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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一般智力”的共產主義新方案

2025-07-23 00:00:00吳智勇
江漢論壇 2025年6期
關鍵詞:福克斯共產主義資本主義

中圖分類號:D0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6-0036-09

隨著資本主義進入數字時代,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機器論片斷”中提出的“一般智力”(generalintellect)作為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力的集中體現,加速了資本主義的消亡進程,成為西方左翼學者思考新“共產主義”方案的重要基礎。保羅·維爾諾(PaoloVirno)的“資本的共產主義(communismofcapital)”、邁克爾·哈特(MichaelHardt)和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Negri)的“共有的共產主義(thecommonincommunism)”、阿蘭·巴迪歐(AlainBadiou)的“假設的共產主義(thecommunisthypothesis)”以及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Agamben)的“彌賽亞的共產主義(messiahcommunism)”等,都是基于這一新的資本主義發展現實所作的共產主義理論探索,共產主義觀念在西方學術界逐漸從低潮中復興。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Fuchs)提出的“數字共產主義(digitalcommunism)”,是從數字媒體范疇反思共產主義得失成敗而進行的新的理論嘗試。它通過對數字媒體上廣泛存在的“一般智力”蘊含的“創造性破壞力量”的辯證分析,展現了創造“數字共產主義”社會的希望和潛力。在福克斯看來,“數字媒體使人類朝著一般智力的方向發展,它預示了‘帝國空前強化,以及從中出離的可能性’。”①而這一可能性的實現有賴于消除數字媒體上“一般智力”的異化狀態,遵循馬克思“自由人聯合體”思想重構一種“數字共產主義”方案。盡管這種構想依舊具有烏托邦色彩,但正如19世紀的空想社會主義成為科學社會主義直接的和主要的思想來源,福克斯的“數字共產主義”思想同樣為當代共產主義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借鑒。

一、數字時代重新思考共產主義的可能性議題

數字資本主義在全球瘋狂擴張的同時,亦醞釀著更廣泛的“數字化衰退”危機。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再次驗證了馬克思資本主義經濟周期理論的正確性,再度敲響了資本主義的“喪鐘”。在此背景下,與福山“歷史終結論”的式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諸多西方左翼學者尤其是福克斯,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回歸對數字時代資本主義批判研究的重要影響,并試圖重構共產主義,以探索“人”的解放新途徑。

首先,“一般智力”在資本主義生產圖式中作用的凸顯,推進了“共有性”的生長和擴張,從而為“辯證的數字現代性”提供了客觀條件。馬克思指出:“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②在數字時代,內嵌于資本主義傳統物質性生產方式的“一般智力”逐漸被“非物質勞動”(數字勞動)所取代,數據作為一般社會知識的代表,成為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的重要組成部分。數字資本主義雖然把作為數據信息的“一般智力”進行私有化圈占,但“一般智力”的共有性和社會化特征作為矛盾的對立面,同樣預示了共產主義的可能性,成為西方左翼學者思考“數字共產主義”的理論起點。就其生產與再生產過程而言,它們在強化大數據解決主義和數字規訓術的同時,其獨特的協作生產方式也進一步提升了生產的社會化程度。同時,數據的“非排他性”和“非消耗性”特征一反資本主義根深蒂固的“私有”邏輯,表現出一種共有物的形象。在福克斯看來,這種基于共有物的特殊生產與積累形式,在滿足資本主義自身寄生需要的同時,也開啟了一種以“共有性”為主要特征的新的現代性實踐,形塑著新的社會和經濟政治秩序。“我們擁有的每一項數字技術都具有二重性。它們在強化大數據解決主義和數據操控的同時,也蘊含著新的合作和解放的潛力。”③辯證地看待數字技術的現代性發展過程,成為揚棄數字資本主義,并基于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內在矛盾重構現代性的可靠路徑。

其次,數字勞動對生產生活各領域的滲透在潛移默化中推動了人的主體性的發展,從而提升了人的自我解放的主觀能動性。在馬克思主義視域中,勞動是人的本質特征,從事生產性的數字勞動是數字時代人的主要存在方式。數字勞動的資本主義性質必然導致新的異化,數字勞動異化引發的網絡用戶的不適或不滿往往會轉化為要求消除這種異化狀態的意愿,促使勞動向自主活動過渡,福克斯稱之為由數字勞動的異化狀態向以共享為導向的數字工作的轉化。而且這種轉化具有現實支撐:數字勞動的主體盡管與數據生產對象相異化,但仍然享有自己創建內容的部分所有權。如福克斯所言,“在“臉書’(Facebook)和其他社交媒體上所創建的內容被商品化,但這種商品化不會導致內容與生產者完全分離,而是導致用戶與經濟使用權以及通過這些權利獲得的貨幣利潤的分離。”④這無疑為數字時代探索共產主義奠定了主體性基礎。

再次,數字主體消除異化狀態的主觀意愿與數據生產資料“共有性”新社會因素的結合,將矛頭共同指向數字虛擬空間所有權及使用權的階級屬性轉換問題,使得數字虛擬空間成為數字資本主義鏈條的薄弱環節。數字虛擬空間作為公共屬性的“數字公地”,成為數字用戶主體性解放和數據生產資料公有化變革的焦點場域。一旦“占領”這一場域,便可在其座架之上“建立一個合理的社會,一個以可持續利用技術手段為基礎的自由人聯合體”③。在這一聯合體中,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是其主要特征。數字主體的數據生產不是服務于經濟目的,而是成為人類生存的必要組成部分,數據蛻變為一種“公共的生產資料”被投入生產過程。整個社會的數據價值取向、數字工作內容以及數據生產形式,具有按照馬克思的“自由人聯合體”設想進行建構的潛力。

最后,勞動力(交往力)、數據生產資料和“自由人聯合體”作為先驗的“主體-客體-思想”辯證三角,構成了福克斯“數字共產主義”的完整演繹結構。福克斯用黑格爾的辯證哲學對“數字共產主義”的辯證運動過程進行了邏輯推演。在他看來,主體(交往力)和客體(生產資料)作為先驗范疇,可以推導出以“自由人聯合體”為組織原則的“數字共產主義”。他給出的解釋是,揚棄數字資本主義首先需要有“思想上的共產主義”:“可能當代的社會主義思想有時過于理論化,但我們需要從具體的烏托邦式社會主義,從故事、愿景、文學和大眾文化中得到新的啟示。這些啟示告訴我們,社會主義如何在今天和不久的將來作為交往社會主義和數字社會主義發揮作用。”③“一般智力”的“共產主義”敘事邏輯的建立,使福克斯“數字共產主義”的設想得以最終立足。

二、“數字共產主義”的三個維度

以數字資本主義的現有社會條件為前提,以馬克思的“自由人聯合體”思想為原則,福克斯具體設想了“數字共產主義”的可能圖景:平臺合作社的合作生產方式能夠消除數字勞動的異化狀態;共產主義數字共享項目能夠打破資本主義虛假的共享經濟體系;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能夠推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它們作為“數字共產主義”的三個維度,成為“數字無產階級”實現自身解放,建設“數字共產主義”的重要條件。福克斯斷言:“這種觀點允許在21世紀將共產主義重新改造為共有主義(commonism),一項與共同財產的剝奪、私有化、商品化和金融化作斗爭的政治活動。”①

(一)合作生產:平臺合作社

平臺合作社作為數字時代的一種合作生產組織模式,是從生產層面對資本主義勞資關系的否定,旨在通過公共協作生產,在組織形式上避免勞動力(交往力)被商品化。福克斯認為,“平臺合作社是自我管理、集體擁有和共同控制的互聯網平臺。用戶和平臺的數字工作者運營、掌握和管理平臺合作社。”③這種獨特的數據合作生產體系,使得“勞動交換”轉換為“交換勞動”,“勞動的政治經濟學”替代了“財產的政治經濟學”。

把個人勞動力作為社會勞動力來使用,以聯合勞動取代雇傭勞動,是平臺合作社的主要特征。在企業平臺上,網絡用戶往往以一種無酬雇傭勞動生產元數據,網絡體驗和娛樂享受被轉化成了一項實際工作。福克斯直言:“資本主義以一種破壞性的辯證法把勞動和‘玩’聯系在一起。”③面對這一境況,福克斯不僅批判數字資本主義對網絡用戶數字勞動的剝削,而且反對網絡用戶向資本主義平臺索取報酬的妥協想法。在他看來,只為了增加工資而不與商品生產和異化勞動作斗爭并不能對勞動力商品化本身提出質疑,這是長期以來社會民主運動不見成效的癥結所在。通過組建否定數據商品化機制的平臺合作社進行數據生產和流通,可以在數據范疇內與數字資本主義剝削性生產供應鏈脫鉤。直接結果是,數字“勞動力可以通過創建不遵循利潤邏輯的自我管理或上市公司而去商品化”@。

平臺合作社的這種封閉化的生產關系,導致商業平臺失去了其賴以存在的數據核心要素。克里斯蒂泰洛(RaCriscitiello)指出,“如果工人合作社和平臺合作社是未來的雇主,那么工會的收入也將來自另一個來源:合作社工人自己。這種新模式將工會化的工人從根深蒂固的‘我們對他們’的勞動關系中解放出來,讓工人直接獲得權力,而不是通過談判獲得權力。”①通過壟斷數據形成的平臺商業模式和剝削機制被迫瓦解,網絡用戶和商業平臺之間的隱性雇傭關系亦不攻自破。這種生產模式“作為共同擁有生產資料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使得數字勞動對象化的產物一數據成為合作社組織內的“公有”生產資料而發揮作用。

(二)數字共享:共產主義數字共享項目

“數字共產主義”并不是簡單地廢除數據生產資料私有制,其組織架構上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它嘗試“克隆和改變現有平臺的所有權結構”,通過復制資本主義社交媒體和軟件程序的核心技術,發展公有性的替代平臺和軟件,使數據作為自由聯合的人的產物而非商品進行價值轉化,從而打破資本主義虛假的共享經濟體系。

“數字共產主義”的數字共享在數據價值形式上與資本主義共享經濟模型有著根本區別。共享經濟的急速崛起強化了數據的使用權,滋生了一種使用權優于所有權的理念。“在新的時代,市場正在讓位于網絡,‘所有權(owner-ship)’正在有條不紊地被‘使用權(access)’取代”。④但是,企業平臺提倡開放、共享用戶數據,目的在于把數據的使用價值轉化為交換價值而進行資本增殖,在社交媒體上共享海量數據主要不是與朋友和公眾而是與全球最大的數據運營商Google和Facebook等共享數據。要改變這一局面,需要克隆Facebook等資本主義社交媒體和Uber等數字軟件程序的技術核心,創建基于公共數據運行的替代性平臺。福克斯主張通過用戶支持、捐款和公共資金來建立與培育現有互聯網平臺的替代者。由眾籌平臺用戶捐贈資金創建的Diaspora社交軟件被稱為“開源的Facebook”,它宣稱開源、去中心化、尊重用戶隱私,被視為“Facebook”的替代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平臺合作關系是一種結構變化,一種所有權的變化。”③數據得以從資本主義虛假的共享關系中解放出來,由商品轉換為共享品。在這一意義上,“信息的商品特點被廢除,它成為一個真正的共享品。”@

在共產主義“數字共享”的結構體系中,數據不經由資本中介便可實現使用價值的順利轉化。數字勞動主體、客體和主-客體組成了公共生產關系,創造了以共享為基礎的“公共網絡”。在主體層面,數字勞動主體作用的發揮不再具有工具特征,而是單純生產滿足社會需求的使用價值,勞動力轉變為超越必然和稀缺的全面發展的個體。在客體層面,作為工作對象的共享數據,曾被互聯網巨頭長期壟斷并商業化為數據商品,如今不以盈利和統治為目的,成為共產主義共享數據的重要來源。它作為勞動工具的公共平臺,是所有用戶的集體財產,由他們共同控制和擁有。在主-客體層面,作為全面發展的勞動個體和公有生產資料共同作用的結果,“在線工作的產品不具有商品特征,它們滿足純粹的社會需求”。①整個社會的認知、交流和合作,由所有用戶而非資產階級共同分享和全面控制。

(三)公共服務: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

在馬克思主義視域中,共產主義的價值目標在于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基本公共服務為實現人的全面發展提供所需要的基本社會條件。數字公共服務是數字時代公共服務的重要內容。福克斯認為,數據生產資料不是只能轉化為資本邏輯下的利潤,還可以推動數字公共服務的發展。“共產主義革命不會徹底廢除互聯網,而是廢除平臺的資本主義所有權、電子商務、國家對用戶的監控等,以及統治帶來的設計模式,從而進一步發展網絡公共資源,使以公共資源為基礎的公共服務互聯網能夠充分發揮作用。”③就此而言,發展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對于消除數字鴻溝、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無疑有著重要意義。

福克斯指出:“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是由公共服務媒體組織運營的平臺,用于推進民主、教育、政治和文化參與以及公共領域等公共價值觀。”@這一定義主要涉及兩個方面:其一,避免公共服務媒體私有化。公共服務媒體雖然傾向于拒絕商品邏輯,卻面臨著嚴重的“公共服務私有化”問題。斯拉夫科·斯普利查爾(Slavko Splichal)即引入公共服務媒體的概念來應對數字公共媒體日益私有化的挑戰,他指出:“公共服務媒體必須是歸公眾、由公眾、為公眾服務的。”@受其啟發,福克斯認為,鑒于技術是由人類創造的,它們不應該被作為統治工具留給資本和國家,而應該轉化為解放的工具。“我們需要實現世界和互聯網的非殖民化,使其更少地基于官僚和經濟權力,更多地基于交往理性和公共領域的邏輯。”③按照公共服務邏輯運行的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由于不遵循剝削和統治邏輯,一定程度上獨立于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力量之外,使得數字公共權力失去了政治性質。其二,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需要成為數字“參與式民主”的基石。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可以促進政治交流、政治教育和政治參與,有利于公眾參與公共服務的管理與監督。保證平臺用戶在個人層面接納數字公共服務邏輯,積極主動參與數字治理,發揮互聯網所內涵的民主功能,才能內在地揚棄數字資本主義。福克斯由此斷言:“數字交往平臺的集體所有權及其在非營利基礎上的運作(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公民社會互聯網平臺)是創建公民參與式民主的良好基礎。”@

在福克斯看來,“平臺合作社、數字共享項目和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是具體的數字烏托邦,超越了數字資本和數字資本主義。”③這三個維度彼此相互疊加,以“公共數據生產資料”為核心,構成了“數字共產主義”的基本架構。它一定意義上跳出了資本邏輯,不受商品化和廣告的影響;褪去了階級屬性,不受種族和地位的影響。依托于平臺合作社、數字共享項目和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互聯網開放、自由和共享的核心潛能與共產主義實現了完美融合。

三、“數字共產主義”的斗爭策略

數據生產資料的特殊屬性固然孕育了按照“公有”機制運行的潛在條件,卻并不意味著這一“新社會因素”能夠自動和必然地分娩出共產主義。在異質的社會條件下,“數字共產主義”政治過渡的實現不能通過簡單的數字技術攻關,而是依賴于持續的政治斗爭,是一項緊要的政治任務。福克斯明確指出,“否定的否定需要政治組織;它只能是政治運動斗爭的結果。這種運動不是自動產生的它只是一種潛力。”③作為一項政治運動,“數字共產主義”的斗爭策略主要包含以下三個層面:

(一)重建“無產階級”集體性

重建“無產階級”集體性,目的在于塑造“數字共產主義”的革命主體。福克斯認為,“數字共產主義”的革命主體是所有從事數字勞動的“總體工人”。他們不占有數據生產資料,并被迫出賣“交往力”(勞動力)以換取數字平臺或軟件等的使用權,形成了聯合起來反抗數據“飼養”的客觀條件。

一方面,福克斯認為數字勞動主體作為數字資本主義社會中與資產階級相對的階級,構成了“數字無產階級”。是否占有生產資料是無產者與資產者的根本區別。在數字時代,數據生產資料為平臺資本家所壟斷,平臺用戶作為數字勞動的“社會工人”,被迫淪為數據無產者。與后福特主義的“非物質勞動”生產方式相對應,哈特和奈格里認為“社會工人”是對大工業時期馬克思“總體工人”概念的升級,他們構成了當代的“社會化工人階級”。“如今,在與后福特主義的信息的生產體制相對應的工人戰斗性的這個階段,社會工人的角色顯現出來。在社會工人這個角色上,不同方面的非物質勞動力被交織在一起。”③“社會工人”獨特的“生命政治”生產性存在與資本主義數字生產的結構化轉型相對應,更新了當代“無產階級”的概念。福克斯對“社會工人”的理論演繹模式給予了肯定性評價:“社會工人或總體工人概念的邏輯后果是,如果一個人是生產商品的總體工人之一,他就會受到剝削并且具有生產性。”?這恰是激發無產階級革命意識的重要條件。

另一方面,此時的“數字無產階級”對資本主義的認識還處于感性認識階段,需要由自在的階級躍遷到自為的“數字工人階級”,這可以通過重建無產階級“集體性”來實現。福克斯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從政治和組織性上劃分了無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差異:“無產階級是一個在政治上尚未有組織、尚未團結和有意識的階級,無產階級把自身組織成工人階級,并為廢除自身并因此廢除所有階級和階級社會而斗爭。”@“非物質勞動者”一旦被組織起來形成新的工人階級,往往比傳統的工業工人更具有批判意識,也就更易重新凝聚起“無產階級”集體性意識和力量。這需要從兩個層面著力:其一,“成為工人階級的無產階級需要特定的品質,即在工人階級的斗爭中使用信息和通信技術(ICT)產品。”?其二,“數字工人階級”需要有意識地利用通信手段加強聯絡,密切同其他地區工人的接觸。薩羅斯(DanielE.Saros)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資本主義工業時期便預見到不斷發展的交往工具對促進工人聯合有著巨大意義。“雖然馬克思和恩格斯沒有也不能從他們歷史上有限的角度準確地確定改進后的通信手段將如何促進工人的團結,但他們意識到了這一發展對革命成功的重要性。”?數字交往的發展進一步強化了這一趨勢,工人階級不僅具有意識形態上的階級歸屬和情感認同,還因數字生產過程的生產性聯系而具備了現實的社會關聯。福克斯對這種關聯性結構寄予厚望:數字“工人階級是全世界的階級,他們想要克服對自身的剝削,并因此消除所有階級的剝削”。?覺醒了的工人階級,借助所占有的部分信息和通信技術產品所有權,可以促成數據生產資料所有權屬性逆轉,從而有意識地在斗爭中顛覆數字資本主義的價值規范和社會法則。

同時,福克斯也意識到“無產階級”集體性的重建面臨資本主義網絡意識形態侵蝕的困境。“數字無產階級”處于數字資本主義價值生產鏈中,其生產目的服從于資本主義價值規范和社會序,往往被資產階級借助拜物教邏輯施行意識形態蒙騙。其直接后果是,“無產階級”在數字資本主義的現實幻象中失去了思考集體性的可能,極易“被資本主義文化徹底地‘收編'”③。然而,這也更凸顯了重建“無產階級”階級意識和集體自覺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只有激發“無產階級”對數據等公共資源商品化的質疑和對數字規訓術的抵觸,用自為的數字工人階級集體替代自發的數字無產階級個體,才能促成現實的“數字共產主義”革命高潮。

(二)組建數字工會

具備了“無產階級”集體性的“數字工人階級”,并不會直接引發組織性和指向性的反抗行為,而是需要通過工會的統一組織進發出集體的力量。傳統工會組織模式由于其歷史局限,缺乏代表與聯合數字工人階級的明確意圖和有效途徑。考慮到無產階級結構的變化,福克斯認為“社會主義者和工會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需要新的觀念、新的戰略和新的斗爭方法”?。

一方面,工會要組建“數字工會”及其分支機構,代表和反映更廣泛的“數字工人階級”利益。處于“數字工人階級”關系中的工人并不會自動地把自己理解為工人。在工會需要捍衛的工人權利清單上,缺乏數字勞動等勞動群體和類型的保護政策。福克斯直言:“監視、侵犯隱私和數據泄露不僅是消費者的問題,還涉及數字勞動問題,不但是隱私倡導者,而且是工會都應該處理的問題。…互聯網的使用不僅是消費者的權利問題,也是工人的權利問題。”③面對這一境況,如果未能就數字勞動等問題建立密切關系和組織,把這些問題看作是工人運動的關鍵,工會只會日漸式微。

另一方面,工會需要通過“數字工會”的形式跨越國界組織起來,以實現工人階級和工會組織的數字化轉型。傳統工會受地理因素的影響,很難實現廣泛的國際聯合,數據生產的國際分工使改變這一局面出現了轉機。當前的激進政治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特征,即有一個跨國的基礎,“技術、青年和反傳統政治互相促進,它們的結合使互聯網特別適合當代(跨國)的政治行動主義。”③福克斯認為,數字勞動的國際分工使工人階級具備了跨國聯合的條件,可望形成數字時代的“新工聯主義(工會主義)”。“在數字資本主義中,我們需要數字工會來支持數字工人團結起來反對數字資本”,使他們以數字工會的形式跨越國界組織起來。③

(三)開展數字“占領運動”

通過數字工會組織起來的“數字工人階級”,只有在持續的階級斗爭中才能找到替代數字資本主義的方法,而這需要通過數字“占領運動”的方式來實現。“占領運動”把占領和運用空間作為維護自身權利的一種形式。發動數字“占領運動”,是數字工人階級捍衛數字共同空間,進而占有數字機器和數據生產資料,以建構“數字共產主義”的關鍵環節。

首先,占領運動屬于工人階級的運動,“無論是語境還是戰略,都要將‘占領’與‘全球正義運動’區別開來。”?由于新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和對美蘇霸權主義模式的抵觸,一些西方左翼學者陷入了另一極端,普遍反對具有階級政治統一性的斗爭策略。在他們看來,這導致了“解放被權力玷污”。“普遍性階級”被視為一種極權主義的傳統表達形式而遭到拒絕。福克斯重新將“擴大的工人階級概念”導入占領運動之中,試圖賦予工人階級以結構性力量。他認為,當代社會的一切對立都具有階級的一面,并受階級的制約。這即是說,數字“占領運動”具有無產階級運動的性質,由此改變了舊的社會運動“政治主觀性的擴散”局面,“標志著社會運動的發展進人了一個新的階段,這是對社會運動的一種黑格爾式揚棄。”③

其次,在厘清數字“占領運動”性質的基礎上,“數字工人階級”開始為占領“數字公域”而戰,即“占領媒體”(OccupyMedia)。③數字“占領運動”作為一場新工人階級的運動,其核心要求在于集體占有并控制由社會總體勞動生產的數據。這一運動的開展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在認知方面,主要包括在線新聞、報紙、視頻、廣播關注度等的占領,旨在避免資本主義社交媒體進行黑箱操控,歪曲事實和真相。其二,在交流方面,包括商業媒體和另類媒體的使用。社交媒體是不同個體和工會組織之間的交流通信工具。福克斯直言:“占領運動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接觸 99% 的其他人。”@其三,在合作方面,參與占領運動的“數字工人階級”借助社交媒體宣傳來壯大自身的力量,從而使互聯網政治化并服務于階級斗爭。福克斯明確指出:“資本主義數字機器的占領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為取代數字資本主義而戰,以及數字和互聯網的去商品化、去資本化和去商業化。…當數字公民組織被發動起來去顛覆數字資本邏輯、推動數字共享超越和廢除數字資本主義時,數字占領有望成為數字斗爭的一種有效形式。”①

最后,數字“占領運動”要與捍衛其他公共權利的左翼組織聯合起來,組成反對資本主義右翼威權主義的統一政治陣線。資本主義的所有公共空間都日益商品化和私有化,但今天的進步力量常常各自為戰,因此亟需建立一個統一的政治陣線。在這個陣線中,捍衛社會、自然和交往公域被視為現實的“數字共產主義”運動的組成部分。福克斯特別指出:“只有通過階級斗爭才能贏得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全世界數字工人應該聯合起來的口號,需要反映《共產黨宣言》中的名言:‘讓[數字]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全世界[數字工人]聯合起來!”?

重建“無產階級”集體性復蘇了數字“無產階級”的階級和革命意識,數字工會加強了“無產階級”的組織性,“占領運動”在實踐層面推進了階級斗爭的進程。它們共同作為數字“無產階級”的革命策略,為“剝奪剝奪者”,建立以數據生產資料“公有”為基礎的“數字共產主義”凝聚了強大力量。

四、“數字共產主義”思想的價值與缺陷

福克斯的“數字共產主義”思想將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共產主義的深刻見解納人到資本主義歷史變遷的多元解釋中,對“數字共產主義”實現的可能性進行了積極探索。福克斯在批判數字資本主義的基礎上,試圖效仿馬克思的“自由人聯合體”理論,以數據生產資料共有為基底建構數字領域的共產主義大廈,并以此作為其數字資本主義批判思想的理論旨歸。但是,他用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對“數字共產主義”進行理論推演的直接后果是,依賴“絕對精神”驅動的整個“數字共產主義”敘事邏輯陷入了概念演繹怪圈,最終偏離了馬克思“自由人聯合體”的原初語境和建構原則。

(一)窺見了共產主義的新契機卻陷入了黑格爾式的概念演繹邏輯

福克斯從“一般智力”的社會化生產關系中窺見了“數字共產主義”的理論可能性,卻在一定程度上把“數字共產主義”的實現視作概念的演繹和證明,而非一種歷史過程。“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是科學社會主義區別于機會主義思潮的顯著標志。數字生產力作為被資本主義召喚出來又脫離其掌控的“魔鬼”,具有“創造性破壞”的力量,成為推動資本主義外殼進一步炸毀的重要因素。福克斯從內在于資本主義的數字化生產形式中洞察了數據生產與再生產過程中蘊含的前所未有的全球化聯合生產條件,以及用戶部分擁有數據所有權帶來的數據生產資料公共化運行的可能性。“資本主義技術使勞動社會化,也就是說,它帶來了新的合作形式和集體所有制的潛力、新的共同產品(如數字公域)和必要勞動時間的減少:這些都是共產主義的潛力,或者某種意義上的資本共產主義。”③這種辯證的邏輯為其“數字共產主義”思想提供了必要的理論支撐。

但是,福克斯用黑格爾的辯證哲學把“數字共產主義”闡釋為“主體-客體-思想”辯證三角的邏輯演繹,倒置了歷史與邏輯的關系,導致了唯物主義與辯證法的脫節。在黑格爾的辯證法演繹過程中,“概念的必然性是主要的事情;生成運動的過程,作為成果來說,[是]概念的證明和演繹。”④但馬克思恰恰相反,把結果作為思索的開始。他曾明確指出:“在黑格爾看來,思維過程,即甚至被他在觀念這一名稱下轉化為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實事物的創造主,而現實事物只是思維過程的外部表現。我的看法則相反,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東西而已。”?福克斯基于黑格爾的辯證法所進行的理論演繹,把觀念性的理論、見解視為第一性的存在,而把客觀存在作為主觀性的第二性存在來演化。“如此做法,必然使得以‘絕對精神’辯證法建構的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內容的客觀性受到質疑”?。結果,打著辯證法旗號的福克斯只能止步于針對數字資本主義的抽象批判和外在性超越,“沒有充分利用批判辯證法,使它發揮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的唯物主義的方法的作用”。?

(二)聚焦于數據生產要素“共有化”卻忽視了改造“資本一般”

福克斯試圖按照“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的原則重新為數字技術的發展理念和作用方式構序,但忽略了改造“新社會因素”中帶有的舊社會痕跡的必要性,偏離了馬克思“自由人聯合體”的理論語境和建構原則。福克斯具體設想了“數字共產主義”的替代方案,依循“自由人聯合體”的核心特征—“生產資料為集體所有”進行“數字共產主義”的理論推演。數據生產資料的“共有性”特點與共產主義具有內在一致性,對這一“共有性”的強調無疑拓展了共產主義的公有制范圍,豐富了共產主義的理論內涵。同時,基于數字勞動在數字資本主義生產圖式中的地位進行的斗爭策略探索,為無產階級爭取更廣泛的革命同盟軍提供了現實啟示。這些都在客觀上推動了當代共產主義實踐的發展。

然而,由于過分夸大數字資本主義領域的革命潛力,導致福克斯在構想“數字共產主義”時忽略了“自由人聯合體”的生成前提。馬克思曾明確指出,“自由人聯合體”不會憑空出現,它的建立“需要有一定的社會物質基礎或一系列物質生存條件,而這些條件本身又是長期的、痛苦的發展史的自然產物”④。福克斯顯然忽視了生產關系的社會內涵,把復雜的資本主義社會歷史矛盾簡化為資本主義社交媒體的單向度瓦解。

其一,以數字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根本依據,置換了經典共產主義的理論基石。數字勞動只是當代資本主義生產與再生產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非全部維度。數據生產引起的生產社會化程度的提升,主要表明資本剝削的范圍和方式發生了變化,而不代表資本主義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平臺合作社、數字共享項目和公共服務互聯網平臺盡管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實現數據生產資料的閉環式生產與再生產,卻“無法真正從助長資本主義的剝削性供應鏈中脫鉤”?。數據顯現出的“共有性”形象只不過表明其通過資本化的配置模式具有了公共資源的外在特征,必須將其置于整個資本主義矛盾運動過程而不是抽象為一個獨立領域來進行考察,否則就會把資本主義最本質、最深層的內在矛盾懸置起來。

其二,以所謂“數字無產階級”替換共產主義的政治和革命主體,試圖建構一個數字時代新的“無產階級”反抗主體。馬克思曾明確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之間,有一個從前者變為后者的革命轉變時期。同這個時期相適應的也有一個政治上的過渡時期,這個時期的國家只能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福克斯把已被馬克思和恩格斯區分了的資產階級中的革命分子、中間階級以及流氓無產階級甚至不占有數據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全部混同為“數字無產階級”,反而進一步稀釋了無產階級原有的組織性和集體性。事實上,“數字無產階級”與“諸眾(multitude)”、“神圣人(homosacer)”、“無分者(sans-part)”等概念并沒有實質性區別。這些所謂的“數字無產階級”不僅對于共產主義運動的推動作用微乎其微,反而因為極易受資產階級網絡意識形態的蒙蔽,是馬克思主義視域內的“被解放者”。

其三,把數字“占領運動”視為“新工人階級”的運動,依靠數字工會等無政府組織模式,所得到的至多只是有限的“非制度化的政治權力”。福克斯視野中的“占領運動”只是一種數字勞動者對剝削關系的應激反應,并非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階級斗爭,其目標也不是要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因而不能和階級斗爭相提并論。依托所謂“數字工人階級”“數字工會”組織發動起來的“占領運動”仍是一種無政府主義思潮對資本主義統治的妥協。在資本主義體系下,無論是工會還是“數字工會”,其存在目的都在于與雇主談判而不是推翻他們,很難升級為政治斗爭。哈維(DavidHarvey)直言:“解放廣場展示給全世界的是一個明顯的事實:正是街頭的和廣場上的人們才真正有作用,而不是在‘推特’和‘臉書’上發泄的情緒。”③事實上,馬克思早已明確批判了這些左翼斗爭的烏托邦性質:“一句話,這些人想討好一切人。他們特別致力于組織罷工,組織工會和生產合作社,卻忘記了首要任務是通過政治上的勝利先取得一個唯一能夠持久地實現這一切的活動場所。”?

其四,忽略了共產主義實現的長期性和復雜性。福克斯相當樂觀地認為,運用幾種簡單的斗爭策略便可在數字領域直接建構起“數字共產主義”樂園,以至于他反對嚴格區分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在他看來,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生產力水平如此之高,思考關于資本主義和全面共產主義之間是否需要一個過渡階段的傳統爭執成為多余。③福克斯得出這一結論是必然的:他像當初的空想社會主義者一般,既忽視了資產階級的虛偽、無恥和殘暴,又夸大了所謂“數字無產階級”的革命性、組織性和先進性,還忽略了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在經濟、道德、精神等方面的差異性,仿佛資本主義可以在一瞬間直接變為共產主義。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中分娩出來的,難以避免帶有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即便如福克斯所言,數字共產主義不需要經過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過渡,卻依然無法逃脫一個“弊病”:正如列寧清醒認識到的,“如果不愿陷人空想主義,那就不能認為,在推翻資本主義之后,人們立即就能學會不要任何權利準則而為社會勞動,況且資本主義的廢除不能立即為這種變更創造經濟前提。”③數據生產資料成為共有財產并不等于實現了完全的共產主義,社會意識的滯后性必然導致“數字無產階級”殘留這樣那樣的“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

總之,福克斯意識到數字時代重構共產主義的可能性,并嘗試提出現實性的可行方案,但受限于黑格爾式的闡釋方法,導致其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思想上的共產主義”與“現實的共產主義行動”之間的關系,至多“只能滿足一個虛擬的共產主義的要求”。數字時代需要一種“數字共產主義”來引導當代的共產主義運動,從而避免無產階級被資本徹底“收編”。然而,這絕不意味著可以把這一理念視為一種應然的建構性模型而生搬硬套地復現。對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超越既有歷史運動的局限性是一種現實的運動過程。“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先驗性地限定共產主義的設計圖紙,繼而進行范導性的結構填充,看似可以按圖索驥地輕松實現共產主義,但由于忽略了資本主義這一影響變量的關鍵因素,只不過是在解釋世界里兜圈子。共產主義不是一個封閉的社會發展體系,而是通過凸顯資本主義矛盾變化的張力,實現共產主義理想對資本主義現實變革的規約和引導。“光是思想力求成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力求趨向思想。”③就此而言,囿于數據“共有性”的外在特征所作的“數字共產主義”謀劃難免徒勞無功。它幻想在資本主義私有制范圍內改變“數字無產階級”的被剝削狀況,本質上仍是一種圣西門主義的“虛假的共同體”,并不足以實現數字勞動向“自主活動”的轉化,在狹義的數據范疇內徒有“共有性”之名而無公有之實。“數字共產主義”必須彰顯歷史辯證法的分析特質,必須立足當代資本主義如何應用數字技術的具體現實,經過一系列把環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歷史過程。“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歷史,才能打通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橋接起“思想上的共產主義”與“現實的共產主義行動”,最終建構出符合時代要求的、具有普遍有效性和客觀規律性的“數字共產主義”新形態。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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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6、11頁。作者簡介:吳智勇,武漢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

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0。

(責任編輯劉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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