖?花是主體,當然問花了,可是“淚眼問花花不語”,而事實又明擺在那兒:花之最妍者,也是最為人所愛之珍之者。以人之心度花之腹,花之爭妍,實爭的個為人所愛之珍之也。這么被人以“度”,而“爭”也串了味了,此不亦洋人的“物競天擇”的“物競”一說?原來花兒竟也活得和人一樣的累喲,悲夫!
十五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拓二王,以流傳后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這是張岱在《陶庵夢憶》自序中的一聲慨嘆,慨其“名心難化”。
“名心”何物?好名之心也,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希望有個好名聲。所以“盧生遺表”也要“摹拓二王”,把字寫得不亞于王羲之父子,“以流傳后世”。這本是人的自重自豪,是“見賢思齊”,有何不好?何以張岱大興“名心難化”之嘆?
《隨園軼事》里也有一段與“名”有關的記載:“有某官素好談理學,顧先生于隨園,見而笑之,詡詡然曰:‘人皆好名,我獨不好名。’先生應聲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好名也。’”
這位“某官”,以“我獨不好名”自詡,袁枚一聽便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于是短兵相接:“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好名也。”袁老夫子之所以氣壯得謔而近于虐,是因他還拉來了孟老夫子。
也來一聲慨嘆,是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使人們對“名”的看法,是既“崇仰”又“惕厲”。
十六
周作人《花煞》一書中的《五雜組》記閩中雪云:“閩中無雪,然間十余年亦一有之,則稚子里兒奔走狂喜,以為未始見也。”“柳子厚答韋中立書云,二年冬大雪,逾嶺,被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倉皇噬吠,狂走累日。”
“倉皇噬吠,狂走累日”,以人的說道,就是一驚一乍,奔走相告了。
南北之異,不止于人,也及于狗。
忽想及某年某月某日,與蘇州畫家楊明義同往蘇州東山尋訪亞明舊居。小巷里有一狗,直沖我們“汪汪”。我問明義:“你們南方人說話,我們北方人聽不懂,你們南方的狗‘汪汪’,是不是我們北方的狗也聽不懂?”
繼而自笑,不該問人,只能問狗。
十七
按說既有“人生觀”,還應再有個“人死觀”。蓋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也。
說起“人死觀”,想起兩個人,都是女的,都來自文學經典,一個是《紅樓夢》中的尤二姐,一個是《金瓶梅》里的潘金蓮。
先說潘金蓮,她有一句名言:“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陽溝里就是棺材。”這應說是她的“人死觀”了。
《紅樓夢》里的尤二姐,雖說乏善可陳,但當她死時,心中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經打下,無甚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干凈。常聽見人說‘金子可以墜死人’,豈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凈?”面臨死亡,心里還想著別人,不惹人厭,要自重,要死得干干凈凈。這又是她的“人死觀”了。
一個是,死得不把自己當個人;一個是,死得還把自己當個人。一“不”之差,判若霄壤,成了兩類不同的“人死觀”。
說著說著,又想起了一個,花襲人也曾想過“那倒不如死了干凈”。
是賈寶玉出家當了和尚之后了,襲人思忖:“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萬分難處,“說我是別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凈!”
王夫人也為襲人沒少費心思:“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么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么處呢。”和薛姨媽商量的結果是:“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幾歲,并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里想起寶玉那年到她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里,豈不又害了哥哥呢?’”“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仆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抄了半天書,竟抄了個“襲人真無死所了”,既然“襲人真無死所了”,也就與“人死觀”無了瓜葛了。那就活著吧。
十八
“逗得個哄堂大笑”,這是從電視連續劇《狼毒花》中看到的。
一個綽號叫“狼毒花”的抗日武工隊隊員老常,犯了錯誤,領導讓寫檢查,可這老常是個連自家名字都不會寫的文盲,抓了瞎了,沒了咒念,打躬作揖,求人幫忙代筆,隊友們嬉皮笑臉,幸災樂禍。一氣之下,倔犟勁兒上來了,“老常怕過誰呀!”揎拳捋袖,像攥匕首一樣攥起毛筆來,沖著紙上劃來劃去,劃拉了整整一夜,天一明,將“檢查”交給了領導。
于是有了開頭的那句話:“逗得個哄堂大笑。”領導一瞅,立馬“哈哈哈哈”,隊員們一瞅,也“哈哈哈哈”,我老漢納悶,這是咋的了?那張紙忽地沖我一晃,我也“哈哈哈哈”。
你猜那紙上是什么?畫著一個側面的人臉,張著大哭的嘴,眼里流下的兩滴眼淚竟有皮球那樣大。此情此狀,誰能不“哈哈哈哈”?誰能想得到,他竟然來了這么一手:窮則思變,彎道超車,出奇制勝。
寫檢查,就是痛心悔過。這兩滴眼淚,不就是“痛心”二字的形象化?兩滴像皮球那樣大的眼淚,不就是“文辭所被,夸飾恒存”的“夸飾”?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竟把《文心雕龍》“心有靈犀一點通”了,能不“哈哈哈哈”。
上級領導看了,“哈哈”之后隨即點頭,意思是“通過”了。這不又應了鄧椿的那句話:“畫者,文之極也。”
尤其是我輩畫畫兒的,就拿我來說吧,我畫了一輩子畫,也寫了一輩子檢查,可從來沒有在寫檢查時想起過畫畫兒,可這個根本不會畫畫兒的文盲卻想起了畫畫兒,只就“沒想起”與“想起”的一字之差,其原委,不就值得思摸個十天半月么?
作 者:韓羽,畫家,作家,河北省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有《讀信札記》《韓羽畫集》《中國漫畫書系·韓羽卷》《韓羽文集》《韓羽雜文自選集》《信馬由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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