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獨幕劇《愚人節》看費孝通的民族志實驗

1946年7月，《文化新潮》第一卷第二期發表了一個四頁篇幅的劇本《愚人節》，文章署名為費孝通，全文五千字左右。這一劇本并未被收錄在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的《費孝通文集》和2009年版的《費孝通全集》中。費孝通在《費孝通文集》的前記中寫道：“要想做到把我一生全部寫作都搜集到手困難很多。我的記憶中早年有一些常發表我文章的雜志和刊物，現在已經因各種原因，無法找到了?！彼貏e強調，“至于我在昆明學生運動前后所發表在許多街頭刊物上的文章，為數不少，現在已搜集不到了”。根據劇本內容以及發表時間判斷，《愚人節》創作于1946年4月，應是費孝通發表在街頭刊物而后又散佚的諸多文章中的一篇。

《文化新潮》由“昆明文化學會”編輯發行，發行人為“虞唐”。昆明文化學會最初成立于1945年8月，是由“幾個對文化運動抱有濃厚興趣并有所致力的青年人”發起組織的。這批青年人認為，抗戰勝利后，之前南來的許多名流學者復將紛紛北去，他們準備聯合云南文化界的先進賢達，“真正來為云南貧弱的文化界耕耘一番”。在很短的時間內，大學教授、中學教師、小學教員、報館編輯、大學生、職業青年等幾十人成為報刊的贊助者或學會的成員。昆明文化學會當時重點做了兩件事：一是舉辦一個補習學校，用以幫助那些因家貧而失學的青年；二是編輯和發行《文化新潮》，并將其定位為“站在人民立場，為人民說話，爭取民主的一個刊物”。

《文化新潮》于1946年4月發行創刊號，1946年7月發行第二期，1947年3月發行了第三期。此后，該刊便像當時許多民間刊物一樣戛然而止了。該刊以文學創作為主，發表文藝理論、小說、劇本、人物評介、海外來鴻以及世界形勢、云南文化等方面的內容?！段幕鲁薄返谝黄谑灼l了郭沫若的短文《文藝與科學》，第二期首篇刊發了李廣田的文章《藝術創造與主觀意識》，第二篇便是費孝通的劇本《愚人節》。

《愚人節》以抗日戰爭勝利之后云南的政治局勢為宏觀背景，以南渡昆明的大學生將要踏上返程的矛盾心境與個人抉擇為題材，講述了愚人節這天幾位即將畢業的大學生之間發生的故事。1945年12月，針對國民黨積極準備內戰的陰謀，昆明爆發了“反對內戰，爭取民主”的“一二·一”運動。3月17日，昆明社會各界為在運動中犧牲的四位烈士舉辦了公葬儀式。之后，學生運動的高潮稍顯低落。在此背景之下，昆明某高校4月底將要北遷，但具體計劃并不明朗。大學同一宿舍的三個學生劉人英、張克成、王清志即將畢業，他們憂心忡忡，各自有著對時局的判斷和對未來的謀劃。愚人節這天的故事就在他們的宿舍展開。

劉人英躺在床上看書，張克成坐在書桌前用紙牌算卦，王清志站在鏡子前打領結，他們都非常關心國內和國際政治形勢，以及畢業后能否在5月順利離開昆明。闊家子弟王清志是整個劇本的核心人物。王的父親是一個漢奸，曾經做過汪偽政權官員，抗戰勝利后又擔任了上海政府的接收大員。4月1日早上，王清志收到一封署名為“徐先生”的來信，徐先生信中說他是王清志父親的一位好友，目前在昆明，4月3號準備乘坐專機回上海，可以順便將其帶回上海，并讓王清志去文林街領取機票。王清志以為自己可以馬上取到機票，于是準備拋棄女友李芬獨自回上海。王清志的女友李芬來自淪陷區的東北，已經上了近兩年的大學，但尚未參加畢業考試，她一心愛著王清志。但是，王清志找李芬做女朋友只是為了在同學面前顯擺。他一直認為，“一個人一生事業的一半就決定在結婚上”，他為了自己的事業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喜歡的人。王清志還嘲笑舍友劉人英是“愚人”，在“一二·一”運動中連命都不要地上街演講和游行。最后的結果是，王清志在文林街并沒找到徐先生，原來他收到的信是別人偽造的。王清志猜想一定是死對頭老卓在“愚人節”與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哪料想，中央社當天的《中央報》上赫然寫著，上海已經逮捕了大漢奸王信，而王信正是王清志的父親。此時，王清志已經呆若木雞、不知所措！在“愚人節”這天，愚人王清志被自己好好愚弄了一把。

《愚人節》這一具有寫實特征的獨幕劇作品呈現了抗戰勝利之后、解放戰爭之前昆明大學生的思想動態，極力諷刺了特權階層子弟愚者自愚的滑稽景象。從內容來看，該劇具有非常強的現實主義特征，因此不能排除這個劇本靈感來源于費孝通親身見聞真實故事的可能性。費孝通作為一位享譽世界的著名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并不特別關注現代學校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問題。在《桂行通訊》《江村通訊》《江村經濟》《生育制度》等作品中，費孝通曾經記錄與探討過民族地區和鄉村地區的現代學校教育，在《重訪英倫》等作品中也曾記述過外國的教育問題。不過，像《愚人節》這樣，近距離聚焦抗戰勝利后昆明大學生青年群體學校生活和思想狀態的作品實不多見！

講到費孝通的獨幕劇作品《愚人節》，就不得不提及2016年才被中國學界發現的費孝通的中篇小說《繭》。1938年春夏之際，費孝通在英國利用修訂博士論文的間隙創作了英文小說《繭》，并送給弗思（Raymond W. Firth）夫婦，這部“富有紀實內涵的小說”堪稱《江村經濟》核心部分的“文學版”（王銘銘教授語）?！独O》以細膩的筆觸，生動刻畫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蘇南鄉村一家新興絲織工廠在發展中與地方社會的關聯與糾葛，生動刻畫出廠長吳慶農、經理助理李義浦、工廠管理員王婉秋、鄉村女工張寶珠、張嬸、三福、黃老伯、“大鼻子”楊保長、中間商史扒皮、土絲行儲老板、收繭行趙老板等眾多人物形象。新型絲織工廠雇用鄉村青年女工，直接從農民那里收繭制絲，與當地的收繭行、絲行、中間商都發生了利益沖突，這種利益沖突又與幾位年輕人的理想、情愛復雜交織在一起。《繭》這部小說富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翼文學的味道，非常有助于讀者理解當時鄉村工業在鄉村成長的復雜艱辛過程。

從費孝通在1938年曾經創作過英文中篇小說這一點來看，費孝通在八年之后創作話劇劇本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有理由猜測，獨幕劇《愚人節》的創作并非費孝通一時心血來潮的應景作品，而是費孝通試圖運用話劇形式表現其對大學校園青年群體的現實觀察，其中肯定包含著許多紀實的成分。費孝通作為一位人類學家，在從實求知、構建學術概念與學術理論的同時，也一直在探求如何更好地呈現現實、構建理論、表達文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在人類學“表述危機”的背景下，西方學術界出現一種將民族志表演出來的實踐，被稱為表演民族志（performance ethnography）。人類學家與藝術家、教育學者合作，將田野民族志重新編排成舞臺劇本，并與表演藝術家合作演出，以達到傳遞知識、激發觀眾反思與變革社會的意向。在歐洲和北美，表演民族志作為一種多學科、跨學科實踐，在教育、藝術領域受到推崇，表演民族志又被視為一種行動取向的人類學研究。如果從這一視角審視獨幕劇《愚人節》，那么費孝通的民族志創新實踐要比外國同行早了四十年。換言之，費孝通發表于1946年的獨幕劇《愚人節》可以視為中國最早的表演民族志劇本。

如果將《繭》和《愚人節》視為費孝通的民族志創新實踐，那么必須再提及費孝通的自傳體民族志《留英記》。在費孝通的學術生涯中，《留英記》是極為特殊和重要的一部作品。關于《留英記》的成文背景，費孝通在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重訪英倫》寫作的《舊著重刊前言》中有具體的說明。1962年，費孝通的長兄費振東正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輯《文史資料》，在讀了沈復的《浮生六記》之后，便建議費孝通寫一些值得回憶的事，《留英記》就這樣誕生了。潘光旦先生是費孝通的老師，他們之間的關系極其密切。潘光旦撰寫的《清華初期的學生生活》與費孝通的《留英記》一同發表在《文史資料選輯》第三十一輯中。

在《留英記》中，費孝通重點講述了自己到英倫求學的復雜背景以及求學過程中的幾個關鍵事件，并有意識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分析與評價。根據潘光旦先生的日記，1961年至1962年，費孝通和潘光旦經常一起參加“神仙會”和“學習《毛澤東選集》小組”例會。與1962年最初版本相比，之后版本的《留英記》除了修改了錯誤的留學時間之外，還刪除了多個段落，并對多處的文字表述進行了修改。被刪除和修訂的段落多涉及燕京大學社會學系、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等內容?！读粲⒂洝氛Q生于特殊時代背景，是費孝通在自我批判和再學習背景下寫作的，也極有可能是一部“無心插柳”和“不得不為”的作品。盡管如此，仍可以將其視為一個自傳體的教育民族志，通過它可以比較同一學人在不同時代對自我的不同定位、話語轉變和思想表達。

以一個后輩學人對費孝通作品的閱讀與理解，費孝通學術生命前半期的民族志和人類學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是在田野調查或在外國訪問時一氣呵成的田野民族志作品，此類作品以《桂行通訊》《江村通訊》《初訪美國》《重訪英倫》等為代表。二是基于田野工作材料寫就的規范的人類學民族志作品，如《江村經濟》《花籃瑤社會組織》（與王同惠合著）等。三是綜合運用自己的田野工作資料和其他相關民族志資料，更偏重于構建理論的人類學著作，此類作品當推《生育制度》和《鄉土中國》。四是具有某種創新性質的民族志寫作和人類學實踐，此類以《繭》《愚人節》《留英記》為代表。《繭》所描述的新型制絲工廠在地方社會中成長的故事，正好可以與《江村經濟》對蠶絲業條塊化的理論分析形成互補。獨幕劇《愚人節》表面是對大學生青年群體思想狀態的刻畫，實則也揭示了解放戰爭前后云南知識界的分化。在特殊時期寫作的《留英記》是一種自傳體民族志，兩個版本的《留英記》不僅反映了費孝通在不同時期的境遇，也折射了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不同階段的時代特征。相比于西方學術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寫文化”和“實驗民族志”的熱潮，以《繭》《愚人節》《留英記》等為標志，費孝通的民族志實踐至少意味著中國人類學家早已具備超越實證主義民族志的意識和雄心。這些作品也為后人深入理解中國學者的民族志創新實踐提供了珍貴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