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去世前幾個月,常在病房看見植物。
那個白墻長滿烏烏的東西,你莫離那么近。外婆說客家話,她著急,費力抬起身在空氣中抓,差點把輸液管拽脫下來。好好好。我安撫她,把輸液架挪遠。
人民公園是之前外婆每天都會去晨練的公園。她在幻覺里仍然去公園,看到植物蔓生,即將淹沒我。她起身想救我于吞人的植物。
肺癌在更早一年確診,那時她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有一回獨自從公園出來,實在走不動,在路邊坐了好久。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公園。
腫瘤在外婆身體內部沉默長大的那段時間,我在念研究生最后一年,不知怎么突然想多陪陪她。于是,我跑回家待了幾個月,幾乎每天早上同她一起去公園。
那里有她平常一起鍛煉的伙伴,一同做操,抻筋骨,順便聊天。誰誰沒來,和兒子一家去旅游了。誰誰很久都沒出現,后來才知道是不在了。這是我外孫女,放假回家陪我來鍛煉,她介紹我。哦喲,真是有心啊。但其實,除了早起陪她來公園,我沒有太多可以和她一起做的事。
究竟是外婆需要我陪她去公園,還是我需要親近外婆?大概是后者多些。
占據我前半生最長時間的家,是外婆外公家,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老房子。記憶里那個家無論什么時候都住滿了人,早年是外公外婆,母親和我,小姨與表妹,舅舅,還有表哥。三個房間,八個人,不知如何擠下的。大家的停靠原因各有不同,至于我,是因為父母離婚,母親帶著五六歲的我回來。說回來不很準確,在離這個家最近的醫院出生,出生后一直由外婆照顧,我幾乎從未離開,因此也談不太上回來。在父親母親單獨居住的房子里短居,回想起來像是旅行。總是長久記得有外婆在的地方,記得那個擁擠的空間。
外婆用食物喂養這個家。
飯豆排骨湯,加一粒蠔干增加鮮味,湯是黑色的,飯有豆粉香。我可以什么菜都不要,連吃好幾碗飯豆湯拌米飯。
芋頭飯,一道客家主食。豬油把大蒜煸香,加入切成丁的荔浦芋頭煎得微焦,再加鹽調味,和米飯一起烹熟。綿軟的芋頭混在粒粒分明的米飯里,又糯又香。
釀菜也是客家食俗,釀尖椒、釀豆泡、釀苦瓜、釀茄子。一定是土豬肉,肥瘦參半,用大刀在砧板上剁成肉糜。然后加入切碎的香菇、馬蹄和海米,攪打上勁。尖椒去頭掏空,豆腐泡戳破,把肉餡往里填得飽滿。只放醬油煮熟就很美味,咬破尖椒或者豆泡表皮,得小心肉汁濺出來。
冬天才會做大砂煲。一層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一層咸魚、一層腌菜黃瓜皮,不緊不慢燉一下午,還不能吃。第二天再燉一下午,小火煨著,砂鍋發出輕微的咕嚕聲,豬肉油脂豐腴,魚鮮混合腌菜經過發酵后的復合香氣。在沒有暖氣的濕冷的南方室內,那只冒著熱氣的圓胖大砂鍋是尊貴的君王,慷慨的圣主,內里盛滿掏取不盡的寶藏。
外婆知道自己的菜做得好,不羞于得意,常站在餐桌旁自夸,哼,讓你們捻著耳朵吃完。一日三餐,全家七八口人,全部仰賴她的喂養。
偶爾,我在餐桌旁和父親會面。法院下了離婚判決,父親不定期來外婆家看我。房間昏暗,所有人退到臥室,客廳只剩我和父親面對面坐,兩人都一言不發。他不知道我早就翻遍他們的離婚訴訟材料,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母親身上的瘀傷不是摔跤,是源于他。
但母親仍會哀嘆,那么美滿的一家人,他為什么一定要離婚?因為你不是兒子,母親自問自答。
父親是我人生最初的虛構。我要憑借想象,憑借模糊的不辨真假的記憶,才能確認似乎是有這樣一個人,冷漠,暴戾,長久缺席。
作為女兒降生是不是原罪,不得而知。于他而言,我也不是理想后代。在小學前總計不過幾年的相處中,我們之間一定發生過很多事,但我只記得一些。帶在幼兒園畫的畫回家,畫得很好,老師也夸,母親讓我給他看。他瞥了一眼,說畫成這樣,肯定不是你畫的,你撒謊。
媽媽那么不容易,你要懂事。大人們喜歡這么對我說,好像我確實要為這場離婚負點責任。好,要懂事,要變得優秀,讓母親臉上有光。同時假裝自己在這場風波中并未受到影響,善解人意,懂得感恩,靜默乖巧。
我很早便懂得隱匿情緒與需求。在外婆家的陽臺上偷偷哭,不讓任何人發現。偷偷地恨父親,無數次夢到他回來求和,而我將他趕出去,告訴他沒有他我們也過得很好。
人生中第一次恐慌發作,也許在小學時就已經出現了。
上學路上我胸口猛地劇痛,蹲在人行道。在家里突然喘不上氣,嚇得尖叫,又很快收聲。習慣沉默,等它們消失。不必告訴家人,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變得優秀,讓離席的父親悔恨。
只有和外婆在一起時是全然輕松的。她用食物喂養我,在意我喜不喜歡,吃得好不好。她在我生病時照顧我,不評判我是因少添衣服還是貪嘴,不會說我給大人添麻煩。小孩子不舒服是不會撒謊的,她說。無條件信任我,她愛我,用她的整個身體愛我。唱童謠,自然地牽我的手,在我回來和離開時擁抱我,說她會想我。我明確地知道她愛我。
因為她,我的存在獲得一些安慰。
外婆去世前幾個月,我回家過年,到家當夜聽到外婆顫聲喚母親。我驚醒,見外婆倚著墻癱坐在地,捂著胸口。叫醒母親,我們把外婆扶回房間,給她吃急救藥,測量血壓。后來,我短暫在家的時間,就和外婆睡。那時癌痛已轉移至全身,她每夜都無法入睡。一開始會在清晨安慰我,睡了一點,睡了一點。后來她疼得不說話,只是擺頭。
再后來外婆被送進醫院,那年4 月離開。
心電圖歸于直線時,只有我和表妹在病房守夜。外婆前一天就已陷入昏迷,我從北京搭最近一班飛機趕回家。要不算了吧,外公說。但維持生命體征的藥物還在持續不斷地注入外婆的身體。是它們讓我還能來得及見到外婆,握住她的手。她在一些時候睜開眼睛,有眼淚滑出。
監測儀在晚上10 點突然發出警報,心跳數字一點一點往下掉,直至歸零。老人家已經很辛苦了,醫生說。
凌晨,殯儀館接走外婆。幾小時前還在外婆身上的衣服,從家里帶到醫院的其他衣物,圍巾、襪子、帽子,一件件被丟進火里。我偷偷留下外婆的一頂粉色毛線帽。
就算沒留下任何物件,也沒關系。我知道她永遠在。
我們在廚房中一次次重逢。
我知道自己純粹享受和食物、爐灶相處,而不是扮演某種角色。不動聽嗎?鋒利刀刃切過新鮮芹菜的聲音,纖維粗壯制造輕微阻力。不美麗嗎?光潔的西紅柿和彩椒泡在水池,它們用顏色奏樂。不神奇嗎?豆腐在平底鍋的薄油里變得金黃焦脆,時間讓蹄筋順服。廚房是我的冥想室,與食物相處的時間讓人平靜。我重復和外婆一起處理食材的步驟,剝出玉米顆粒,剝開豌豆外殼,掐掉豆角的筋。處理海鮮時記得她一輩子拒絕吃長在淡水里的魚蝦與蟹,因為沒有大海的腥味。她出生在海邊的村莊,年歲越長,離海邊越遠。
我向她學來用食物愛己、愛人。在不同居所給自己、給朋友或戀人做飯,我擅長復制她做過的味道,也擅長不遵照食譜地在食材和調料之間自由游戲。牛腩蘿卜煲、黃豆豬蹄煲、春筍雞翅煲、肥牛豆腐壽喜燒、豬腳姜……喜歡朋友在我的屋舍里吃得滿足,吃得珍惜。將另一個人制作的食物吃入身體,也意味著信任。一起進食,也是一種儀式。
這樣的儀式是由外婆教予我的。它已經融進我的血液里,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