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詩品》之“沖淡”與《歸園田居（其一）》教學解讀

[作者簡介］（2001），女，碩士研究生，從事學科教學（語文）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統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冊第三單元以“生命的詩意”為人文主題，在設計本單元《歸園田居（其一）》這一課的教學時，大多數教師都將目光聚焦于本詩的詩眼一“歸”，并圍繞詩眼，從“從何而歸”“為何而歸”“歸來何處”“歸去如何”四個方面展開教學，但教學內容大多停留于表面，難以達到“深入理解作品”的程度?！镀胀ǜ咧姓Z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以下簡稱課標）中的學習任務群五“文學閱讀與寫作”提出，根據不同的藝術表現方式，從多個角度欣賞作品，“獲得審美體驗，認識作品的美學價值，發現作者獨特的藝術創造”[]，就要求學生學習古詩詞應當具有一定的深度，教師在詩歌教學過程中應當著眼于詩歌特有的文體特征。因此，想要真正完成教材中提出的學習任務，達到課標對詩詞教學的要求，在教學過程中可以引入古典詩論作為教學資源，結合適當的古典詩詞理論分析詩歌，進行詩歌鑒賞與學習。引用古典詩論對文本進行深度解讀，將解讀的結果引入課堂教學之中，能夠增強學生對于古詩詞學習的興趣，使授課內容更加深刻。

《二十四詩品》是一部古代詩歌美學與詩歌理論專著，晚唐詩論家司空圖在繼承前人觀點的基礎上，創造性地引入了“沖淡”作為一種詩歌創作的風格與境界，并將“沖淡”一品列為第二品。楊振綱《詩品解》引《皋蘭課業本原解》 一言即曰“比格陶元亮居其最”。因而，在《歸園田居（其一）》的教學設計中，將“沖淡”一品作為教學資源引入課堂，結合“沖淡”一品對課文《歸園田居（其一）》進行深度解讀，可以促進單元核心任務與單元學習任務的達成。

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沖淡”一品寫道：“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盵2]何謂“沖淡”？“沖，平和；淡，恬淡。沖淡是平和恬淡的一種意境風格。”[3]劃分“沖淡”一品的結構，可知司空圖對“沖淡”一品的論述可從三個部分分析—形成條件、表現狀態、獲得途徑方法?；诖耍Y合《二十四詩品》中的“沖淡”品對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進行深度解讀。

一、淡泊寧靜，和諧致遠一元亮之品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保ㄋ究請D《二十四詩品》）

第一部分說明了“沖淡”之品形成的條件“沖淡”之品以“素處”開啟，《莊子·馬蹄》言曰：“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笨梢娖湟庠谝詿o所欲求的態度立于世間，因而以心體悟，沉默少言?！懊顧C其微”是說由虛靜則可自然而然地洞察宇宙間的一切微妙的變化。機，天機，即自然。微，幽微，微妙。《莊子·秋水》篇云：“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又《至樂》篇云：“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独献印罚骸叭f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一句意為以淡漠的態度處于世間，體會自然微妙的變化。將沖和之氣盈于內心，精神可以達到與鶴齊飛的狀態。

“園田居”是陶淵明少時所居之處，地近廬山，二十五歲前后離開此處，至五十五歲方重歸舊園。正如《歸園田居（其一）》開頭所寫：“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年少時積極入世，但入世之后感受到難以適應世俗生活，發現自己的本性仍然偏愛自然的山野生活。雖然只是簡單一句，但其中可以看出詩人已經入世，并且嘗試適應世俗生活，但是這種融入不但沒有成功，反而讓作者發現自己內心的天性。可見詩人選擇回歸田園非一時興起，而是深思熟慮后的行為，是釋放自然本性，遵從內心本真的結果，這種結果表現在情感方面呈現為受到束縛的鳥兒重回廣袤森林的歡欣愉悅，是困于一池的游魚復歸深潭的自由自在。一方面，陶淵明自幼學習儒家經典，受到儒家思想影響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志向，同時他的作品中透露出的對于自然的喜愛與向往，可以發現陶詩中出現了大量《列子》《莊子》典故的引用，可見其受到道家影響之深。在儒家與道家的共同影響下，陶淵明既注重歷史與生活的意義，同時又遵循內心的真誠，他的選擇是積極的，他的胸懷是淡泊廣闊的。

張南軒有言：“陶靖節人品甚高，晉宋諸人所未易及，讀其詩，可見胸次灑落。”[4]正是這種脫離俗世的快慰，守拙田園的寧靜，使得詩人創作的《歸園田居（其一）》溢滿簡單的寧靜，充盈著“沖淡”的滋味。朱光潛有言：“自然景物在淵明詩中向來不是一種點綴或陪襯，而是在情趣的戲劇中扮演生動的角色，稍露面色，便見出作者的整個人格?！盵5]一物一景，一行一言，皆感受田園的閑適，描繪自然的和諧，將擺脫束縛做自由的隱逸者，堅定信念成理想的耕耘者，情之所寄為詩意的歌唱者形象呈現在讀者眼前。

在教學過程中，教師介紹作者時，應當將陶淵明的人生經歷與其思想變化相結合，列舉不同時期的詩歌為例進行補充，引用其他人對陶淵明的評價，讓學生對詩人有整體的印象，使學生在學習《歸園田居（其一）》的過程中保持一種探究性的態度。

二、惠風撫衣，悠然之至一陶詩之境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保ㄋ究請D 《二十四詩品》）

這四句描述了“沖淡”之品所表現出的狀態，以“猶之”開始，揭示了后文皆為比喻，體現了古代文論中的“象喻”傳統，以外物之象展現所達之態，又以“閱”為“音”之動詞，運用通感的手法，將本應為聽到之“音”轉換成眼睛目視之“音”，最終表達為“閱音”，將“沖淡”一品所呈現出的狀態體現得更生動、具體、真實、可感?！皼_淡”達到的境界像是徐徐吹來的春風，輕微拂過衣服；又像在竹林中聽著美妙的音樂，想同它一起離開。郭紹虞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對其解釋為：“春風沖和淡蕩，在可覺與不可覺之間，只覺襟袖飄揚，好像沒有刺激到皮膚，通體絕無不適之感。其竹微動，其聲清和，其境幽靜，身經其間，一聲兩聲，遭之于有意無意之間，心賞其美，神與之合，不禁產生與之俱歸的愿望?！盵3]可見“沖淡”之品所達到的狀態是于無形之中達到美的效果，引人與之同歸。

《歸園田居（其一）》語言質樸自然，作者運用了“方宅”“草屋”“榆柳”“桃李”“遠人村”“墟里煙”“狗吠”“深巷”“雞鳴”“桑樹”等不同且常見的意象，這些意象是田園生活的組成，是田園景象的描繪。從表面上看作者選取常見的景象，進行簡單的景物描寫，構成簡明安然的整體環境。從深層次看，雖然看似只是簡單的描繪但讀起來仿佛春風拂面，翠竹作響，有自成文理般的意味深長。正如蘇東所評價的：“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盵6分析原因，全詩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具有畫面美的特點。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睆木拔锩鑼懙慕嵌扰c構成看，詩人對于景物的描寫由遠及近再推到遠處，從整體觀之的宅院房屋到處所近處的樹木榆柳桃李，而后視線上移從樹木之巔的視角向遠觀望，描繪遠處的村落與裊裊炊煙，作者將目之所及盡付諸筆下，視角清晰，縱橫深遠，營造出靜謐和諧的自然之美。同時，作者打破單一寂靜的氛圍，將動態的動物寓于靜態景物中，“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此處用雞鳴狗吠這種聲音進行填充，也為上文勾勒的景物進行補充，在田園屋舍間的小巷子中傳來陣陣狗吠，在樹木成叢之中的桑樹上響起公雞的啼鳴，兩種聲音的出現為冷清的田園圖景增添了生機盎然的活力，也讓整個靜謐的田園“動”了起來，

從景物描寫所呈現出的色彩搭配看，這四句蘊含著色彩的魅力。首先，“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以素雅的大片屋舍為底色，讓整個畫面呈現出黑、白和枯黃的色彩，接著“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在素色的大背景下清點榆柳桃李之綠意，這種綠意是蘊含在素色之中的，作者用“蔭后檐”“羅堂前”將這種綠色與素色的背景完美融合，使之整體呈現出清靜素色的整體，接著“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一句，作者以白描之筆突出遠處的村落與素靜的炊煙，讓遠近高低的景色都處于雅靜淡然的氛圍之中。而后以“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點綴雞狗之鮮亮，雖為鮮亮卻是有限的，是處于幽深巷子中的狗吠，是立于桑樹之巔的陣陣雞鳴。整體看來作者揮毫潑墨多用于靜景之上，輔之以一二動聲，以動襯靜，動靜結合，顏色以水墨鋪陳，點之清新之色彩，留白與鮮亮并存，重點突出，將田園之寧靜安逸展現到極致

在教學過程中，結合“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四句進行，將意象的組合、用詞的巧妙、色彩的渲染，選取某一個或者幾個角度展開，并結合“象喻”的手法，使學生既能學習詩論的內容，又能帶著目標去學習詩歌，進而提高對于本首詩學習的興趣

三、形神自興，匠心無限一詩成之妙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司空圖 《二十四詩品》）

最后四句解答了“沖淡”境界的形成途徑，即達到“沖淡”之境是自然而然的，要懷有無欲無求的態度水到渠成地達到這一境界，倘若主動追求，則希望愈加渺茫。如果追求外在形態一致，想要握住“沖淡”一品的“手”，其實早已與之相違背了。這一句強調了“沖淡”的形成是自然天成的過程，是心態、情感、手法、景物合而為一的混融，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凡刻意雕琢，只會距之愈遠，難見平淡?！稓w園田居（其一）》正是在自然天成中達到了“沖淡”的境界。

《歸園田居（其一）》所描繪的自然田園生活景色，呈現出寧靜、安逸的特點，營造出閑適、輕松、自在的氛圍，整體觀之可用“平淡”一詞概括，但這清淡之中充滿不平凡的韻味，頗有趣味。細細品之，可以感受到作者巧妙的用詞之中充盈著情感的抒發，從“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二句可觀之一二

“榆柳蔭后檐”的意思是榆樹和柳樹遮蔽草屋后檐，作者選擇用一“蔭”字而非“遮”或“蔽”二字，最直白的理解是在平仄對仗方面的考量，毫無疑問“蔭”是最合乎平仄對仗的。除此之外，這句的用字中也蘊含著作者情感的選擇?！罢凇痹凇墩f文解字注》中道：“（遮）遏也。從走。庶聲。止車切。古音在五部。易用錫馬蕃庶。鄭讀為藩遮?！薄稜栄拧め屧b》言：“遏，止也?！笨梢姟罢凇钡囊馑际亲钄r攔住，以至遮蔽之意?！氨巍痹凇墩f文解字》中言：“蔽，蔽蔽小草也?！薄稄V雅》曰：“蔽，障也，隱也。”可見“蔽”是由小草之意到隱蔽的意思?！笆a”在《說文解字注》中有這樣的解釋：“蔭，草陰地。左氏傳曰。若去枝葉。則本根無所庇蔭矣。楚語。玉足以庇蔭嘉谷。引申為凡覆庇之義也。釋言曰。庇茯（同‘’，除草）蔭也。說文曰。庇、蔭也。休、止息也。從草陰?！笨梢姟笆a”是枝葉覆蓋下的庇護，有保護之意。三者比較而言，“蔭”多一層保護之意，詩人將樹木賦予人的行為，進行無意識的擬人化，以此暗含著樹木為房屋之保護，為詩人“守拙歸田園”之守護。同樣“桃李羅堂前”一句也暗含著守護之意。何為“羅”？《康熙字典》注：“《廣雅》羅，列也?！冻o·九歌》羅生兮堂下?！蹲ⅰ妨_列而生?！薄傲_”有羅列之意，屬動詞，而其主語為“桃李”可見此處“桃李”也有擬人化之意，結合前半句分析，此處作者也賦予“桃李”守護的任務?！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陶淵明的詩雖看似口語，但于細節之處蘊含著無限的情感，也正是這樣使他的詩能達到“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的境界。

從時代的背景觀照陶淵明形神自興的緣由，更深層次上是以精神內核為主導。前文已經提到陶淵明自身精神的形成受到儒家和道家的共同影響，同時也不乏受到魏晉時期玄學所倡導的名教與自然對立之命題的影響，在這一背景下陶淵明做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選擇，這是一種沖破世俗，真正對于本心的復歸，在二元對立的選擇中，做出了積極的超脫二元的決定。就像嵇康所說的，陶淵明已經達到：“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盵7]從道家的觀點看來，“擺脫矜尚物欲的控制，措置是非貴賤而以道觀物，從而實現體道而生?！盵8]陶淵明精神上的自由使之創作自由，創作上的自由使得《歸園田居（其一）》達到了行匠心于無意，而形神自成的境界

在教學過程中，想要真正理解“沖淡”之品，則要上升到精神思想的層面，不涉及思想精神，則不能說是真正的知人論世。先確立“沖淡”之品的境界，通過一步步分析，在分析詩歌的過程中真正做到挖掘作者的思想內核，結合時代背景，完成知人論世的學習任務。

綜上所述，分析司空圖所說的“沖淡”，得出他所謂的“沖淡”是一種表面上不用力的風格，因為任何用力都是有方向的，它會導致中和的喪失一失去“沖”，也會導致在特定方向上的堆砌一失去“淡”。這與陶淵明的思想相契合，陶淵明回歸田園是無所欲求的選擇，他對于自然的描繪，其詩歌的創作是在內心澄澈明凈的思想境界之上，隨心而抒，有感而發的渾然天成的結果。和王維完全脫離世俗的“沖淡”不同，“陶淵明的沖淡是入世忘憂的”[3]，陶淵明的出世是脫離俗世，復歸自然之“世”?！稓w園田居（其一）》是元亮復歸田園的宣言，是高舉精神自由、心情愉悅大旗下的隨心而發，由于其精神至臻，由衷而發的心聲自然是其恬淡安寧的心境，以至“沖淡”之品。

結合《二十四詩品》中“沖淡”一品深度解讀《歸園田居（其一）》發現，正是陶淵明的秉持澄澈明凈的內心，堅守本真的自我，復歸本性的向往，使得其詩具備了形成“沖淡”一品的條件；陶淵明對于自然田園景物的描繪，于無形中形成的自然而然的層疊結構、環環相扣的視野銜接、濃淡相宜的色彩描繪，使得整首詩的表現呈現出自然天成，讓人流連忘返的狀態?！稓w園田居（其一）》中的用字是暗含深意的，其形成的過程是在儒家與道家的共同影響下，作者真正達到了內心的自由，從而真正踏上了達到“沖淡”之品的途徑，形成了“沖淡”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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