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概因為父親是做雨傘生意的,所以一見到傘,抑或一到下雨天,我便忍不住惦念起他來,與他的點點滴滴也如雨絲一般浮現在腦海里。
兒時,父親長年在外幫人照看雨傘生意,只在農忙、過年時才回家幾天,但也多因天氣影響,時常匆匆而歸、匆匆而去。
我上高中那年,家里的開銷日漸增多。父母商量后,在縣城找了一個門店,兩人開始做雨傘生意,既能維持生計,又方便我們兄妹在縣城上學。
雖然舉家搬到了縣城,但我和父親見面的機會依然很少。每天一大早,父親就去開門營業,晚上八九點鐘才回家,一日三餐也多是母親做好后帶到店里;遇上陰雨天,早上天不亮父親就會被電話吵醒,晚上大多忙到夜深人靜時才關門。偶爾能坐在一起吃頓飯,父親說的最多的,也是關于我們的學業和天氣。但無論生意多忙,父親從不讓我們去店里幫忙,即便寒暑假也不例外。
有一年暑假,母親去了外婆家,店里就剩父親一人。眼看天要下雨,我擔心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去店里給他幫忙。可看到我進店門,原本正與顧客說笑的父親瞬間嚴肅起來:“你不在家學習,跑來干啥?”我看父親臉色不對,便灰溜溜地走了。
剛走不遠,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我回頭看了看店門,只見父親拿著一把傘追過來說:“生意上的事不用你操心。”說罷,他把傘塞給我,又急匆匆跑了回去。
雖整日忙于生意,但父親最在意的還是我們兄妹的學業。
2008年高考,我落榜了。我和父親商量:“上大學,還不如做生意來錢快。”父親聽后,沉默不語,只是手中的煙一直沒有斷過。
那天晚上,父親出了門。待父親出門后,母親對我說,父親準備托人找縣城最好的學校讓我去復讀。
9月一開學,我便遵從父親的意愿進學校復讀。11月中旬,學校發布了校園征兵的消息,我打電話征求父親的意見。
父親說:“如果你能當兵,也是我的驕傲。”更讓我沒想到的是,父親當晚就將征兵報名所需的材料給送了過來。
那晚,雨下得很大。我正在教室上晚自習,忽然聽到同學說,外面有人找。我出去一看,是父親。他身穿一件深藍色舊式長衫,衣袖和肩膀處已被浸透,雨水順著顴骨的褶皺不斷下流,鬢角的白發在雨水的浸潤下根根分明。
父親一手捋著濕漉漉的頭發,一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說:“戶口本、身份證都帶過來了。”
我看著父親說:“過兩天才報名,咋淋著雨來了?”父親說要去學校附近的商店送雨傘,順道就捎來了。
我又問:“咋不打把傘?”他說穿了雨衣,現在蓋在電三輪上了。
那是父親第一次來學校看我,也是我第一次見他在雨中送貨。我本想送父親到樓下,他堅持不肯,讓我趕緊回去上課。我站在樓道里注視著父親的背影,只見他轉角下樓梯,很快便出現在校園昏暗的路燈下,一只手在額前擋著雨,一路小跑來到送貨的電三輪旁,拿起蓋在車頭上的雨衣,利落地抖了抖雨水披在身上。
路燈下,光禿禿的梧桐樹飄零著幾片枯葉,雨水似斷了線的珠子,隨風墜落,啪啪不停。電三輪一啟動,父親頭上的雨披帽子就被吹到了腦后。父親沒有停車,只是弓了下身子、微微向前傾了下頭,很快便消失在夜晚的雨幕里。
當年底,我當兵走的那天,也下著雨。
父親習慣性地看了看天氣預報說:“今天誰打電話也不開門,全家都去送你。”那也是父親第一次在雨天關門歇業。
那天,父親換了一件體面的衣服,和我共打一把傘前去人武部。一路上,父親的電話響個不停,我讓他接一下。他說都是買傘的,索性把手機調成靜音。
上車前,父親囑咐我好好干。我點點頭,不知該說些什么。車要開了,父親打著傘站在雨里,眼睛一直注視著車窗,目光交錯間,他向我揮手,我象征性地揮揮手,又趕緊轉過頭,怕他看到我流淚。
雨天父親總是在忙,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在雨天里打傘的樣子。當我再次轉頭想要看清他的模樣時,卻,只看見雨幕中一片晃動的傘……
入伍到駐西北某部后,很難遇到雨天,也很少見到雨傘。但每次給家里打電話,我總要問一下天氣情況,父親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下雨天也不像以前那樣忙了,不要掛念。”
每次探親休假回家,我總想去給父親幫忙。他卻笑呵呵地說:“這活你干不了,還是回家歇著吧。”
直到我真正體驗過了才知道,父親所言非虛。僅雨傘的品牌、型號、面料、花紋、傘骨就有很多種,每一種規格、型號的價格都各不相同,再遇上一些討價還價的,我在店里的話反而越幫越忙。
只有在雨過天晴補貨時,父親才允許我幫他卸卸貨、整理一下貨架。一箱雨傘輕的二三十公斤、重的四五十公斤,一大包雨衣則更重,父親幾乎都是一個人扛。每次幫父親卸貨,看著他踉踉蹌蹌地扛著貨,總是勸他歇著,讓我來干。
父親卻說:“你在旁邊給我搭把手就行,一會兒重的咱倆抬。”他年輕時,就因為扛貨落下了腰肌勞損,每到陰雨天都要貼膏藥。
這幾年,父親的店里又上了一些日用百貨,看著東西挺多卻不怎么掙錢。父親說,他這一輩子全靠天吃飯,沒做生意時盼著風調雨順,莊稼有個好收成;做起了生意,還要天天關注天氣預報,看老天爺臉色吃飯,遇到雨天能掙個辛苦錢,連著不下雨只能干等著。
又一次休假回家,我發現父親不像以前那樣一個人扛貨了,整箱、整包的雨傘、雨衣都是拆開之后,再一捆一捆搬進店里。起初,我沒太在意,只是隨口一問:“這樣,是不是太費事了?”
父親笑著說:“上年紀了,不能和年輕時比了。”
那時,我才意識到父親是60歲的人了。我勸父親:“操勞大半輩子了,我們也都成家了,該歇歇了。”父親卻說,自己身體還行,閑著反而容易生出病來。
今年春節回家,我才得知父親在一次安裝傘架時暈倒住過院,雖無大礙,但已不能再干體力活。父親不但沒讓家人告訴我,而且一出院又來到了雨傘店。
母親讓我勸勸父親,但他笑笑說,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掙點零花錢,不給你們拖后腿。
歸隊前,父親堅持送我們一家到車站,還拿出兩把傘說:“給孩子們上學用。”
我說:“我們那兒一年下不了幾次雨,路上拿著也不方便,還是留著吧。”
父親看了看我們的大包小包,堅持說:“拿著吧!萬一要用了還得買。”
和以往一樣,直到汽車開動,揮手告別,父親才轉身離去。望著父親一點一點消失的背影,我頓感他的步履越來越緩慢……
也許,父愛就如同一把傘,無論走到哪里都想給兒女遮風擋雨,哪怕自己被淋得渾身濕透,也要給他們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作者單位:63656部隊)
編輯/吳萍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