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楚地,山野與河流的野性氣息在我掌紋的阡陌間蜿蜒,像一條靈蛇游動在我和一座古城之間,我和它此生相遇絕非偶然,這是一種心靈與地理的融通。愚溪河畔,柳子廟靜立,廟前的柳子街伸展出去,便銜接著一水一山。愚溪如詩的血脈,溪水微瀾,搓洗著柳子孤直的瘦影;西山似文之骨架,山路荒徑,銘刻著柳子蹣跚的足跡。
這座孤傲遺世的古城,于山水之間勾勒出柳宗元的身影與千年文脈。
古城以街為中心,東段繁華,以大塊青石鋪就,兩邊鑲嵌鵝卵石,臨街兩側住宅多為明清時期建筑。霓虹初泄的柳子街,微醺的光影調稀濃稠的夜色。徜徉其中的多為年輕人,幾名身著古代服飾的女郎徘徊在商鋪間,扮作古時少女模樣,巧笑嫣然,老街平添了幾許現代生氣,令人于彳亍間頓感時光回轉。銀河星光燦爛,岸上燈火亂眼,神思飄游的瞬間,恍惚間仿佛穿越到了遠唐。
與燈火通明的柳子街東段截然不同,西段寂如隱士,像一位獨善其身的書生,似在靜候有緣人,顯得低調樸素。狹長的街道被幽暗的燈火籠罩,兩旁隨意逸出一些老舊房舍,有兩層樓的,也有三層樓的。其中一家掛著“零陵客?!钡拈T匾,屋檐下掛著一排齊嶄嶄的紅燈籠,透出細膩柔和的微光,檐角懸掛的銅鈴、雕花的木欄在夜色中迷蒙如夢,依稀可見昔日賓客喧闐的景象。近旁有一戶人家,門前伸出幾蔸三角梅,黧黑的枝藤漫過屋頂,花開得譎艷,給灰暗的夜涂上一抹恬靜色彩。一把破敗的木椅歪斜著靠在門邊,似一幅隨意涂抹的油畫。房屋早已無人居住,物件只為擺設。
中唐時期,柳子因“永貞革新”負罪被貶為永州司馬,在頹敗的龍興寺居有時日,徹日“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纆索,處則若關桎梏”,形容枯槁,失意與窘迫如影相隨。
當年柳子或寄身于東街市井,或隱跡于西街寂巷。相比在龍興寺的落魄,柳子街的煙火氣無疑是治療他心中孤憤的藥引。
遠處的山林影影綽綽透出稀薄的光,我與友人踩著夜色的碎片,沿路前行,忽見“小石潭”指示牌。首日即遇此勝跡,心中驚喜。按指示摸索下至潭邊,石形隱現,物象難辨,唯見草木暗影、怪石輪廓。雖欲領略夜探小石潭的清歡,奈何夜色漸濃,涼露沾衣,四顧難辨,只得抱憾而歸。
二
第二天再探小石潭,尋著那塊寫著“小石潭”的指示牌。臨近小石潭約兩百米處,我們拐進一處幽靜的山谷,高大的樹木把太陽遮擋住,竹木的涼意從發絲浸入身體,伴著似有若無的流水聲前行。幾塊巨大的礁石橫亙于溪道間,因經年累月日曬雨淋,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一股水流從錯亂的石塊縫隙中流入一低洼處,積水成潭。從潭中溢出來的溪水順著腰身扭曲的山勢潺湲而下,不疾不徐地流向遠方。此處,便是久負盛名的小石潭了。
在《小石潭記》里,柳子寫下:“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文中所記野景呈現于眼前。站在此處,聽那潺潺水聲,仿佛能穿越千年,與柳子共享初聞這水聲的欣喜。但如今所見的小石潭,與柳子筆下所描述的卻有不同,譬如文中“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而今這潭中卻難見有魚,潭水也并未顯出其特別之處。
柳子當年獨坐時,看著溪水自腳下而去,曾感嘆“凄神寒骨”,找不到來時的路,亦不知歸途是何方。然四顧草木勃發,野性向上,空谷中不時落下幾聲山鷹的長唳,心中生出無盡的孤凄和揮之不散的愁緒。于是他從對帝京長安的遙望中,逃離了小石潭。
那時的小石潭無疑是荒僻荒涼的。然而四顧間,虬根裂石而生,苔蘚漫浸枯木,溪水不息穿鑿,無一不搏動著渾樸倔強的生命氣息。這片蠻荒山野,以其深藏的力量,呼應著貶謫者的心胸。彼時柳子的足跡,“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當步履丈量“幽泉怪石,無遠不到”的天地時,胸中孤憤油然而生:“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終又化作長嘯,回蕩空谷:“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這楚地荒煙中的行吟孤影,其上下求索的嶙峋背影,與汨羅江畔的悲愴長歌竟遙遙相契。
縱情山水之間,柳子沖決自心塊壘,然失意不改其節,他恪守“貧者士之?!钡木又溃晕酿B心,將人生悲苦盡化為筆下清絕辭章。小石潭畔,他解開精神枷鎖,從逃離荒野,到與山水、萬物相融,心路歷程由此發生改變。
別過小石潭,柳子即探袁家渴。復訪石渠,深探石澗,直上小石城山……《永州八記》一氣呵成,更以清峻之筆撰寓言、詩文五百余篇。謫居永州十年,游遍永州的荒山野水,柳子思如泉涌,心生萬象,才情得以發揮到了極致,荒山野水反成其才情沃土。他將激情植根于狂野自然,在狂狷天地間釋放本性,終復歸那個“少精敏,無不通達”的真我。
當一個獨立不羈、閃耀靈光的靈魂復蘇、重生時,一方荒僻之地亦被賦予不朽生機。零陵古城終歸在柳子筆下寫就千年傳奇,自此長存于汗青之間,永州的一草一木從此生于字里行間,盡染詩意,充滿靈性。
三
在對小石潭揮之不去的遙思中,車輪輾轉,載我們前往永州的又一處文化境地“浯溪”。忽然憶起清代文學家王士禎有云:“楚山水之勝首瀟湘,瀟湘之勝首浯溪?!边@讓我對浯溪有了遐想與期待。
及至浯溪,迎面而來的是一座巍然莊重的石牌樓,樓門飛檐翹角,呈傳統中國紅與藏青底色,琉璃瓦上刻著花紋。三柱拱門以白石雕砌,門首繪飾著山水國畫。門柱各嵌一副對聯,“百丈摩崖千秋文字,三吾勝跡一品江山”,彰顯出牌樓的恢宏氣勢。
午后的陽光不動聲色地穿過飛檐,斜照在石拱門楣上的“浯溪”兩個大字上,泛起古代將士盔甲一般的光芒。
唐代杰出散文家、詩人元結,時任道州刺史,因愛此地山水名勝,曾五次游歷或隱居此地,自創“浯”“峿”“痦”三個字,命溪曰“浯溪”,山曰“峿臺”,亭曰“痦亭”,合稱“三吾”。在眾人看來,“浯溪”原意為吾之溪,為元結本人獨有之溪。我卻固執地以為,元結當初這一獨到的命名,其本意應是吾即為溪,溪即為吾,人溪合一,這體現了中國古代文人萬物皆備于我、人與自然相融的博大情懷。站在浯溪邊,我分明感覺到與一個愛溪的古代靈魂神遇了,一條從元結筆下流出的古溪涌著清流,融入了我的心脈。
浯溪與元結的相遇,成就了山水之幸。轉入西側石板小徑,踏過濕潤草地,時光仿佛溯回。涼亭下、石徑旁、崖壁間,處處立著刻有詩文的斑駁石碑,無聲訴說著文脈的悠長。此乃元結撰《大唐中興頌》,復由書圣顏真卿揮毫鐫于崖壁。想當年,元結、顏真卿、季康、袁滋等相繼聚此,對月當歌,吟詠題跋,其風雅歡洽,堪比隔世蘭亭,與王羲之諸賢遙相呼應。
浯溪碑林里衍生著許多參天古樹,它們用遒枝繁葉盡力遮護石碑。我想,這些石碑是愿意在這山林中的,至少它們沒有被迫離開自己的故土,沒有被以各種理由遷至用鋼筋水泥圈制的館園,接受閃光燈的騷擾。它們與溪水為鄰,與星辰相伴,享受好山好水的滋養,這里就是它們最理想的棲息地。
四
像那些古樹一樣,永州人自古就有一股不服輸的韌勁。
永州官民在忠實履行湖湘精神上做出了典范。他們幾番修葺柳子廟,將其作為文化的承襲與補充,感戴柳子開啟永州文運之功,于是每年柳子廟的祭祀就成了一種人文自覺。
沿著柳子廟石階邁向正殿,抬頭望見梁枋上高懸的“文冠八家”匾額,心中悄然生起欽仰。正殿享堂內,一座柳子漢白玉坐像,與我曾見的各地昂然矗立的雕像迥異:它不立基座,宛如百姓一友。后來方知,此像制式曾征詢坊鄰,眾人皆道:柳子菩薩生前親民、愛民、利民,與百姓打成一片,何必居高?遂成此接地氣之態。設若摘去官帽,眼前分明是一位清瘦的教書先生,眉宇平和,風骨內斂,頷首執筆作書寫狀,似能聽見其心潮涌墨之聲,正是回歸了被永州人民敬稱為“柳子菩薩”的生命本位。念及他十年謫居,與農樵漁獵相伴,筆下豈止奇山異水?
在柳子廟堂內的后墻上嵌有一方“荔子碑”,與我家鄉柳侯祠內的大致相同,碑文均出自韓愈所撰的《柳州羅池廟碑》,柳子事跡,蘇軾書法。因文中“荔子丹兮蕉黃”中有“荔子”二字而被稱為“荔子碑”,也稱“韓詩蘇字柳事碑”“三絕碑”。柳子廟內的“荔子碑”曾因兵燹災害幾度重修,現為清同治七年(1868年)永州知府廷桂重刻之碑。我原以為“荔子碑”專屬于柳侯祠,殊不知其內涵的影響力早已超出我的預想。中華大地上還存立著多少“荔子碑”?它們將自身的文化鐫刻在隱秘的生命角落里,又承載著多少中華兒女的人文理想和追求?
柳子的千萬孤獨,定格在那首千古絕唱《江雪》里,對于身外的那條江、那場雪、那個人,一千個游人有一千種解讀。我想,如果沒有一場關乎家國命運的大雪降臨頭頂,在這躁動的現實中是否還有士的精神,一個人的孤獨是否還有深刻的意義?我以為,柳子廟存在的價值,不會只停留在后人對柳子的緬懷與景仰之中。
五
從柳子廟出來,我們在柳子街浮橋渡口乘船前往蘋島。
初識蘋島,緣于柳子的一句“非是白蘋洲畔客,還將遠意問瀟湘”。此地原為一處沙洲,時值春潮,沒于滾滾洪流,女英于是拋下碧羅巾,龍王派出三只金鴨子將島拱起,使之如一葉浮萍,永不沉落。因瀟水與湘江在此相擁而行,古時謂曰零陵的永州由此有了“瀟湘”這一雅稱。
下船上島,幾近中午時分,島上古木參天,竹蕉繁密,顯得出奇幽靜。蘋洲書院建在此地,真是得其所哉。一座軒昂的石山門,矗立于十八級石階之上,門楣上的題匾“瀟湘”二字十分飄逸,山門兩側刻著“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盀t湘”二字曾被作為一種永恒意象反復吟誦,早已深入人心。
沿著石縫中長滿青苔的石階拾級而上,走進書院,正門懸掛“蘋洲書院”匾額,兩側楹聯是“南風之熏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歸清弦”,道出了舜文化對書院溫柔敦厚的滋育。書院以中軸線自北向南展開縱深,院落中央為清代遺留的青石甬道,甬道兩旁植有十六株古桂,枝葉扶蘇,將整個院落護佑起來。曾幾何時,桂花盡數綻放,在瀟湘的濤聲中,在滿月的清輝里,邈遠的桂花香氣和深沉的書香悠然融于莘莘學子的心田,那是蘋洲書院漫溢出的純正氣息,絲絲縷縷,無盡綿延。院中鋪著碎卵石的小道四處延伸,傳統的中式拱門隨處可見,曲徑通幽處,三三兩兩的湘妃竹裊裊婷婷,恰到好處地襯托出書院的氣質,悠然、寧靜、古雅。
蘋洲書院建于清乾隆年間,作為永州八縣最高學府,書院集理學、舜文化、柳子文化于一體。從蘋洲書院講堂內懸掛著的“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的楹聯中,可窺見書院的理學淵源,蘊含天人合一的儒家思想。當年,深受湖湘文化浸潤的蘋洲書院學子身懷鴻鵠遠志,從激浪拍岸的瀟湘啟程,在三湘乃至中國水天相接的歷史時空中魚躍鳥翔,是何等壯觀的文景!地以人重,地以人傳,蘋洲書院的學子于近在咫尺間的柳蔭下,當會將那柔韌的柳風吐納于胸中而氣息綿長、葆有生機。
此刻,我眼中的蘋洲書院,仿佛一位仙風道骨的智者,今天依然在和我們對話。遙想當年,那些學子端坐于學堂,書聲瑯瑯,苦學精研,意氣風發,以身報國,那是多么美好的景況。信步來到書院后面的觀景臺,憑欄遠眺水碧沙明的瀟湘,指間的風蘊含著柳子的氣息。也許,當年柳子也曾站在同一位置觀賞過瀟湘壯景吧。然而,往事千年,人事流轉,此景還是彼景嗎?但我相信橫貫古今的瀟湘長流,于不變中有萬變,于萬變中亦有不變。
“夫為吏者,人役也。”一位躬行德政的圣哲發自肺腑之聲,至今仍在江邊回蕩,與歷史長河的潮水發出共鳴。我的目光一遍遍復習著當年柳子眼底煙波千里、云起云落的景象,于一念中我仿佛和柳子互相等待了千百年。夕光下,江風吹動千年事,遠浦歸帆似故人。
離開永州的當天,遠處的天幕還掛著緋紅的云霞,車窗外卻飄起了細雨,逐漸變得稠密。一川煙雨中,綿延的山巒和廣袤的田野往身后緩然退去。我的目光沿著九嶷山余脈延伸,似有些許失落、不舍,但心有柳子,便有了綿綿瀟湘意,便有了那片古老的濤聲拍夢而來。
【作者簡介】曾茴,女,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柳州市散文學會理事。作品散見于《紅豆》《廣西民族報》《詩探索》等。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