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學家對近代史學發展的貢獻：考據傳統與現代史學的對話

【關鍵詞】樸學；方法論；文獻整理；思想啟蒙；轉型【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6.003【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6-0011-04

樸學是清代學術界的一個重要流派，它注重實證和考據，力求恢復古代經典的原貌，這種治學態度和方法對現代學術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發作用。

一、樸學的定義與歷史發展

（一）樸學的定義

“樸學”作為清代學術的核心概念，其名稱并非由清代學者直接提出，據祁龍威在《“樸學”淺談》所言，“樸學”一詞早見于《漢書·儒林傳》，“倪寬見武帝，語經學。上曰：‘吾始以尚書為樸學，弗好。及聞寬說，可觀。乃從寬問一篇。蓋謂質樸之學”。至清朝，清代學者強調學術研究摒棄虛浮、追求本真的特質，旨在與宋明理學的“空談義理”形成對比，凸顯清代學者注重實證、嚴謹考據的學風，最初多自稱“漢學”或“考據學”，以標榜繼承漢代經學的實證傳統，如惠棟、戴震等乾嘉學派代表人物。后來“樸學”一詞出現于晚清及近代學者的學術史著作中，例如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將清代學術概括為“樸學”[1174，強調其“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稱清代學術為“科學的考據學”，并將其與“樸學”概念結合，賦予其現代科學方法的意義[2148。20世紀以來，“樸學”逐漸成為學界對清代考據學的通用稱呼，并被寫入學術史教材。

（二）樸學的歷史發展

明末清初，顧炎武、黃宗羲等學者反思明朝滅亡的教訓，認為理學空談“心性”導致學術脫離實際。他們提出“經世致用”思想，呼呼回歸經典文本的考據，為“樸學”的萌芽奠定基礎。清朝初年，許多有見識的學者治學上提倡“經世致用”的學風，學術氛圍也比較活躍，這使清朝統治者感到惶惶不安，害怕其對自己統治產生極其不利的影響，于是大興文字獄，文人為避禍全身紛紛轉向遠離政治的考據研究。

清政府在文化政策上，一方面用高壓的手段來控制社會輿論，另一方面以懷柔的姿態來粉飾社會太平。前者通過大興文字獄而收到了預期的效果，后者則表現為利用特科（在進士之外的特別科目）對知識分子進行籠絡和收買，鼓勵士人理頭書齋，盡量增加他們躋登仕途的機會。此外，清政府還召集大批文士編纂《古今圖書集成》（一萬卷）《康熙字典》、《全唐詩》（九百卷）、《朱子全書》等許多大部頭書籍。特別是《四庫全書》的編纂，竟網羅學者三百余人參與其事，“而投卷于公卿間者，多易其詩賦舉子藝業，而為名物考訂，與夫聲音文字之標，蓋駁駁乎移風俗矣”[3]139。可見，在《四庫全書》館設置以后，許多學者紛紛放棄詩賦舉子藝業而致力于訓話名物工作，考據之風逐漸取代了“經世致用”的“實學”。這樣一來，對于整個社會學風的轉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樸學達到鼎盛，出現了惠棟、戴震、錢大昕等一批著名學者，他們以嚴謹的考據方法研究經典，取得了豐碩成果。清末民初，樸學逐漸與現代學術接軌，為現代中國學術體系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貢獻。

二、樸學方法論對近代史學研究的奠基作用

（一）實證精神的學術基因

樸學的核心在于“無征不信”，強調通過文字訓話、版本校勘、史實考訂等方法還原歷史原貌。而樸學實證精神的典型代表就是顧炎武，顧炎武是清代考據學的先驅者，在考據學上作出了杰出的貢獻，他的許多著作都是用考據的方法寫成的。就文字訓話而言，因為顧炎武認識到只有從音韻開始才能達到考究之目的，所以他潛心三十余年對音韻學進行研究，著《音學五書》，“據遺經以證六朝唐人之失，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43。他在宋人的基礎上離析《唐韻》，分古韻為十部，這就比宋人分古韻為六部更為詳盡，把古音分為十部也更加接近古音韻的本來面目。繼顧炎武之后，清代音韻研究方面的人才輩出，直至近代學者章炳麟等人把古韻分為十三部，這就不難看出顧炎武在音韻研究上有承前啟后之功。就版本校勘而言，顧炎武北游期間，在太原他主持校勘了晉陽刻本荀悅的《漢紀》，在山東德州校訂了《德州志》，在濟南參與刪訂了《山東通志》中的山川古跡部分。他善于以札記的形式，通過排比材料，相互參照，進而發現問題，提出疑問，繼而廣征博引，援古證今，以批駁舛謬，辨正疑誤。潘耒稱其“有一疑義，反復參考，必歸于至當；援古證今，必暢其說而后止”[5]627。《四庫全書總目》亦謂其“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浩繁，而抵悟者少\"[1]141。就史實考訂而言，顧炎武用樸實歸納法，如《莊子》中所載介之推割股焚山之說。他便以《左傳》為據，收集了大量史料，考據為不可信，他又以《左傳》《孟子》為佐證，對杞梁妻哭崩長城之說進行了澄清。

樸學的實證精神被近代史學家繼承并轉化為現代學術規范。梁啟超曾指出，乾嘉考據學的“歸納邏輯”與西方科學方法相通，胡適更將其提煉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原則，成為現代史學研究的圭桌。

（二）學科工具的系統構建

樸學家在文獻學領域的貢獻為近代史學提供了方法論工具。目錄學方面，章學誠提出目錄學的任務為“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并總結了古代目錄學的成就，提出“互著”“別裁”“索引”等方法。陳垣在此基礎上，通過《中國佛教史籍概論》開創“高級目錄學”，將傳統書目提要發展為兼具文獻價值與史學應用的研究指南。校勘學方面，戴震在“由博而約，學貴精審”的治學基礎上，主張“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壇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等”[6]218。這一“以詞通道”的訓話原則被陳垣發展為《校勘學釋例》，系統總結出“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四大校勘范式，成為現代文獻學經典教材。避諱學方面，因避諱造成的語言文字的混亂，給后人閱讀古籍、認識歷史真相制造了許多障礙。對此，洪邁、周密、顧炎武等都有所論證，但自覺地把避諱作為考證古史的一把鑰匙來運用，并獲得豐碩成果的，當數錢大昕，他經研究后指出，古代典籍中人名、姓氏、官名、書名、謚號、干支、地名以及文字、詞語等均有因避諱而被改動的。改動的方式多種多樣，主要有改用同音字或音近字，《廿二史考異》中以避諱考證的例子，摭拾即是。錢大昕的避諱研究經陳垣《史諱舉例》科學化，形成82類避諱規則，為解讀古代文獻中的政治隱語提供方法論支持。這些工具的確立，使近代史學研究擺脫了傳統史學的模糊性，邁向專業化與精細化。

（三）文獻整理與史學視野的拓展

1.古籍考訂與歷史還原

清代樸學家對《四庫全書》《十三經注疏》等典籍的系統整理，為近代史學研究奠定文獻基礎。例如，崔述《考信錄》開創的“疑古辨偽”傳統直接影響了顧頡剛的“層累說”，后者通過考據揭示“三皇五帝”體系的建構性，推動了中國上古史的重寫。徽派樸學家戴震對《水經注》的校勘，不僅糾正了歷代傳抄錯誤，更通過地理考證揭示古代水利制度與社會治理的關系，為經濟史研究開辟新徑。

2.域外文獻與比較史學

樸學家突破傳統考據的封閉性，引入多語言比較方法。陳寅恪精通十余種古文字，其《元白詩箋證稿》通過梵文、突厥文文獻與漢籍互證，揭示唐代中亞文化交流的細節，開創了“以詩證史”的跨學科范式。章太炎在《書》中運用佛典與諸子文本比較，重構先秦思想譜系，將考據學從經學桎梏中解放，轉向文化史研究。

三、思想啟蒙與史學現代性轉型

（一）反理學思潮與史學批判意識

樸學對宋明理學的批判為近代史學注入思想啟蒙基因。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中通過語義分析揭露理學“以理殺人”的本質，這種批判精神被章太炎轉化為對專制史觀的解構。章氏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運用考據學方法，論證清朝統治的非法性，將學術考據與政治批判結合，推動史學從

“帝王家譜”向民族敘事轉型

（二）中西對話與史學范式革新

近代樸學家在跨文化視野中重構了傳統方法。如陳垣將醫學解剖思維引入考據，強調“用顯微鏡觀察歷史細節”，其《元秘史譯音用字考》通過語言學統計量化分析蒙古語音轉寫規律，體現實證方法的科學化提升。再如章太炎吸收西方語文學方法，提出“以文字通文化”的理念，其《國故論衡》將訓話學與文明比較結合，為文化史研究提供方法論框架。這種轉型使中國史學擺脫“史料即史學”的局限，開始關注歷史書寫背后的權力結構與文化邏輯。

四、個案研究：代表性樸學家的史學實踐

（一）陳寅恪：考據與解釋的辯證統一

陳氏繼承乾嘉考據傳統，但主張考據與解釋不可分割，二者相輔相成。考據為解釋提供堅實的史料基礎，而解釋則為考據賦予更深層次的意義。他認為，只有將二者結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在實踐中，他通過“以詩證史”“以史釋文\"實現方法論突破，即通過文學作品與歷史文獻的相互印證，既考據史實，又解釋文化內涵。他的《元白詩箋證稿》就是這一方法的典范。他還強調“同情之理解”，即在研究歷史人物和事件時，要盡量站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去理解，避免以現代價值觀簡單評判。其《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以敦煌寫本與正史互證，揭示了北朝胡漢融合的制度創新，將微觀考據升華為文明演進的大歷史敘事。這種“小中見大”的研究范式，標志著樸學從文獻考訂向思想史研究的跨越。陳寅恪的考據與解釋辯證統一思想，不僅體現了他深厚的學術功底，也為現代學術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指導。

（二）章太炎：革命史觀與學術考據的交織

章氏既是樸學大師，亦是革命先驅。作為樸學大師，他提倡嚴謹的考據方法，堅持批判與創新。作為革命先驅，他強調學術為革命服務：他以學術支持革命，通過對歷史文獻的考據，發表《正仇滿論》，為革命提供了理論武器。例如，他在《書》中通過對歷史的分析，批判清朝統治的合法性；他以革命推動學術，他的革命實踐促使他對傳統文化進行反思和重構，從而在學術研究中提出新的觀點。還有，他對儒家經典的批判性解讀，既是對傳統學術的突破，也是對革命思想的深化；他的歷史研究不僅關注過去，更注重對當下和未來的啟發，如他在《中華民國解》中通過對歷史地理考據論證“漢族本位論”，將學術研究轉化為民族主義話語建構工具。同時，其《國故論衡》以訓話學方法重釋“華夷之辨”，為近代民族國家認同提供歷史依據，體現學術與政治的深度互動。他的思想和方法不僅為當時的革命斗爭提供了理論武器，也為后來的學術研究開辟了新的路徑。

（三）陳垣：工具理性與史源學革命

陳垣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方法對中國現代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是在史料考證和歷史文獻學領域。他在學術研究中高度重視工具理性，即通過科學的方法和嚴謹的邏輯來處理歷史問題：他強調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和系統性、史料的重要性和跨學科的研究視野。他的著作《史源學雜文》系統地闡述了如何通過史料考證還原歷史真相。

陳垣提出的“史源學”理論，是他對歷史研究方法的重要創新，也是他學術思想的核心內容。史源學強調對史料的來源、流傳和可信度進行系統考證，從而還原歷史的真實面貌。他認為，歷史研究必須從史料的源頭入手，考察史料的產生背景、流傳過程以及可能的篡改或誤傳情況，然后對史料進行科學分類和系統整理，以便研究者能夠更高效地利用史料。其《通鑒胡注表微》不僅校勘《資治通鑒》文本，便是通過胡三省注文分析宋元之際知識分子的心態變遷，開創了“史源學”研究范式。這種從“考據技術”到“歷史解釋”的躍升，使樸學傳統獲得現代學術品格。

陳垣的工具理性與史源學革命，體現了他作為一位現代史學家的科學精神和學術創新。他通過科學的方法和嚴謹的態度，推動了中國史學研究的現代化，為后來的學者樹立了典范。他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方法，不僅解決了許多具體的歷史問題，也為中國現代史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道路。陳垣的貢獻，展現了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在學術領域的責任與擔當。

五、歷史局限與當代啟發

（一）樸學傳統的雙重性

盡管樸學的實證精神和嚴謹學風為中國學術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基礎，其在文獻整理、經典校勘、歷史考證等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為后世提供了豐富的學術資源。但其消極的一面也不能忽視。其一，樸學學者往往專注于文獻考證，而忽視了對現實問題的關注。這種“為學術而學術”的態度，使得樸學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社會現實。其二，樸學以儒家經典為研究對象，其研究目的往往是為了維護傳統儒學的正統性。這種文化保守性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學術的創新和思想的解放。其三，樸學強調對經典的忠實還原，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抑制了對經典的批判性解讀和創新性闡釋。這種傾向使得樸學在思想層面上顯得相對保守。乾嘉學派后期陷入“為考據而考據”的窘境就是其局限性最好的證明，如惠棟“凡古必真”的教條主義，導致史學脫離現實關懷；章太炎等學者在中西方法論融合中出現的“誤讀”，如將黃宗羲思想比附盧梭社會契約論，反映傳統學術轉型的文化焦慮。

（二）數字時代的方法論轉化

在數字時代，我們需要發揚樸學積極的一面，繼承其“實事求是”的實證精神，彌補其不足，以現實問題為出發點，以創新和開放為原則，將數字技術與史學研究有機結合，使樸學的方法論從技術工具到研究范式進行全方位轉化。那么樸學在數字時代如何進行方法論轉化呢？

第一，可以運用數字技術對樸學考據進行賦能與拓展。數字技術使古籍文獻的存儲、檢索和分析效率大幅提升，我們可以利用文本挖掘技術分析《四庫全書》數萬卷文獻，量化研究考據學知識網絡。數字技術能打破傳統樸學局限于單一文獻或局部問題的研究模式，我們可以通過整合不同朝代、地域的文獻數據庫，進行跨時空的對比分析，揭示文化傳播路徑或制度演變的宏觀趨勢。還可以將人工智能應用在版本校勘中，我們可以通過機器學習算法自動識別古籍中的異體字、避諱字或比對不同版本間的文字差異，減少人工校勘的誤差和耗時。

第二，可以將樸學從單一考據發展到跨學科融合。一方面，傳統樸學以文獻為中心，而數字時代的研究更強調數據的整合與分析，我們可以結合社會網絡分析技術，將歷史人物關系轉化為網絡圖譜，量化分析權力結構或思想傳播路徑。這種數據驅動的方法突破了傳統考據的文本邊界，將歷史現象置于更廣闊的社會系統中。另一方面，數字技術能夠促進跨學科協作，例如，語言學家開發古籍分詞工具，計算機專家設計數據可視化模型，而歷史學家則提供領域知識指導技術應用。這種協作能夠大大提升研究效率。

第三，數字技術能夠擴展樸學研究的目標，使樸學從還原歷史發展到服務現實，例如，通過分析古代災害文獻構建歷史氣候數據庫，為現代防災提供參考。這種轉化要求學者在保持考據嚴謹性的同時，關注研究成果的社會價值。

當然，通過數字技術實現樸學的方法論轉化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一帆風順的，這個過程中必然會出現諸多問題和矛盾需要解決，如歷史文獻數字化過程中可能存在數據丟失或錯誤，需要研究者進行嚴格的校驗和修正，且研究者需要學習如何使用數據分析軟件和地理信息系統，以適應數字時代的研究需求。

但筆者相信，只要我們始終以人文關懷為內核，將“考據求真”與“數字賦能”的有機融合，數字樸學或將成為連接傳統學術與現代文明的橋梁。

六、結語

樸學家對近代史學的貢獻，本質上是傳統學術現代性轉化的縮影。他們以考據為舟楫，既守護了中華文化的實證理性基因，又在跨文化對話中開辟出新路徑。在全球化與數字化的今天，重審樸學傳統，不僅是對學術史的致敬，更是構建中國自主史學話語體系的重要資源。唯有在方法論自覺與文化主體性的雙重維度上繼承樸學遺產，方能實現“考據求真”與“思想創新\"的辯證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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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冬玲（1978.12-），女，漢族，寧夏石嘴山人，碩士，中教一級，研究方向：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