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審美敘事的跨媒介之變

2024年7月26日，“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五周年一一第十四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綜合材料繪畫作品展”在山東美術館開幕。在此次展出的作品中，不同領域形形色色的材料語言使藝術家的創作突破了藝術媒介的壁壘，繪畫類型表現出多元化的傾向。就作品內涵而言，對媒介的深層挖掘與應用在綜合材料繪畫中成為決定畫面表現力的重要因素。從媒介的物理性質，到其中蘊含的文化意義，再到背后的精神觀念，都體現了綜合材料繪畫在融入時代色彩與進行當代性轉述方面的探索。此次展覽中，從傳統材料的應用，到形式語言的變革，再到審美內涵的回歸，中國傳統美術敘事的結構范式實現了由內向外的突破。這種突破依靠繪畫材料的固有特性在內涵層面延展，以新語言構建了新審美，更新和激活了中國傳統美術敘事結構。

一、媒介內涵的轉譯

綜合材料繪畫相較于其他傳統畫種，優勢在于材料選擇的多元性，即藝術家能夠根據作品主題及思想情感選擇材料，并進行藝術創作。藝術家在打破媒介邊界后，畫面中所表現的內容變得更加豐富多樣。他們運用堆積、分割、焊接、拼貼等特殊技法，對豐富的材料進行處理，表現出了更加準確、貼切的文化特征。綜合材料繪畫的材料選擇，除了需要表現作品的視覺元素外，還應與畫面的深層內涵相關聯，這就是對媒介內涵的深度挖掘。這種基于心理層面的媒介挖掘可以使畫面的外在觀感與內在精神愈發和諧，令材料不僅在物理意義上從屬于作品，而且真正融入藝術創作的全過程。

首先，選擇中國傳統繪畫材料進行創作對傳統文化的當代敘述具有推動作用。中國傳統繪畫材料，如宣紙、絲絹、墨汁、礦物顏料等，如今也在綜合材料繪畫中得到采用。這種材料層面的“傳統回歸”使得畫面氛圍與傳統中國美術的氣質和內涵更為契合。李明在《空山新雨》中將畫面分隔后用黑色暈染，制作成水墨點染的效果，營造了新雨落空山的潮濕感和獨屬于中國水墨的意境之美。陳衛國在創作《絲路明燈》時使用了許多礦物顏料。它們是傳統中國壁畫的常用顏料，成分中的金屬元素可以散發出光亮，更好地表現了洞窟中的佛燈與天空中的星光。中國傳統繪畫材料在現當代綜合材料繪畫中的運用意義重大。對傳承傳統繪畫而言，中國繪畫的獨特材料得以發揮全新的作用；對現當代繪畫而言，作品可以借此在國際文化交流中更加凸顯民族特色。

其次，根據畫面選取不同地域的材料，可以讓作品內容實現時空的交互，進一步將媒材的物質性上升為具有地緣意識的主觀表達。例如，張昊在《絲路·唐風》中運用沙土和石塑黏土制作出絲綢之路沿線壁畫獨有的斑駁質感。他以礦物顏料層層染繪，并配合刻刀，表現了古代壁畫的磨礪之痕，既體現出對“高古”肌理質感的追求，又生成了一種盛唐貿易繁榮背景下的地域文化表達。趙紅華、徐文瑾在《“絲”路“布”語》中，運用絲織品拼貼表現了“絲路文化”，不僅呈現了古代絲綢貿易帶來的繁榮景象，還寄托了創作者對“一帶一路”倡議發展的嶄新希望。材料本身的綜合性、多元性、融合性提高了繪畫藝術的審美價值，使作品得以實現自我、自然、文化、歷史等諸多方面的交融。通過運用豐富的材料來層層塑造、打磨畫面質感，沉郁、廣袤的畫面氛圍如同涌動的江河般被塑造出來，展現出無盡的生命力。方寸之間的畫布，至此容納了萬頃天地。

最后，將現代化新型材料與創作相結合，能夠拓寬綜合材料繪畫對媒介的選擇。如今，藝術與科技的融合成為新材料助力美術現代化發展的重要體現。趙思彤在《耕種計劃》中用LED燈珠表現散落在泥土中的稻種。每顆“種子”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象征著袁隆平院士珍貴的科研成果和以“粒粒皆辛苦”為喻的珍惜、節儉等品質。劉冠儒的《智漣》使用電子元器件進行解構、重組和拼貼，使科技材料與書本形象形成對比，既傳承了中華民族對知識與智慧的推崇，又表現了中國當代科技的迅猛發展，彰顯了強烈的時代性與歷史性，使觀者切實感受到了時代發展的脈動。

藝術家通過材料創新，對傳統繪畫進行變革，以挖掘材料背后文化內涵與精神力量的形式，激活傳統繪畫材料，形成了全新的畫面語言。這與中華民族的審美標準是一致的。綜合材料繪畫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不僅是對中國傳統審美敘事的激活，也意味著綜合材料繪畫形式語言的全新變革。

從構圖來看，吳震的《文明之光》展現了其別具一格的思考方式。這件作品凝結著中華先民在生活與勞作中歸納出的思想認識。其以“四書五經”的書頁為元素，從畫面中心向四周輻射，并參考中國傳統風水理論進行畫面布局。作品的創作靈感來源于“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畫面內容以“河圖洛書”為藍本展開。與傳統平面繪畫不同的是，創作者運用支撐技法，將書頁排布得高低錯落，使畫面有一種從四周向中心匯聚的力量，象征著無數中華先民將智慧匯聚成璀璨的中華文明。吳震在采訪中提道：“在現在碎片化的生活中，人們讀書的時間越來越少，而真正促使人思考的方式，正是通過書籍的傳承。”他選用書籍這一帶有文化意義的材料進行創作，旨在激發當代觀眾對書籍的熱愛，同時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品對書籍的解構與重組源于藝術家對材料的深入挖掘與探索。通過精準地運用材料，作品展現出了材料所特有的文化價值和精神內涵。這種突破二維平面、融合立體空間、溝通感官與思維的構圖方式是全新的，其中蘊含著中華先民敢于改造現實的勇氣、中華民族在勞動中形成的智慧以及對書籍、文化的重視和傳承。

助力中國傳統繪畫敘事結構在當代達成時代性與歷史性、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統一。綜合材料繪畫對民族情感的表達也將引發更多觀眾對藝術的關注與興趣，促使更多新穎、前衛的藝術思路涌現出來，從而推動中國藝術的時代轉換。

二、形式語言的視覺更新

除材料技法之外，此次許多參展作品的形式語言，如構圖、色彩、表現方法、畫面肌理等，都具有全新的風貌。在當代藝術語境下，中國傳統繪畫的敘事結構需要更新表現形式以延續生命力。綜合材料繪畫對形式語言的拓展為表現形式的更新提供了契機，也為藝術創作帶來了新的方向。將傳統畫面形式語言進行創新，將現當代藝術語匯融入傳統繪畫，突破平面性的畫面構圖，回歸民族色彩體系，更新作品表現手法，

從色彩來看，在綜合材料創作中，許多藝術家選擇以材料的固有色來表現作品內容。這些材料自帶的色彩具有地理特殊性、地域文化性和民族精神性，可以直接參與作品敘事。不僅如此，許多藝術家還通過對材料進行混合、疊加、漸變等處理，使畫面呈現出豐富而微妙的色彩變化，實現獨特的色彩創新。嚴夢陽在《美術考古·文明的回響》中，利用泥土、沙礫的固有色還原考古現場。相較于土黃色顏料，泥沙的色彩更加真實，表現方式更加厚重，既還原了真實的考古工作場景，又體現出經受歲月洗禮的文物所富有的寶貴文化價值。

安立在《潮起東方》中，將極具生命力的正紅色鋪滿整個畫面。這種紅色在中國傳統色彩體系中被歸為“正色”，象征吉祥幸福與蓬勃向上。與用藍色表現潮水不同，以紅色塑造浪潮更具視覺震撼力，因為其中蘊含著流傳千年的民族激情。此次展覽進京作品《絲路明燈》的創作者陳衛國曾表示：“在我的色彩應用中，最具特色的是被我稱之為‘敦煌沙土黃’的顏色。在以往的創作中，我也曾大量應用這一特殊顏色。”的確，這種敦煌沙土黃、砂巖紅甚至黑色，是河西走廊最為常見的顏色，這些色塊代表著黃河、山脈和西北文明，具有一種沖破畫面的厚重力量。正是這種通過挖掘材料內涵來豐富形式語言的方式，使畫面色彩彰顯出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色。

三、文化基因的審美回歸

中華民族的審美結構在漫長的文明發展進程中逐步形成，其發展和流變都呈現為一種自律性的歷史演進。直至今日，這種審美結構依然影響著我們對美、對藝術作品的感受與判斷。在當下的藝術創作中，越來越多的藝術家選擇從傳統審美主題出發進行藝術創作。這種回歸文化的創作方式使觀者產生了強烈的文化共鳴。在此次展覽現場，富有民族特色、帶有傳統特征的作品隨處可見，大大增強了綜合材料繪畫的民族性。縱觀綜合材料繪畫展區，以傳統審美主題為出發點的作品大致可分為三個方向：一是傳統文化意象的當代延展，二是傳統中國繪畫的當代語言，三是傳統文化題材的時代解讀。

在綜合材料繪畫展區，以傳統文化意象為主題的作品廣泛涵蓋經典傳說故事、經典審美追求、經典情感共鳴等多個方面。那些蘊含著質樸哲學思想的文化意象引發了人們對當下語境的思考。具有詩意神韻、符合民族審美追求的文化意象成為藝術創作的熱門主題。經典物象和意象作為基因中的審美記憶，在藝術創作中生成了極大的情感震撼。這些文化意象在與時代相結合的發展中形成了全新的面貌。例如，羅禮平的作品《夢蝶》取材于莊周夢蝶的典故。這不僅是對中華傳統經典、傳統哲學體系的接續與致敬，也富含著奇妙的巧思。創作者將豐富多元的思想寓于多樣、獨特的材料之中，為這一傳奇主題拓展出廣闊的表現空間，也為觀者營造了夢幻的想象空間。

葉馨在《華夏記憶》中，用臥榻、漁舟、松樹等中華民族傳統意象營造出一種獨屬于中國繪畫的神韻之美。這幅作品中表現出的含蓄性、秩序性和寓意性具有中國繪畫的典型特征。將這種古代中國畫的審美經驗運用于現當代繪畫中，既傳承了審美意識，又符合新時代的審美需求，形成了一種心理、形式與歷史層面的美的回響。

湯志義的作品《華光璧現》以綜合材料方式描繪中國傳統玉璧，是對傳統物象的全新解讀。玉璧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特殊意義。就其材料而言，玉石具有“潤澤以溫”的謙和態度和“瑕不掩瑜”的君子風度。就其形制而言，“璧”象征“上天”，隱喻某種至高無上的力量。通過綜合材料繪畫解讀玉璧這一物象中的文化意象，能夠讓歷史與時代、形式與情感產生共鳴，生成當今的民族審美意趣。

綜合材料繪畫在傳統中國繪畫的基礎上實現了當代性的轉化和生成。中國傳統繪畫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完備的理論體系和審美標準，對當今的藝術創作具有重要且直接的借鑒意義。這種經典模式若能靈活運用于創作中，將成為一種全新的藝術實踐。例如，黨朝陽的《瀟湘八景之漁村夕照圖》是對《瀟湘八景圖》這一經典作品的轉換性再創作。對黨朝陽而言，這幅作品不僅傳承和借鑒了中國藝術經典，還融入了湖南的地域文化特色與鄉土情懷。孫肖嘉的《泰山晨輝》與劉沈音的《遠山比遠方更遠》借鑒中國重彩山水畫進行當代創作，以現代材料描繪山水，調和了青綠山水與金碧山水的色彩關系，打造了極為震撼的視覺效果。肖希的《芥子園中的早春圖》基于傳統繪畫理論和作品進行融合創作，以書頁卷出書影殘形的方式構建中國水墨山水的視覺圖式，將中國古代傳統畫論與創作相結合，成為中國古代審美得以傳承和接續的有力例證。中國繪畫敘事需要與時代發展相結合，生成既符合民族審美特征，又契合時代審美要求與世界審美發展趨勢的全新審美語言。

綜合材料繪畫對傳統敘事體系的激活，還體現在對傳統文化題材的時代解讀上。就某些特定的文化題材而言，中華民族在數千年的光陰中形成了獨特的理解，并將之幻化為美好的想象和追求，體現在各個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之中。此次展覽也有表現這些美好愿景的綜合材料作品，

陳衛國的《絲路明燈》描繪了敦煌莫高窟自古以來于臘八節點燈的民俗。2021年2月4日，騰訊聯合敦煌研究院、《人民日報》新媒體，在“云游敦煌”微信小程序上推出“點亮莫高窟”功能，借助移動數字技術和區塊鏈技術，首次在線上重現了千年前敦煌莫高窟點燈后的夜景，以數字化形式復原了“一川星懸”的盛大場面。創作者受此啟發，創作了這幅作品。畫面中，材料融合、堆疊成傳統中國山水的形象，山水之間點綴著繁星，于藏藍色的夜空中透出熠熠光芒，極具東方韻味。同時，畫面既融合了洞窟壁畫與中國傳統山水畫意境深遠的精神氣質，又寄托了對國泰民安的祈愿。這幅作品顯然是“絲路文化”在當下“石窟游”“文旅熱”背景下的重新解讀。“一帶一路”倡議下的敦煌文化由此煥發出新的活力。

白露洋的《夢舟》將中華民族千年以來的飛天夢想與如今的太空工程相結合，表現科技進步帶來的社會變革與民族力量的崛起。使用綜合材料表現太空場景與星球肌理，能更好地營造太空氛圍。這種使用創新手段追求畫面真實性的方式，在創作中獲得了切實性的成功。

四、結語

縱觀此次展覽綜合材料繪畫展區，以媒介材料、形式語言和審美主題為脈絡的中國傳統繪畫敘事結構皆以全新和被激活的形態出現。全球化視域下，民族文化自信已成為文化交流的堅實根基。將中國傳統繪畫敘事體系融入綜合材料繪畫，能夠以更多元的方式促進傳統語言體系的激活與更新。第一，中國傳統繪畫材料具有獨特的質感與深厚的文化印記。這些材料應用于繪畫中，能夠形成強烈的視覺與情感沖擊力。當傳統繪畫技法與當代科技新手段相結合并應用于綜合材料繪畫時，便實現了創作方法論的更迭、傳承與創新。這種創新能夠讓觀者在觀看過程中產生強烈的認同感與歸屬感。第二，獨特的民族圖案與符號隱喻也被應用于創作之中。從松、竹、花、鳥等獨特意象，到壁畫、塑像等特殊形象，再到“大山堂堂”“一江兩岸”等構圖模式，中華民族獨有的精神標識被傳遞到全世界。觀眾在解讀畫面的形式語言時可以盡情領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無限魅力。第三，審美主題回歸本土，運用時代語言對傳統題材進行全新解讀，從而傳承審美經典，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這不僅豐富和拓寬了綜合材料繪畫這一藝術形式的文化內涵，還為中國傳統繪畫敘事結構提供了新的樣本。

以綜合材料繪畫為依托激活中國傳統繪畫敘事結構，需要不斷挖掘繪畫媒介所蘊含的深意，同時深入了解中國傳統繪畫的敘事邏輯。二者的融合發展促進了當代綜合材料繪畫在材料語言、表意策略與審美模式方面的創新。這是一條從物質載體到精神內涵、從傳統范式到現代話語、從文化挖掘到藝術創新的文脈傳承路徑。通過它，可以實現對中國傳統美術敘事結構的系統性當代轉譯。這種敘事結構的激活，將不斷推動中國綜合材料繪畫推陳出新，使中國傳統繪畫的精神脈絡在當代藝術語境下得以延續和發展，繼而憑借鮮明的藝術風格，向世界展示真正的中國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