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憶當年話讀書

楊阿敏：您的《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研究》以貶謫及其相關制度為切入點，系統考察政治給予唐代詩人的生存影響和創作影響。那么，您認為中國古代政治對文學發展產生了什么影響？二者的關系如何？

尚永亮：在中國古代，政治與文學有著割不斷的聯系，二者互有影響，但其中更重要的，恐怕是政治對文學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多方面的、復雜的。作為制度、設施和方針政策，政治體現了統治階級的意志，所以帶有強制性，它使政治可以干預社會活動和文學活動，對文學產生直接的作用。從中國文學的發展實際可以看出，凡是政治比較開明，并實行有利于文化繁榮的政策時，文學的發展就比較順利，甚至出現繁榮的局面；凡是政治黑暗，思想禁錮，當權者實施文化專制的高壓政策時，文學活動乃至整個文化生活都會衰落倒退。簡單地說，清明時促進，專制時壓抑，乃是政治與文學關系的恒定規律。而整個中國歷史告訴我們，政治清明、寬松的時候少，混濁、專制的時候多，因而可以說在中國古代，政治對文學的壓抑、阻遏大于它對文學的促進和激勵。

一般來說，文人大都想做政治家，很少一開始就甘心以文人自處，但政治是險惡的，給予他們的往往是一些爭斗、打擊后痛徹心扉的體驗。就貶謫者而言，主要是對其人生的影響，因參與政治而導致其生命沉淪，并由此形成文學關注目標的變化。在貶謫前，這些文人士大夫多是積極參政，關注社會，表現出高遠的理想和報國的壯志，被貶之后，他們的關注目標就轉換了，轉向了自我、命運，他們不平而鳴，展示內心的痛苦以及對社會、政治、人生的反思。可以說，在他們身上，最集中地表現了政治對人生、命運和創作的影響。如果僅從利弊兩方面對文人參政的結果做一概括，那么大致可以認為，其利在于：第一，有助于政治的改良，促使政治向清明、有序的方向發展。第二，拓展文人的心胸、視野，增加他們的器識才干和社會責任心，提升他們的精神境界。第三，給予文學創作以強大的動力和充實的內容，或表現順境時的激情、意氣，或呈露逆境中的痛苦、憤怨，從而易于產生一種水石相激般的力度美、悲怨美。而其弊則在于：第一，易于因政見不同形成黨派間的爭斗，且極難消解，終至在內耗中精疲力竭。第二，易于在權勢富貴的誘導下產生心性志節的移易，從文人士大夫過渡為官僚士大夫，甚至淪落為“心畫心聲總失真”的無行文人。第三，易于將文學創作政治化，將文學作為政治斗爭的工具，使其喪失獨立性和審美特征。由此看來，文人涉足政治可以說是有得有失，利弊參半。但我們也需要看到，這里的弊，經過努力是可以消除的，而參與政治的利，是無論如何都難以替代的。且不說歷朝歷代的文人從整體上講絕難擺脫政治的影響，退一步講，就算能夠擺脫，也要付出心性和創作嚴重貧血、蒼白的沉重代價，而其最終結果，則是整個時代文化精神的失落。

說到二者的特點和關系，大概可以概括為：文學表現人心，政治扼制人心；文學是自由的象征，政治是專制的象征。二者既同一又矛盾，既彼此影響、相輔相成，也對立沖突、彼長此消。

楊阿敏：制度與文學的關系研究，是古典文學研究中較為常見的選題，然而這種制度與文學關系的研究容易脫離文學本身，滑向文化史、制度史的研究，您在研究中是如何處理這一問題的？

尚永亮：這里講的實際上是一個觀察角度和目標定位的問題，也就是說，是以制度為目的，還是以文學為目的，前者是歷史學的領域，后者是文學的領域。如果以歷史學的視角切入，那么，制度史便是重心所在，文學只能成為其中的陪襯；如果以文學為重心，那么，有關制度史的考察，只是研究中的一部分，它的最終落腳點在于說明文學的生成與發展。當然，二者又有一致性，那就是都以歷史真實的最大還原和規律探尋為要點，解決“是什么”“為什么”“是怎樣發生的”這些問題。

同時，關于制度，特別是貶謫制度，又有若干可供具體分析的層面：一是顯性的，一是隱性的；一是客觀的政策條文，一是具體的操作環節。其中牽涉到禮、法、權的關系，牽涉到法治、人治等問題。流貶制度是政治制度的分支，既與不同時期的政治、文化精神相關，又與各代執政者的自身素質相關，從而展現出代有變化、寬嚴不同的多種樣態。同時，這些制度有明文記載的，如《晉律》《唐律疏議》《唐六典》《大清律例》及歷代正史的《刑法志》，也有無法律條文而在具體操作中不斷變化的。至于對流貶的認定、實施，比如罪行上奏、法律推鞫、貶詔下達、貶途行走、貶所管理等，既有有規可依的，也有因人情好惡而靈活變動的，甚至有拋開法律，僅憑最高統治者的一時喜怒即施行的。它們大大豐富了流貶制度的內涵，并使之充滿變易性和復雜性。

更重要的，是圍繞具體個案進行有針對性的考察，看看被貶者在政策條文之外，受到了什么樣的人事影響，其生命所受打擊程度、心理變化及文學創作狀態等。如此一來，便自然將研究重心由刻板的制度轉向了具體的人，并由人在貶前貶后所受的實際待遇和變化，由他們在作品中的自我陳述和心理展示，揭示出制度施與人的多方面影響。

楊阿敏：作為20世紀后期影響最大的文學理論流派之一，接受美學對中國學術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有學者認為在古代文學領域，接受研究選題已多，墮入陳套，很難稱其為方法，您覺得今后古代文學的接受研究還有多大空間？是否還能做出新意？

尚永亮：接受美學，從根本上說，既是一種方法，更是一種理論。任何一種方法，如果沒有理論作支撐，便易于流向純技術層面，由此失去它的學理內涵。實際上，接受美學給研究最大的貢獻，在于它使人轉換了研究的視角，從單純的作家作品研究，轉向了對讀者的關注。一旦轉向了讀者，那么，一部作品為什么會在不同時代不同讀者那里出現升降起伏，同一讀者為什么會對不同作品呈現出不同的接受態度，就成了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這除了接受者本人的經歷、學養、審美觀念等之外，他所處的社會環境、文化思潮對他發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是如何制約其接受方向的，等等，便也都被納入了考察的范圍。

從接受美學角度看，文學作品產生之后，它的接受歷史也就開始書寫了；每個歷史時期的接受者都有對同一文本的不同發現和詮釋，這構成了接受史鏈條中的不同環節；每一個環節都并非憑空產生，而是以對前代的接受為基礎；文學作品因為接受者的不斷解讀——包括重讀、深讀，甚或誤讀，而獲得了長久的生命力。換句話說，文學的歷史本質有賴于接受者的接受而得以體現，文學史的景觀由于接受史的不斷延伸而得以補充和豐富。用國內接受學研究的先行者、友人陳文忠教授的話說：作者和作品既有其生前史，又有其身后史；生前史是有限的，身后史卻是無限的；從身后史的長度，既能見出生前史的厚度，也能反觀生前史的深度。大概正是基于這種理解，近年來文學接受史研究在中國學界蓬勃展開，形成一大熱點，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然而，與此同時，相關研究也存在不少照搬西方概念、疏于理論創造、缺乏對中國文學史實際的深入解會，尤其缺乏對接受者的接受選擇與所處文化背景、社會思潮之關聯予以細密了解的弊端，從而導致一定程度的空泛化、簡單化和同質化。

據我的感受，在接受史研究中，既要關注顯性接受的層面，比如對前人作品發表的評說、批評，也要關注隱性接受的層面，比如思想意識的趨同、創作中對前人作品的化用、選本中入選作者與作品的數量；既要關注個體接受，也要關注群體接受；既要關注道德層面的接受，也要關注文學美學層面的接受，并對二者間的異同做出深入探討。更重要的是，既要重視“第一讀者”，也要重視“第二讀者”，也就是在第一讀者所設定的接受方向上做出重大改變的讀者，他們為接受史增添了豐富性和多元性。

楊阿敏：您曾指出，近二十年來唐詩研究的一個突出現象，便是多數研究者將目光集聚于一流的知名詩人，較少關注中小作家，也很少關注文學史上較少提及的詩學現象，從而導致熱者極熱，冷者甚冷。在古典文學研究中也有學者批判逃避經典，轉向二三流作家研究的傾向，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尚永亮：要說明這個問題，首先應該認識到，中國古典文學的成就是由少數一流作家和眾多二三流作家共同打造的，在這里面，一流作家當然更具標識性意義，他們的作品更為經典一些。但也要注意，如果沒有眾多二三流作家的烘托、支撐，那些一流作家是否能夠出現，或達到目前所見成就，便很難說了。實際上，一個文化繁榮的時代，往往會出現一大批具有創造力的文人，形成群體、集團、流派，正是在這樣一個群賢畢集、相互作用的情境下，一流作家才能脫穎而出，站到時代浪潮的最高點。比如著名的開天文壇、元和文壇、元祐文壇，都涌現出了一大批力能扛鼎的大作家，但是如果我們只注意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那就顯得單一了，不僅不能很好地了解他們成就取得的多重原因，而且也難以真正認識那個時代文化思潮或文化創造的繁盛風貌。甚至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了解那些二三流作家的作用，在文化意義上并不亞于對一流作家的考察。

當然，一流作家的作用更大一些，其思想、文化內涵更為豐富，其作品也更為經典，但問題在于，人們若是一窩蜂地都涌向大家，那么由此形成的研究便很難不重復、不單一、不撞車，學術研究的創新性也就難以體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將注意力轉向那些研究較少的二三流作家和作品，便不能不是一種較合理的選擇了。同時，在這些二三流作家的作品中，往往蘊含著一些能說明大問題的理念、方法、意象，把它們搜集起來，既可開辟新的視域，又能集腋成裘，為文壇整體風貌的形成尋找到依據。從這一點說，既關注大家名家，也關注二三流作家或更小眾的作家，既關注這些作家為人熟知的作品，也關注他們筆下大量不被人留意的作品，在相關研究已較為成熟的當下，便不能不是一般研究者所應采取的一種進路了。

楊阿敏：在域外漢籍與唐詩研究領域，2006年您即發表了《論前期五山文學對杜詩的接受和嬗變》，后來為何沒有繼續在這個領域深耕下去？您如何看待域外漢籍在古典文學研究中的作用？

尚永亮：這篇文章是2005年我在京都大學客座時撰寫的，當時京都大學要召開一場學術研討會，川合康三先生囑我撰寫一篇文章，在大會上做專題報告，所以我便潛心搜集相關材料，結果發現，五山詩僧與杜甫間存在比較多的關聯，而義堂周信是其中一個很關鍵的人物，在接受杜甫的鏈條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于是，便圍繞這一題目，寫了一篇長達兩三萬字的論文，對相關問題做了一個系統的考察。該文在會上宣講后，由京都女子大學愛甲弘志教授譯成日文，發表在京都大學學報上。后來這篇文章受到上海古籍出版社趙昌平先生的賞識，并提出若干好的建議，做了一些增補，交《中華文史論叢》刊出中文版，近年又被上海師范大學查清華教授主編的《東亞唐詩學研究》收錄，發生了一些影響。

在此之后，也還陸續發表了幾篇關于海外漢學的小文，如《日本漢學研究的幾個特點及其啟示意義》《日本漢詩對王維詩之空寂幽玄美的受容》等。近十年間，受武漢大學海外學術前沿追蹤計劃之邀，曾與汪超、蔣旅佳兩位青年學者合作，撰寫并發表了《唐宋文學研究的異域景觀》《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他者視野》《日本唐宋文學研究動態考察》等文，希望能從一個新的角度考察近年來日本學者關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動態和新成果，以為國內的相關研究提供一些參考和助益。當然，我的這些研究并不系統，而且是斷斷續續的。之所以沒有繼續在這個領域深耕下去，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離開日本后，不少資料不便索取和閱讀；二是有新的課題擺在面前，壓力不小，便無暇他顧了。

談到域外漢學對古典文學研究的助益，那是毋庸置疑的。據我數年在日本訪學、研究的粗淺感受，這種助益主要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一是日本漢籍文獻的留存量非常豐富，分布面較為寬廣。這是可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參考、利用的一個寶貴資源，并可在版本、校勘等方面一定程度地彌補國內相關典籍的缺憾。

二是日本學人特別重視文獻資料的整理，編制了各種別集索引、文人年譜。這為我們進一步的深入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三是重視文本解讀，從基礎層面夯實功力，發現問題。日本漢學家治學多以嚴謹細密著稱，這種嚴謹細密，首先體現在文本解讀方面，體現在日常的教學和研讀活動中。三十年前，我在名古屋大學訪學期間，對這一點感觸頗深。當時今鷹真先生主持《詩經》導讀課程，以《十三經注疏》本的孔穎達《毛詩正義》為底本，每次討論一詩，先由擔當者漢譯、訓讀，一字一句串講，對難解詞語和典故廣搜書證，詳細辨析，再由參加的老師同學進行討論，發表見解，最后達到對作品較為全面和深切的體悟。后來到了京大，則參加過由京都大學川合康三先生主持的專門研討“和漢聯句”的討論會，以及研討中唐詩歌的東山之會，后者大抵每半月或一月一次，參加者主要是來自京都大學、京都女子大學、京都教育大學、大阪大學、大阪巿立大學、福井大學、大谷大學、立命館大學等高校的教授，如川合康三、愛甲弘志、淺見洋二、齋藤茂、澤畸久和、芳村弘道、谷口匡等先生，也有一些研究生。其議題主要是對中唐詩僧皎然詩的解讀，每次讀一詩，若一首稍長，則分幾次讀完。在研讀過程中，擔當者先用漢語讀誦，而后詳列書證，對重點字詞予以注釋、說明，并就每句語義進行串講，最后由參加者提問，擔當者答疑，經過數次反復，獲得對所讀作品的深入了解。這種方法，進展較慢，有時一個學期下來也讀不了幾首詩，看起來下的是笨功夫，但細想起來，卻有幾點好處：首先是訓練閱讀者和研究者注重實證、杜絕臆說的認真態度；其次是提高其搜集材料、解讀漢籍的能力；再次是養成從細小處發現問題的習慣；最后是經過反復討論，獲得必要的思考方式的啟迪，有助于觀察視角的拓展。

日本學者這種重視文本解讀的特點，同時反映在他們的論文選題上。如果以唐代文學研究為例，就可以看出，他們的研究論題，往往集中在一些被常人忽視的問題點上，比如松岡秀明《晚唐詩的“夢”——李商隱和杜牧的一個側面》、近藤光男《唐宋詩和星宿——北斗》、松浦友久《猿聲娥眉斷腸考——詩語及其意象》、阿部正次郎《詩句中“怨”“恨”之用字考》、小池一郎《關于唐詩的“空”》、鎌田出《司馬相如之病——唐代詠病詩和消渴》、岡田充博《關于“詩魔”》、中原健二《詩人與妻——中唐士大夫意識的斷面》、田中和夫《“水碧沙明兩岸苔”考——苔的意味》、上尾龍介《全唐詩中出現的“死”字和李賀詩》《夜的詩人——李賀的光的感覺》、河田聰美《李賀對“門”的描寫——從空間側面來考察》、三上英司《韓愈詩中的“狂”字用法》、竹村則行《楊貴妃的笑——關于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等。這其中有些論題，雖不無細小瑣碎之嫌，卻不乏饒有意趣者，往往能從一個側面別出新意，給人啟發。如果沒有細密的解讀文本的功夫，沒有思考方式的變換和從細小處發現問題的習慣，是不易做到這一點的。進一步說，這些小論題往往與大的文學傳統和社會文化問題相關聯，對小論題有了深透了解，解決大問題就容易了許多；而且隨著小論題的一個個突破，自然會導引出某一方面的大論題來。

日本學人的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是運用比較學方法和傳播接受學方法，對重點作家、作品展開多角度研究，取得了頗為可觀的成果，很值得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學習和借鑒。在日本，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學習和研究雖然源遠流長，研究者眾多，但漢語畢竟不是其母語，作為外國人，其觀察問題和研究目標的側重點往往與中國人不同；而因了這些不同，也就展現出其獨有的特色。總體而言，這種不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善于用比較方法進行研究，這種比較，除了在中國作家、作品間展開之外，更多的是在中日作家、作品間展開。二是大量使用傳播接受學的方法（在日語中，接受被稱作“受容”，似更準確一些），對不同時期特別是早期中國文學傳入日本的時間、方式、途徑、影響，以及日本朝野對中國文學的接受心理、接受態度、接受方式、接受效果、先后傳承等有關問題進行考察。這兩個方面雖有分別，但又有交叉，所以在不少以比較為題或以傳播接受為題的論著中都有體現，而在對重點作家的研究上，表現得尤其明顯。這里僅以白居易研究為例，稍加說明。

白居易的詩名和文集早在白氏在世時即已漂洋過海，傳到了日本。當時正是日本平安時代，嵯峨天皇君臣對白詩趨之若鶩，迅速掀起了一場學習、仿效白詩的風潮。從那時開始，前后四百年，白居易的影響持續不衰，其詩文作品深入人心，用日本元和四年（1618）和刻活字版《白氏文集·后序》的話說，就是：“大凡秉筆之士，皆以此為口實。至若倭歌、俗謠、小史、雜記，暨婦人小子之書，無往而不沾溉斯集中之殘膏剩馥，專其美于國朝，何其盛哉！”此后，由于日本社會政治的變化和長期戰亂、割據，也由于宋明以降相繼推崇杜詩、江西詩派及盛唐詩等思潮給予日本文人的影響，使得白居易的地位逐漸下落，但自近世直至當代，研究白居易仍是日本學界的一大熱點，而近些年來尤其引人注目。日本學人不僅成立了“白居易研究會”，還創辦了《白居易研究年報》《白居易研究講座》等連續性的報刊和專書。對白居易的這種待遇，即使唐代一流大詩人李白、杜甫也無法享有。據我所作粗略統計，從1900年至2002年的百年時間中，中國的白居易研究共產生論文456篇，專著44部；而在日本，僅戰后五十年（1945—1997）的時間中，所出版、發表的有關白居易研究的論著已達730余篇、部，遠遠超過了我國國內的研究數量。在這些論著中，或著力于白氏生平、思想、心理、性格、人生道路的考察，或側重于白氏詩文作品的篇章句式、詞語運用、語言特色、藝術特點的分析，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對日本朝野如何接受白詩、白詩在哪些方面影響了日本文學、在這種影響下日本文學發生了什么變化等關于“受容”的研究。從白居易到菅原道真，從《長恨歌》到《源氏物語》，似乎是這些研究中的兩個重點。通過研究，相當一批論著借助對日本作家、文學與白居易及其詩文的比較，一方面揭示了二者的異同，另一方面則發現了白居易及其作品傳播到日本后的種種變異——經接受者根據自己民族習慣、審美心性有所取舍、有所加工后的變異。其中不少觀點頗為新穎獨到，對更全面地了解白居易及其作品，了解中國文學在域外傳播接受的規律，應是有很大助益的。

中國古典文學雖然源于中國，但已遠遠不是中國一國的專利了，而對它的研究，也早已跨出了國門，逐漸形成一種東亞化、全球化的趨勢。對此，我們不少有遠見的學人已有清楚認識，20世紀80年代以降，一些學者即將觀察問題的視野和研究的領域擴展到了域外漢學，并相繼產生了一批可觀的成果。近幾年，更有一些學者以域外漢籍研究為題，申報了多項國家重大課題，形成頗為可觀的研究態勢。但限于主客觀等方面的原因，多數學人仍固守城池、疏于交流，對域外漢學的研究狀況所知不多；或心有余而力不足，無法采借域外有關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如此，無形中便阻礙了我們的研究廣度和深度。

當然，話說回來，日本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也有其自身的局限和不足，甚至在其優長中往往就包含著某些缺失。如在研究層面上，文獻學與文藝學所占比重頗不平衡，前者人多勢眾，后者成果相對不足；在研究方法上，多數人采用的仍是傳統的實證手法，顯得較為單一；在論題的選擇上，往往局限于一些細小的問題點，而較少更為開闊的格局和視野；在研究對象上，偏重于名家名作，不少小作家難入法眼，從而形成熱者極熱、冷者甚冷的局面。這種情況當然不只存在于日本，也存在于我國，只是日本研究界表現得突出些罷了。由此也正可以看出中日兩國研究者間的一些共通性問題。然而，如果從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之益用的角度言，我們更應看到的是對方的長處，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彌補自己的不足。這樣，就有必要加大采借和汲取的力度：在文獻資料方面，盡量利用域外漢籍；在基礎研究層面，進一步強化對文獻的搜集和整理，以為更深入的研究打好根基；在解讀文本方面，則需要克服多年來形成的喜好宏觀立論以至游談無根的弊端，力求從認真細致的閱讀中正確領會文意，發現問題，盡量減少誤解和曲解，還作家、作品以歷史的本來面目；而在具體的研究對象上，應努力了解日本同行的研究進展，特別是在諸如白居易、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等一流詩人和有關名著的研究方面，更不能閉目塞聽，否則，就難以使我們的同類研究走向全面，走向深入，走向前沿。

楊阿敏：吳世昌先生曾斷言，不懂考證，什么學科也搞不好，甚至不能搞。近期您發表了一系列對唐五代流貶官的系統考證文章，這需要通觀全唐五代文獻的視野與功力，請談談您在考證上的經驗與心得。

尚永亮：考證是實證研究中的重要一環，這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是最基本的方法。這種方法重在考察歷史事件和人物活動、人物關系及相關創作的原初樣態，換言之，它重在解決“是什么”的問題。我們研究千年前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作品，固然要探討其發展規律和原因，也就是解決它是“怎樣發生”和“為什么發生”的問題，但首要的一點，是解決“是什么”的問題。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那此后其他一系列問題都得不到堅實的支撐，就會成為無本之木。而要解決是什么的問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進行考證，就是要重證據，重證據鏈，重第一手資料，盡力還原歷史的真相。前幾年我曾應約寫過一篇小文章，題目叫《方法與創新》，其中談到，以證據為基礎，以考據為手段，以接近、還原歷史真相為目的，小而言之，可以施之于名物訓詁、版本校勘、辨偽輯佚、編年箋證等與文獻學相關的微觀層面；大而言之，可以施之于歷史事件、人物關系、政治舉措、學術流變等與社會文化學相關的中觀乃至宏觀層面。這一方法，歷千余年的學術實踐和積累，至清代乾嘉之際皖、揚諸子而趨于完備，蔚為大觀。他們強調會通，強調日新，反對拘守和定論，“對于一學，作徹底的忠實研究”（梁啟超語），其關于經史文學的不少結論，至于今日仍不可移易。仔細想來，這種方法看似笨拙，卻最為扎實，最為深透，最能解決實際問題。人們常說：“載一車兵器，不如寸刃殺人。”又說：“一招鮮，吃遍天。”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當然，這種方法就整體而言，多以具體問題為考察對象，以文獻考據為主要手段，而在涉及義理、思想層面及較大研究對象時，難免鞭長莫及，捉襟見肘；對于年輕學人來說，長期沉浸于此一界域，也不無鈍化思想、藝術敏感之虞。但作為文史研究的基本方法，在考察“是什么”“為什么”“怎樣發生”的這些關鍵環節，尤其在解決“是什么”這一點上，它卻具有其他方法難以比拼的優長。而其更重要的功用，還在于使人在重視原典、采銅于山，在證實和證偽的過程中，養成一種無征不信、論從史出的踏實學風。因而，任何治文史者在這方面都不可掉以輕心。

近些年來，我的治學路數有所變化，在論和考方面，更著力于考。其主要原因在于，以前寫的一些文章，多重視生命的體悟、激情的張揚和理念的闡發，而在實證研究上不無欠缺，這樣做的結果，固然一定程度上使文章較具可讀性和感發力，但在根腳處不夠牢靠。意識到這一點，便開始有意識地對人物行跡、相互關系、事件脈絡、具體時空等進行更細密的考察，力爭從細微處搞清事情的真相，堅持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盡最大可能接近原初真相。于是，就撰寫了一系列對唐五代流貶官的系統考證文章，希望最后匯集為《唐五代貶官考》這樣的專書。這樣做的好處，一是可以為考察唐五代流貶官打下更穩固的根基，二是可以作為歷史、文學工具書，為相關研究者提供可信度強的參考。通過這些實踐，現在感覺，若就唐五代流貶官談些意見，無論就其整體的空間分布、時段變化言，還是就其個體的人事糾葛、政治遭際言，說話都更有底氣了。當然，實證方法并不是萬能的，證據的多寡有時也不是決定事物真實性的唯一條件。有人掌握的證據多，但未必能得出新的觀點；有人掌握的證據少，甚至只是間接性證據，有時卻能偏師取勝，新見迭出；而且有不少大的歷史判斷，往往是靠直覺或假設做出的，它依靠的主要是研究者的學術功底、歷史眼光和哲學識見。所以，在這方面恐怕不宜一概而論。

楊阿敏：您認為當下研究中文獻整理的成果非常厚重，而理論研究特別是有深度有新意的理論研究成果卻相對稀缺。然研治中國古典文史學者多擅長文獻，對于理論心存戒備，且層出不窮的文學理論令人眼花繚亂，無以適從，那么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文學理論？

尚永亮：重文獻、重考證是中國文史學家長期以來的傳統，所以一般研究者較為擅長的工作是文獻整理和考辨，而在理論眼光、深層透視等方面有所未足。拿一部論著來說，可能在事實梳理、細節考訂層面做得很好，但在最后的規律把握、理論提升層面不了了之，欠缺臨門一腳的功夫，最后使得這部論著少了些深度和亮點，也就少了些震撼人心的力度。實際上，從文學研究的創新度來講，文獻研究更多展現的是一種積累的功夫，它帶給人們的，主要是知識量的增加和相關體系的完備，而理論研究帶給人們的，則更多是一種思維方式和理念的更新，是對文學史認知的深化，有時甚至是一種革命性的突破和轉變。就此而言，理論研究的難度和重要度絕不亞于文獻研究。

當然，要從事理論研究，就不能畫地為牢，只閱讀中國的文論、哲學書籍，而應將胸懷放大放開，從世界各國特別是西方哲學、美學、心理學等學科理論中汲取營養。這些理論，更重視形而上的哲理思辨，更重視思維的多元和邏輯的自洽，它往往能使人換一個角度看問題，突破原有視角的若干盲點，發現事物的別一面相。

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受當時思想解放浪潮的影響，我也曾讀過相當一批西方理論書籍，如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薩特、海德格爾、弗洛伊德、榮格、馬斯洛、弗洛姆、丹納、泰勒、弗雷澤、布留爾、施特勞斯等人的著作，從哲學、美學、心理學、藝術學、文化人類學、結構主義、原型理論等方面做過一些學習和思考。其中有兩年，還下決心不讀線裝書，只讀中西理論書籍。現在看來，收益還是不小的，這種收益主要表現在眼界開始放開，思維有所變化，在方法上也獲得了若干更新。但是，從事理論學習和研究，也應注意兩個方面的失誤。一是避免貼標簽，拿某些術語、概念往研究對象上硬套，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流于表層的花哨，未必能解決多少實際問題。一是要根據自己的實際需要，選擇幾種最切合的理論書籍，加以精讀，掌握其理論精髓，用以改變自己的思維定勢。這樣，可能會在具體研究中真正發揮些作用。除此之外，還應注意，既應關注現成的理論，還應從文學史實際出發，從作家零星認知、作品內容和藝術表現中提取理論，把握文學創作的內在規律。程千帆先生主張將作品與理論相濟為用，或以作品來印證理論，或從作品中抽象理論。相較而言，后者更為重要，因為它重視對作品內涵的解析和提煉，從中概括出的往往是最為貼合文學實際的一些見解和規律。

楊阿敏：季羨林先生20世紀90年代曾經指出，今之“文人”，多有不通“文”者，在大學中文系任古典文學教授，不講平仄，不通韻律，不明典故，不解對仗者實繁有徒。如此而言“藝術性”，實如水中捉月，南轅而北轍也。這一現象在今日似乎也沒有得到解決，您在研究之外也進行詩歌寫作，請談談您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及創作經驗。

尚永亮：既重研究，亦重創作，既有書面知識，又有切身的寫詩作文的甘苦體驗，這對在大學中文系任教的古典文學學者來說，無疑是重要的。對這方面的論說和強調，不只是季羨林先生一個人的觀點，很多早年的大家、名家都有相同的說法。因為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在課堂教詩歌的教授不會寫詩，不懂平仄，研究駢文的學者不懂對仗、不明典故，如何能真正了解詩文的優劣？如何能從鑒賞中把握作品的關鍵？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有切己的創作感受和體悟，站在寫作者的立場去細細品味古人的創作和作品的好壞。在這方面，我也做過一些粗淺的嘗試，寫了幾百首小詩，大體了解了古詩的寫法，主要是格律詩的寫法，在詩的體式、韻律、偶對、起承轉合、景情處理、意境營造等方面有了一些自己的感悟。前些年，在給武漢大學研究生講唐詩藝術時，曾結合理論與創作，圍繞聲律、對杖、立意、結構、語言、比興、剪裁、情景、言意、技巧、時空、詩畫等關目，似乎還說出了一些自己獨到的體悟。這些講課內容，由同學錄音整理，由我改訂，最后形成《唐詩藝術講演錄》一書，納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大學名師講課實錄”中出版，據說一時還成為幾家書店的暢銷書。后來又在此基礎上做了些精簡，以“唐詩藝術”為名，形成十二集的專題講座，在“愛課程”等多家網絡平臺播出，獲得數百萬的點擊量，并被列入首批國家精品課程。現在想來，我對唐詩如果說還多少有些自己的看法和解悟，除了大量閱讀、理性思考外，恐怕與自己有過一些寫作中的真切感受有關。當然，比起一些前輩學者，比如我的老師霍松林先生，在舊詩詞的創作方面，我是遠有不如的，所以，我的一些習作很少拿出來示人，這恐怕也算是一點自知之明吧！

楊阿敏：如何準確深入地閱讀理解古典詩詞是困擾不少年輕學子的問題，要從文本細讀中體悟詩之為詩的玄妙所在，實為不易。您曾編寫過《十年生死兩茫茫——古代悼亡詩百首譯析》《李白詩歌鑒賞》，請談談您在這方面的經驗與方法。

尚永亮：鑒賞與研究是深入了解古典詩詞的不二法門。曾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認為鑒賞不是研究，言外之意，鑒賞注重普及性，研究注重學理性，說某某是搞鑒賞的，頗有些不入法眼的味道。這話對不對呢？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因為好的鑒賞必然要有精深的研究做基礎，如果沒有相關的研究，鑒賞或許只會流于形式、字句、技巧上的指摘，而難以深入問題的核心和實質。但是，切莫因此而忽視了鑒賞，真正的、有價值的鑒賞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而且有些人專業研究很精深，卻未必能把鑒賞做好，未必能從藝術表現上說得絲絲入扣。換句話說，鑒賞和研究都是需要功力的，真正好的研究者，離不開對作品的到位分析和鑒賞，而真正好的鑒賞家，也必定具有扎實的學養和研究功力。這二者實在是一而二、二而一地結合在一起、不可分開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曾經流行過一段鑒賞熱，首開先河的，就是那部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至今仍在熱銷的《唐詩鑒賞辭典》。我那時大學剛畢業，留校任教，為參加1982年在西安舉辦的首屆全國唐詩研討會，提交了一篇關于孟郊的論文，其中有對幾首孟詩的分析。這篇文章被來參會的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湯高才先生看到，便在返滬后給我來信，邀我參與編寫，這才有幸得預該書的作者之列。大概從那時開始，我產生了對古典詩詞鑒賞的興趣。到了1986年，霍松林先生應上海教育出版社之約，要編寫一部李白詩歌的鑒賞集，當時先生眼患白內障，視物不清，便囑我來寫初稿。大概花了幾個月的功夫，我細讀了李白全集，在一千多首詩中精選出一百五十余首詩作，每首詳加注釋和解析，最后形成二十萬字的初稿。霍先生在此基礎上又做了些修訂，便提交出版社出版了。在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還是頗有些收獲的。簡要地說，一是深化了對李白其人其詩的了解；二是強化了對詩歌優劣的判斷，大致掌握了分析、鑒賞詩作的方法，這些方法，主要是不孤立地看待一首詩，而是將它放在作者的創作鏈條中，既探尋、把握作者斯時斯境的生活、心理樣態，又通過對同類詩作的比較分析，來細探此詩的表現特點，既在異中見同，又從同中求異；三是在整體把握其風格、氣脈的基礎上，認真對每一字詞、詩句特別是屬于字眼、句眼者進行索解，以體悟作者的用心之細和技法之妙，從中或可讀出一些獨到的見解來。

在《李白詩歌鑒賞》寫完之后，我開始關注中國的悼亡詩詞，覺得這些作品作為生者與死者間的對話，深刻反映了夫妻間的真摯感情，具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所以，選擇了自先秦至清代兩千年間的悼亡名篇，進行注釋、賞析和白話翻譯，并寫了一篇系統介紹、考察悼亡詩作的前言，于1989年出版了《十年生死兩茫茫——古代悼亡詩百首譯析》。在這方面，似乎還走在了國內同類題材研究的前列。

此后，又相繼主編了十冊數百萬字的“中國古典文學觀止叢書”，對詩騷、先秦兩漢文、魏晉六朝樂府、唐宋八大家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歷代小品文、歷代小賦做了精選精注和點評析譯，于1998年出版。前幾年，又承出版社之約，對這套叢書做了若干改訂，推出了十部精裝本。在這一過程中，我深切體會到，以作品鑒賞為核心的文學普及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它在使得高深典雅的古典文學走向大眾的同時，也相應擴大和提升了研究者的學術視野和人文關懷。

楊阿敏：您將《詩映大唐春：唐詩與唐人生活》一書定位于學術與非學術之間，雖仍屬于文學的范疇，但已介入生活史、心靈史的畛域，這是否可以看作您面向大眾的一次專業文化普及？鄭振鐸先生1953年就曾呼吁“為做好古典文學的普及而努力”，然而幾十年過去了，專業學者在普及上的用力仍嫌不足，您如何看待普及工作？

尚永亮：你說得是對的。當下不少書籍往往趨向學術和非學術兩端，其間界劃分明，不大好融合。趨向學術的，重論辨考訂，一般大眾不易讀懂；趨向非學術的，又有不少以戲說或演義的方式來講述歷史，在真實性上不大容易取信。如何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做些彌補和平衡，使其既具有歷史的真實性，又易于為普通讀者接受，是我一直以來希望達成的目標。這部小書的雛形是我和同門師弟、廣西師大的李乃龍教授合作的三本小書，這幾本書分別考察了唐人的精神風貌、仕宦生涯和生活樣態，于2000年在臺北文津出版社出版。當初我的設想便是希望通過這種考察，將唐人生活和詩歌創作關聯起來，試著探尋一下唐人的生活史、心靈史和創作史。數年之后，前《文學遺產》主編徐公持先生邀我參與超星名師講壇的活動，便花了些時間，在這三部書的基礎上，增加了些新的內容，變換了若干主題，以更為大眾化的方式做了三十集講授，據說播出后還有不錯的反響。所以十多年后，應北京大學出版社徐丹麗女士之約，便將這一講授的錄音文字稿做了新的改訂整合，列入了出版計劃。因為這本書是面向大眾的，又重在講述唐人的生活，所以徐編輯依據全書內容，費心收集了許多精美的畫圖，使得書籍出版后圖文并茂，頗具觀賞性。該書出版不久，即有十余篇書評予以較高評價，先后入選《中華讀書報》《光明日報》等媒體的“月度好書”“百佳圖書”“光明書榜”，并入圍2017年度“中國好書”。前兩年，又獲得第八屆中國高校社科研究優秀成果獎的“普及讀物獎”。

這本小書受到好評，我自然是很高興的，但更多的是一種認知的提升，那就是將古典文學以普及的形式加以傳遞，是符合時代要求的。如果這種傳遞偏重于此前研究者關注不多的生活史、心靈史和創作史，而又杜絕戲說，盡可能地接近歷史真實，那么，當代的受眾還是歡迎的。在這本書內封的“內容簡介”中，寫有這樣幾句話：“唐代是一個詩的國度，唐人與詩結下了不解之緣。得意時寫詩，失意時更寫詩；分別時有詩，相聚時也有詩，有時甚至把詩作為書信、請柬、通行證。舉凡讀書山林、漫游干謁、寄情山水、躍馬邊塞、科舉行卷、宦海浮沉、貶謫流放、林下優游、宴集歌舞、飲酒品酩、婚戀節慶，都少不了詩。雖然詩人們在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下所作的詩風貌不同，但大都具有一種抒發懷抱、賞物娛情的沖動和感時救世、提升人心的力量。可以說，詩成了唐人不可或缺的伴侶。而唐人生活也因詩具有了濃郁的藝術化情調。本書即以詩與生活為主線，通過生動、細微的多元講疏，著力展示歷史上那一幕幕或浪漫或閑逸或悲怨或歡樂的場景，既陪伴讀者重回大唐，看唐人如何在生活中揮灑出一片詩的天地，又借助經典的品讀，來豐富我們的生活情趣，滋養與詩漸行漸遠的現代心靈。”我想，這段話既是對書內容的介紹，也大抵可以看作我對文學普及工作的一個基本看法。

楊阿敏：我們注意到，您曾翻譯過多篇古典文學研究論文，為什么選擇翻譯這些論文？請談談您的翻譯體會和對學術翻譯工作的認識。

尚永亮：我翻譯的都是日本學者的研究論著，而且數量不多，在這方面實在乏善可陳。最初譯的是早稻田大學松浦友久教授的幾篇文章，其所以要譯，有兩個基本動機，一是借此進行日語學習訓練，一是對這些論文感興趣。我初中學的是俄語，大學階段學的是英語，畢業留校后因為要從事古典文學教學，感覺日語可能更貼近自己的專業，便改學日語。可能是日語中漢字較多的緣故吧，我學日語的興趣遠遠超過當年學英語的興趣，所以學了不久，大概是1983年前后吧，就可以對著字典閱讀相關日文書籍了。這時剛好看到松浦教授關于陶淵明說理詩和悲秋文學的幾篇文章，感覺寫得很好，便借助字典，試著譯成中文，結果這幾篇文章都得以發表，這便使我獲得了很大的自信。到了1994年，我到名古屋大學訪學一年，重點從事《史記》研究，便借機翻譯了我的合作教授、該校學部長今鷹真先生和杉山寬行教授的幾篇關于《史記》的論文，并與他們一起合作出版了一部中日學者的《史記》研究論集。與此同時，受松浦先生之邀，前往東京早稻田大學與他相見，他送了我一本剛出版的《李白傳記論》，讀后感覺極具新意。所以回國之后，先是將其中幾章譯成中文發表，而后與遼寧大學的劉維智教授、河北大學的劉崇德教授一起，將這本書譯成中文，于2000年在中華書局出版。此后又邀請京都大學的川合康三教授、大阪大學的淺見洋二教授到武漢大學講學，將淺見洋二教授的一篇講演稿譯成中文，放在由我主編的《長江學術》上發表，算是做了一點文化傳播的工作。現在想來，翻譯之事并不容易，因為要做到信、達、雅，是很困難的，它既要求譯者有堅實的專業基礎，還要有較高的外語水平，以及相當的文字功力，這對我這樣一個半路出家、日語水平中下的人來說，還是有很多困難的。更重要的是，日本關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論著非常多，譯什么，不譯什么，這其中需要一種眼光，一種判別優劣的能力。好在初生牛犢不怕虎，而我又先后在日本幾所高校待過幾年，讀過若干日本學者的論著，便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大著膽子踏入了翻譯領域，前后有十余篇譯作。現在想來，不敢說自己有多少能力，但通過這些翻譯，還是豐富了自己的學習經歷，并一定程度地發揮了一些文化傳遞、借他山之石以攻玉的作用。

楊阿敏：20世紀80年代，大量海外漢學的著作被翻譯出版。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也出現了一批極具影響力的漢學家，其著作廣受追捧，為何海外漢學如此熱門？在您的研究中，是如何看待海外漢學研究的？

尚永亮：海外漢學，又叫域外漢學，主要包括外國人或海外華人研究中國古典學的論著。它涉及的領域很廣，像文、史、哲、藝等領域，長期以來都有相當一批研究成果。這些成果有長處，也有短處，優劣并包，不可一概而論。但總的來說，其長處更為明顯。就我的閱讀感受而言，它的主要特點有二，一是知識領域的拓展，二是研究視角的新變。從知識領域來說，我們往往習慣于已有文學史所涉及的主要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不少研究翻來覆去都是圍繞這些人和作品打轉轉，而海外漢學家的研究與此有所不同，他們不僅關注著名的作家作品，也關注那些前人忽略的作家、作品、文學現象，特別是在社會背景、政治生態、出土文獻、地理環境等方面，都有所留意，這就大大拓展了相關的知識領域。以我們熟悉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劍橋中國文學史》來說，就展示出若干新的特點。前者更重視以文體分類來結構全書，吸收了許多學者的獨家研究成果；后者更看重物質文化，彌補了以前諸多文化史重“道”輕“器”的缺憾。如紙張和印刷術作為書寫媒介、傳播途徑的作用被反復提及；出土文獻的加入則更新了某些固有的觀念，對傳世文獻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補充。關于性別和文學圖景，著者除了挖掘出歷來受到冷落的一系列女性作家之外，對時代和性別地位的關系也有創新性評價，如在兩漢和西晉部分，該書加入了我們之前在文學圖譜中并不熟悉的崔氏家族，加入了束皙等小賦作家，六朝部分加入了現存最早的佛教靈驗故事集《光世音應驗記》，唐代部分加入了女道士李冶和詩僧寒山，“說唱文學”部分甚至關注到女書等民間文學樣式，所有這些，都豐富了歷史上的中國文學圖景。

從研究視角新變方面來說，海外漢學家的特點展現得更為突出。前面說的研究領域的拓展本身就是視角更新后的結果，而對政治、文化、人物、事件、作品的分析，更表現出他們站在異文化角度發現問題的能力。在同一部文學史中，專攻唐代文學的宇文所安從政治權力與文學創作間的關系出發，闡述了武則天選擇文學侍臣的品位和標準深刻影響了整個社會，以致文學創作、文學生產成了界定一個社會階層的基本技能。他對唐傳奇《游仙窟》的解讀，則將之與一個世紀后開始出現的浪漫傳奇進行比較，發現在這部作品中有貴族文化的回響，在這種文化中，女性至少與男性有同等權力。其中的兩位女主角優雅戲謔地表現出在后世女主角身上看不到的自信。這樣一種視角的轉換，在一些漢學家的論著中也有展現。如劉若愚《中國詩歌中的時間、空間和自我》解讀杜甫《詠懷古跡》其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時，注重從句法進行分析，認為首句將群山萬壑當作動詞“赴”的主語，從而“使群山萬壑與荊門這個地方之間的關系變成了動態的”。而在頷聯中，“‘紫臺’和‘朔漠’之間的空間關系被包括時間過程的‘一去’和‘連’時間化了，表示時間的一個特定片斷的‘黃昏’則被動詞‘向’空間化了。因為‘黃昏’必須存在于空間里，才能被據說總是覆蓋著青草的故墓來‘向’的。通過時間的空間化和空間的時間化，杜甫把過去和現在、把明妃故鄉的村莊和她在朔漠中的故墓都融合在本詩的完整世界里，超越了空間和時間的障礙”。這段解說很細密，也頗具新意。由此也可了解，有些身居海外長期接受異域文化影響而又不乏國學根底的學者，其觀察問題的角度跟我們是有所不同的。他往往能夠深入句子結構的內部和比較小的單位去進行分析，而我們往往是大而化之，結果有些本來可以發現的問題就被忽略過去了。

對于中國大陸學者來說，海外漢學主要起著一種“感通”和“激發”的作用。借用學者李清良的觀點，我們在外國人的中國研究中獲得“一種新的觀照角度、新的關注中心乃至新的覺悟，從而能夠‘回過頭來另眼相看’，從自身文化傳統發現出本已具有但被長期忽略、尚未充分發展的可能性，將這些可能性加以闡發弘揚，而使本土文化傳統更為通達、豐富和充實”。就此而言，其意義不在于正誤，而在于啟迪。就此而言，海外漢學可以作為新理念的來源，它是開放的研究空間，也是前沿思想的接待站。但是，由于文化傳統和研究目的的差異，海外漢學也存在若干認識偏差和隔靴搔癢的評說，對它的過度重視和依賴，也會導致舍己從人而喪失自我。

作 者：楊阿敏，“爾雅國學”公眾號創辦者，曾任《中華瑰寶》雜志編輯，現為《南方學刊》主編。著有《三通序箋注》《胡銓年譜》《學海滄桑：古典文學名家訪談錄》，點校《公羊傳》。

編 輯：杜碧媛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