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猶待少年時

1910年11月2日，也即中國辛亥革命前一年的農歷十月初一，江蘇省吳江縣松陵鎮一個姓費的書香人家喜添新丁，他就是未來的社會人類學家費孝通。

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因為，這一天乃是家喻戶曉的所謂“鬼節”。傳說，農歷九月三十是陰曹地府準許亡魂返歸陽間度假的日子，十月初一，五更天，雞啼時，便要將陰魂收回。費家這娃娃降生于此刻，豈不是閻王爺沒有回收的“小鬼”？

費孝通是費家的第五個孩子，最小，當然受到老奶奶和父母的格外疼愛。然而他身上似乎“鬼氣”多多，據費孝通后來回憶，他“從小性情惡劣，經常尋事哭鬧”，曾“從堂戶滿地滾過天井”，成為家人指責他頑皮的把柄。

這在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他于是經常懷疑，自己這個“小鬼”，到底“能不能劃在‘人’的圈子里”。

后來，他一個男孩子上小學時入過女校；大學時數度轉學轉科；走入社會后，什么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鄉村工業和小城鎮研究，政治、經濟等也統統涉獵；為人處世，“迂闊的性子，隨處不能迎合他人，頗招社會的忌刻，小小的人，已蒙了社會的毒刺”，至老猶嘆，“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曾高居于“廟堂”，也曾長期淪落成“罪人”；做文章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國事家事，吃喝拉撒，無所不論，又縱橫捭闔，不循章法，一揮而就；老來仍像年輕人一樣，東闖西撞，事事關心，似乎有釋放不盡的能量，如此之與“正道”格格不入，不甘心在別人畫下的框框里做一個令人家“順眼”的角色……于是他自我調侃是“圈外人物”“漏網的小鬼”。他將這些一概歸因于“閻王的疏忽”。

他的父親費璞安，雖然中過清末秀才，卻是個新派人物，曾留學日本，回國后即從事“新學”，因與南通大實業家張謇過從甚密，便到那里教書。小兒子名字費孝通中的“通”字，即由此得來。費璞安還做過江蘇省“視學”，是一個小小的教育督導官員，也熱衷于社會活動。孝通之母楊紉蘭，出身名鎮同里大家，是一名留日的新派知識女性，回國后創辦了一家與現在的幼兒園性質一樣的“蒙養院”，還辦了一個“紅十字會”。

費家保存著一張孝通與媽媽和幾個哥哥姐姐的合影。八個月大的他，依偎于母親懷抱，稚氣可愛。媽媽梳著日式發型，頗顯洋氣時髦。二哥費青和三哥費霍，穿著蒙養院的新式制服，手中各持一面“紅十字會”的小會旗。有趣的是，大哥振東卻穿長袍，留著清朝的辮子。

費孝通一家，上有祖母和她守寡的妹妹，下有子女五人。一家九口靠父親微薄的工資度日。但母親的理財持家原則，卻是教育第一。

生于這樣的家庭，費孝通沒有了接受諸如“人之初，性本善”之類“舊學”訓練的機會。他先上蒙養院，再入新式小學、中學，初學乃是“人手足刀尺”，乃至數、理、化、音、體、美這些新學科了。

這樣的出身和啟蒙教育，使費孝通一生之知識結構，雖然在所謂“國學”領域略顯單薄，但在促使他融入新時代、新學科和世界新思想潮流方面，卻起到一個“基因”的作用。他之成為一個“小鬼”，一生不欲中規中矩，不是因為他生于“鬼節”，乃是出身、經歷和時代使然。

費孝通六歲入學。學校在松陵鎮一座雷神廟里，叫作“雷震殿小學”。七十多年后費孝通返回江村時，到松陵鎮尋訪雷震殿舊址，但見學校尚在，當年廟宇早已了無蹤影，舊校舍改建成了漂亮大樓。他只找到校門外一口廢棄的水井，對它記憶猶新，乃作《古井清泉》一首，詩曰：“早年書聲猶在耳，古井清泉應未干。花開花落八十四，依稀識得苦與甜。”苦也，甜也，也不只是指小學時代的生活了，而這里的“書聲”“清泉”，卻時刻“提命”著他，滋潤著他的一生，令他畢生難忘。

費孝通喜歡小學一位姓沈的校長。他對很多課都不感興趣，但是校長“搖頭吟誦”講授的《鄉土志》，卻引起他分外好奇，令他十分著迷。他又與校長的兒子要好，倆人經常一起玩耍說笑，課堂上常常忘乎所以地在下面搞小動作。

他老是生病，還常常缺課。沈校長見到他就拍著他的腦袋，像父親一般噓寒問暖，關心他這個頑皮多病的孩子。但是小伙伴看他那瘦小病弱的樣子，又姓費，“費”“廢”同音，于是便笑著叫他“小廢物”。他認為這都是姓氏帶來的“恥辱”，放學回家，便拉著生病在床的媽媽的手，不解地問：“我為什么姓費，為什么我被人家當成‘小廢物’？”媽媽說：“你爸爸姓費，你就得姓費，這是規矩。”

但是小小的費孝通仍然心存疑惑：這家人父親的父親，一代代往上推，總有一個老祖宗挑定了這個倒霉的“費”字作姓。為什么，老祖宗不但自己當“廢物”，還要讓他的子孫都成為“廢物”呢？

也有個高明的同學告訴他，費姓之“費”應讀作“秘”，發“比”音，有《辭源》為證。但是，人家還是“小廢物、小廢物”地叫他，他家人也說自家姓“費”（fèi），有什么辦法？

費孝通老年時“尋根”，方知費氏分兩股，源于“嬴”姓者其費音fèi，源于“姬”姓者其費讀bì──這都是史話了，一時也考不清來龍去脈。

其實說到底，一個人姓張姓李，一個“費”念fèi念bì，有什么關系？人誰無姓？一個符號而已。不過這個小小插曲，倒是給這位未來的社會學者上了社會人類學的“第一課”：子隨父姓，乃是親屬制度使然，并不是誰想姓什么就可以隨便姓的。而且，中國人向有“行不改姓，坐不更名”之說，指的便是“大丈夫敢做敢當”，對得起自己的姓，不辱沒自己的祖宗。

費孝通的高小是在蘇州上的，入“振華女校”，高小畢業后升入本校附設的初中。那學校是他母親的朋友王季玉辦的。王季玉在國外得過碩士學位，她寧愿回國振興家鄉的新式教育。母親怕弱小的孝通在一般學校受欺，才讓他上了這個女校，算個例外。這是個廣出人才的學校，楊絳、何澤慧、錢正英這些現代女性英杰，都是費孝通的先后同學。費孝通在這個女孩子堆里自然有不少尷尬，但是他在這個女校更受到王季玉老師雨露般的“愛的教育”。幾十年后，每提到與著名作家楊絳在振華女校和清華大學、清華研究院共三屆同學，費孝通不無驕傲和得意。

盡管父母是新派人物，費孝通所受的也是新派教育，但是，父母也沒有排斥對孩子進行傳統文化教育。費孝通與《史記》“相識”，便出于父命。

那是中學時期的一個暑假，父親帶領他去拜訪一位老友。進門坐定，父親令孝通站起來向先生行鞠躬禮，并要他叫“老師”。這便是大大簡化了的傳統“拜師”儀式，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乃屬少見。禮畢，老師便帶著商量的語氣對費父說：“那么，就叫他從《史記》圈起吧。”“圈書”，就是分出句讀，畫上標點，不過這標點不如現在的復雜，一律是圓圈。接著老師又指點一句：“可先從《列傳》圈起。”

多年后回憶起這段往事，費孝通還是十分感謝這位老師。因為，老師給他薦讀《史記》這部巨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博大精深，十分令他神往；其中又寫出了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一種“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的心態，叫他在既喜歡又惶悚中回味無窮。

費家有一個小小的“家庭書齋”，藏有“四書”“五經”“二十四史”和《古今圖書集成》，還有當時流行的報章雜志、通俗讀物，以及介紹西方近代社會思想、科學技術的書籍等。這使費孝通少年時除了“拜師”讀古書和在學校學習基本知識如國文、算術、地理、鄉土志、歷史、圖畫之外，還通過家庭書齋的閱讀，接觸到中國歷史和文化以及當代世界的百科知識。這樣的涉獵，雖然比不上在城市大圖書館的書海里遨游，也足以使一個小鎮的少年增廣見聞，大開眼界，腹笥漸豐了。

可是費孝通從來都不會死讀書。在蘇州東吳大學附中時，他看了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所著《古史辨》。這部書告訴人們，書上的東西不可以全信，讀書要看是誰寫的，想一想，他為什么要這樣寫，有沒有謬誤之處。讀書，費孝通喜歡看獨到的見解；聽話，他喜歡聞所未聞的新話。從小頭腦里沒有教條，敢于懷疑既定說法，蔑視“有書為證”之類的束縛，這與他最終成為社會人類學界的“一匹野馬”，一脈相傳。

早在上初中時，費孝通不但大量讀書，還偷偷寫作。舅舅楊天驥是一位文章高手，“方便”一次的工夫，就能寫一篇錦繡文章，頗令費孝通欽羨。姑父給他訂了一份商務印書館發行的《少年》雜志，他每期都讀得如醉如癡，讀了幾期之后，便開始向這家雜志投稿。

十四歲那年，是個鼠年，費孝通收到封面畫著幾只老鼠的《少年》雜志，讀到《少年文藝》欄，突然發現自己署名“費北”的那篇《秀才先生的惡作劇》，赫然登在其中，令他好一通激動，乃至于“驚呼起來，一時不知所措”。那便是他發表的處女作，盡管只是復述一個聽來的古老故事，卻也活潑、生動、幽默，頗見文字功底。

費孝通投稿，沒有名利驅使，不過是一個少年滿足創作欲望的嘗試；努力而有了成績，便覺得安慰、欣喜；日久成習，上了癮，一時不寫，手就癢癢。從此，寫作便成為他一生抑止不住的愛好。

他寫得很多，很灑脫，比較隨意。那時候，祖母總是把扔在家里各個角落的每一張“有字的紙”拾起來，虔誠地聚在爐子里燒掉，并教育孫子們要“敬惜字紙”；而孩子們卻笑她“迷信”。一直到半個多世紀以后，費孝通才痛惜地認識到“敬惜字紙”的文化意義。那紙上書寫了文字，就成了一件能為自己也能為眾人帶來福禍的東西，是不應該輕視的。一旦理解了祖母的行為和教訓，他心頭就十分沉重，覺得自己這輩子不夠敬惜字紙。

1957年，費孝通重訪家鄉江村，看到老鄉們在大缸里養兔，政府收購，頗有收益，不禁滿心歡喜。只可惜，后來這類農村家庭副業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直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這里才大量養殖兔子。費孝通甚至還給家鄉牽線，引進了德國長毛兔，一時傳為美談。這既是為了造福鄉里，也算彌補了費孝通兒時愛兔而不能養兔的一個遺憾。

小鎮上文化之家的豐富多彩的生活，是少年費孝通所“讀”的一本“大書”。“早年書聲猶在耳”，這經歷在潛移默化中，對他一生產生著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