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半步即是天涯。
父親是2010年農(nóng)歷六月十四日去世的,盡管我已有了些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三弟打來電話時,我還是淚如泉涌,沒法接受這個事實。痛失父親后的日日夜夜里,我感受最深、感觸最真的是——我應(yīng)該為父親做的、能為父親做的,都再沒有機會去做了。
父親辛苦一生,為了養(yǎng)家糊口,從小吃苦受累,一輩子的體力活讓他身體透支十分嚴重。過了70歲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腰腿痛、臟器逐漸衰竭,而阿爾茨海默病,讓他經(jīng)常認不出身邊的親人。
就在父親去世前的一個月,我利用假期帶妻兒從新疆回去探望。盡管他身體十分虛弱,但看到我們一家回來,仍非常高興,問這問那,頭腦也不像之前母親在電話中說的那樣糊涂。母親說:“之前好多熟悉的人他都不認識了,你們回來他卻清楚了,看來你爸是想你們了,等著見你們呢!”母親的話,我聽著心里雖暖,眼里卻早已噙滿了淚水。
十多天時間,我一步也沒有離開父親身邊,開車帶他去鎮(zhèn)上理發(fā),帶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那天,就在我?guī)Ц赣H轉(zhuǎn)完了他曾經(jīng)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的小村莊準(zhǔn)備回家時,他提出要到自己耕種了一輩子的那幾塊地里去看看。
車剛開到地畔前還沒停穩(wěn),父親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車,并甩開扶著他的人,自個兒拄著拐杖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地里。半人高的苞谷地,綠油油一片望不到頭,父親伸手摸摸苞谷稈,又摸摸剛抽穗不久的苞谷棒,久久不愿離去。
突然,父親倚著拐杖慢慢彎曲雙腿跪了下去,我們大驚失色,以為他是站久了腿疼才跪下去的,趕忙上前準(zhǔn)備扶他起來。父親卻連說“沒事,沒事,我是想看看地墑好不好”。他一邊說一邊將雙手深深地插進土里摸索著,滿臉的幸福讓人不忍打擾。
平時總覺相聚長,而今離別淚肆淌。離家返回部隊那天,父親執(zhí)意要到大門口送我們一家上車。車子還沒啟動,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怕父親難過,我強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當(dāng)透過車窗向外看時,父親一邊輕輕向我們揮手,一邊叮囑開車要慢點,清瘦的臉上竟然掛著一絲微微的笑容——那是父親留給我最后的記憶,也永遠定格在我腦海深處。
我家祖輩生活在隴東高原,靠天吃飯,生活艱辛。父親小時候家境貧寒,沒有機會上學(xué),十多歲時爺爺隨紅軍馱運隊在陜甘寧邊區(qū)運物資,一去十多年沒回家,父親與奶奶相依為命,小小年紀就擔(dān)起了耕田種地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
父親長大結(jié)婚成家后,和母親養(yǎng)育了我們7個子女,生活十分困難,缺吃少穿,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出于無奈,父親忍痛將我的三姐和四弟先后送給了親戚。送三姐時我還沒出生,不知道當(dāng)時難過的情景,但送四弟時的情景我永生難忘。
那天一大早,我隨父母去縣城。父親抱著出生還不到兩個月的四弟一路疾走,母親一會兒拉著我、一會兒背著我,怎么也趕不上父親的腳步,一路走得十分辛苦。中午時分,我們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縣城。在一家百貨商店的房檐下,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在等著,他們見面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懂。但當(dāng)那些人準(zhǔn)備抱著四弟離開時,我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拉著他們哭喊著不讓走,四弟被不熟悉的人抱著也哇哇大哭起來。
這時,我看到父親走到抱著四弟的那個人面前,又把四弟抱了過來。一到父親懷里,四弟就不哭了。父親對在一旁不停抹淚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將四弟又交給了母親。原來,他是讓母親送四弟到新家去。因為都是親戚,原先說好是不去的,但看到我和四弟哭得難分難舍,父親心一軟就讓母親陪過去。
就在一行人要離開時,我看到父親那雙粗糙的大手在不停地擦著眼淚——那個情景我至今難忘。好在三姐和四弟長大后都能夠理解父母,回家看望的次數(shù)比我們還多。
三姐生活十分幸福,四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也很理想。但這些事畢竟是父母心中永遠的傷痛。有一年過春節(jié),我們七個子女團聚一起吃飯時,父親突然自言自語:“你們小時候要是有這么多吃的東西多好,三姑娘和小四兒就不用到別人家去了。”
聽著父親的話,我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回來,陪著你多吃點就補回來了!”三姐的一句玩笑話讓大家都笑了,氣氛又恢復(fù)了正常。
我們小時候,白天幾乎都看不到父親,因為他通常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了,晚上也是我們都睡一覺了他才回來。即使這樣,父親也經(jīng)常為填不飽我們的肚子而發(fā)愁。聽母親說,父親為了多掙幾塊錢,常常挑一擔(dān)豬飼料,徒步去近百里外的縣城販賣,往往是半夜出發(fā),中午時分趁趕集人多將飼料賣掉。盡管疲憊不堪、饑腸轆轆,但他卻舍不得買個饅頭充饑,就趕快換些苞谷面或高粱面又往家里趕。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父親到家時衣服總是濕透的,有時都能擰出水來。
長不大愁,長大了也愁。當(dāng)我們一個個都到了要上學(xué)的年紀,又給父親帶來了一連串的難題。沒學(xué)費、沒書包,沒錢買書本、交伙食費,凡是需要錢的事情幾乎都無法解決。但父親沒有放棄,每個學(xué)期開學(xué)前都會給我們湊夠?qū)W費,讓我們能走進校園。當(dāng)然,那時候借錢也不容易,特別是像我家孩子多、花銷大,經(jīng)常向別人借錢就更難了。
有一年,眼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上學(xué)了,我們幾個卻因父親跑了好幾天也沒借到10塊錢而無法走進校園。后來,還是一位好心的老師讓先欠著,我們才進了學(xué)校。父親借錢供我們上學(xué)的難心事,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傷痛。我始終有一個念頭,要好好學(xué)習(xí)、要盡快自立、要掙錢養(yǎng)家,不讓父親活得這么難。
鎮(zhèn)上的中學(xué)離家十多里,父親常常徒步去給我送吃的。他掌握不好學(xué)校上下課的時間,經(jīng)常在校門口等好久,夏天還好點,冬天經(jīng)常被凍得直哆嗦。那一年冬天,母親蒸了包子讓父親給我送到學(xué)校,他緊趕慢跑到了學(xué)校而我卻上課了。為了讓我能吃上一口熱乎乎的包子,父親就將裝包子的布袋子放進棉衣里焐著。下課后,我看到凍得直哆嗦的父親,強忍著淚水,將還帶著他體溫的包子往肚子里咽,根本沒嘗出包子的味道來。那時,我心中有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就是有了錢一定給父親買一件羊皮襖,讓他少受點凍。這個心愿,在我當(dāng)兵第一年時實現(xiàn)了。
那時,我外出學(xué)習(xí)路過一個市場,看到一件我從小就想著要送給父親的羊皮襖,二話沒說就花了近兩個月的津貼買了下來,并托人帶給父親。一晃快30年了,父親去世后,母親整理衣物時,那件羊皮襖依然嶄新如初。母親說,父親總是舍不得穿,有數(shù)的幾次還是去親戚家做客才穿上的。回來后,他就又趕忙收起來,生怕弄臟了。
我喜歡收集奇石,特別是對石頭鞋子情有獨鐘。小到拇指大小、大到上百公斤,各式各樣,惟妙惟肖。這些石頭鞋子,其實也寄托著我對父親深深的感謝。我上初中時,有一年冬天,一場大雪將整個校園捂了個嚴嚴實實,沒有暖氣的教室凍得根本坐不住。實在凍得不行了,老師就讓我們在地上跺跺腳。
雪后的第二天上午,一名同村的同學(xué)跑進教室對我說,你爸給你送東西來了。我趕忙朝教室外跑去,遠遠就見父親在宿舍前等我,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還沒等我走到跟前,父親就急忙伸手從袋子里掏出一雙嶄新的“窩窩頭”棉鞋讓我趕緊換上。
那雙棉鞋其實是二姐專門為父親做的。為了減輕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給父親帶來的痛苦,二姐專門找了些珍貴的駝毛夾在里面。父親只試穿過一次,說非常暖和,后來再也沒見他穿過,那天卻送到學(xué)校讓我穿。我實在不忍心接過來,但父親不容我多說,將鞋子一下塞到我手里,轉(zhuǎn)身快步走出了校門。
后來,在天氣特別冷的日子里,我曾穿過幾次父親的那雙棉鞋,確實如他所說,非常暖和,穿上它后我再沒有跺過腳。一來是我的腳不那么凍了,二來是我舍不得,怕把棉鞋跺壞了。如今憶起這些,一股暖流便涌遍全身。
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靠父親的勤勞,我們一大家人首先解決了吃飯問題,大哥的生意也經(jīng)常小有收入,我們這個家終于走出了苦難的歲月,擺脫了貧困。
父親雖務(wù)農(nóng),眼光卻長遠。1985年10月,當(dāng)?shù)弥筷牭洁l(xiāng)上征兵的消息后,我和好幾個同學(xué)都相約報了名。那時,勞動力就是財富,但父親卻在最需要幫手的時候,毅然把我送進軍營。之后的十多年里,他還先后將3個孫子、2個外孫也送到部隊。
我當(dāng)兵離家那天,父親一直把我送到縣城的汽車站。為了能多看幾眼父親,能多聽他說幾句話,我找了個靠車窗的位置坐下來。平時不善于表達感情的父親,居然從窗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那一刻,我的心弦瞬間被撥動了,熱淚霎時溢滿眼眶。我看見父親眼里也有濕潤晶瑩的東西在閃,他一邊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擦拭,一邊叮囑我:“到了部隊要好好干,要服從組織,要團結(jié)戰(zhàn)友,干活不要挑三揀四!”
父親樸實無華的話語烙在了我的心里。30多年軍旅生涯,無論干什么、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我始終按父親的叮囑一件件去做、一步步去實踐。可以說,我的每一步成長,都是父親無聲的愛澆灌出來的。
父親是我們的拐杖,依著他,我們一個個長大成人了、離家了,而父親卻老了、病了。母親說,有一回她和生病的父親開玩笑,說把在外當(dāng)兵的兒子、孫子叫回來伺候你吧。沒想到這句話不但讓父親大發(fā)了一頓脾氣,還“出臺”了一項規(guī)定,要求母親和家里人以后不許隨便對我們說他有病的事。
父親上年紀后,有一個習(xí)慣雷打不動,就是每個星期天都要等我們的電話。兒子的電話、孫子的電話,凡離家在外的一個一個都接過了,他才會放心去休息或干其他事。否則,他能在電話旁邊守一天。
有一次,我到西藏阿里出差,山高路遠,路上根本沒有信號,等到了有信號的地方,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心想,就別打擾父親休息了。可沒想到,我的手機卻響了,拿起一看是老家的電話,心想完了,一定會挨罵的。電話接通后,傳來父親著急的聲音,他問我手機怎么一整天都打不通,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急忙解釋說,正在西藏出差,路上沒信號。父親又急切地問,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地方是不是很遠,路難不難走,還讓我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一邊應(yīng)答著父親,一邊抹著不斷涌出的淚水。
父親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改變星期天往家打電話的習(xí)慣,但常常是電話響了好久沒人接聽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電話那頭的父親已不在了,已到嘴邊的“爸爸”再也無法喊出來了。
父親曾經(jīng)親切、溫暖的叮囑和教誨我聽不到了,此生永遠都聽不到了!
(作者單位:新疆軍區(qū)某部)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