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初夏撿到了一個速寫冊子,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她的身影。上課時、走路時、遲到被老師抓住在走廊罰站時、想要翻墻出去買烤冷面卻被教導主任抓包時……冊子主人的畫工特別好,至少郝初夏一眼就能看出被畫的人是自己。
班上有好幾個美術特長生,郝初夏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誰會對畫自己這般感興趣。她不敢大張旗鼓地挨個去問,畢竟這種事很容易被人以亂七八糟的形式傳播。她默默收起那本畫冊,準備從長計議。
冷靜下來的郝同學趁著午休的時間,悄悄跑去美術教室。她拉過安虞的手,黏糊糊地笑著問道:“需要我給你們當速寫的模特嗎?”“好啊。”
郝初夏站在中央的臺子上,視線左右移動,試圖透過這些美術生的眼神或表情找到那個畫冊的主人。可她失敗了,這些人的眼神都很呆滯。
無聊。郝初夏看了一眼腳邊的礦泉水瓶,順著瓶口的方向看過去。然后,她看到了秋裎。
雖說同班兩年,可郝初夏對秋的印象似乎只有他那在哪兒都能閉上眼睛睡一覺的睡眠質量。他坐在班級的最后一排,成績一般,非必要的場合很少說話,即便是不得不張嘴,也是惜字如金。他頭發很厚,亂糟糟的劉海擋住了整個額頭。此人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透明感……
郝初夏的視線落在秋身上好半天。一直低頭作畫的秋緩緩抬起頭,想要再看一眼模特的姿態,于是視線就這樣好巧不巧地交接了。
秋的眼睛很好看。他的眼睛很圓,眼角微微向下,像兔子一般人畜無害。郝初夏的視線一直落在人家的臉上,直勾勾的。秋敗下陣來,眼神開始左右閃躲。躲了好半晌,他想抬頭看一眼,然后發現,郝初夏仍舊在盯著自己看。
秋的臉紅得很徹底,從耳根到眼底。
臨近中秋,學校號召各班集體搞出點節日氛圍來。作為班長的郝初夏跑去辦公室找班主任陳淼。
“陳老師,我們畫個中秋主題的黑板報,然后拍一張大合照怎么樣?”郝初夏脫口而出。這提議過于隨意,陳老師卻覺得是個絕妙的點子。郝初夏接了任務,快速找好需要的內容,然后跑到秋的座位前,敲了敲他的桌子。
秋在睡覺,聽到聲響,動了動。他起來的動作很慢,像在太陽下午睡被打擾的家貓,懶懶地伸長手臂,坐直了腰身。然后,他看清了郝初夏的臉。
他頓了頓,而后開始翻看桌面上的各種課本,顯得很慌亂。
等他翻完最后那一本英語書后,郝初夏依舊站在他的課桌旁,她好像是特意來找他的……
找自己做什么?秋低了低頭,努力把自己的眼睛往劉海后面藏了藏。秋找到了一本《英語詞典》,他翻開第一頁, 然后快速合上。剎那間,郝初夏還是看到了上面的畫—— 一個女生的側臉。他畫的是自己。
郝初夏微微一笑,當沒看見。她開門見山:“咱們班需要出一個‘慶中秋’主題的黑板報,文字的部分我可以負責,但是畫畫我不太擅長,你可以幫幫我嗎?”
“為什么找我……”他低著頭,聲音很小,“安虞畫得比我好。”
郝初夏歪了歪頭,“你只需要告訴我,幫還是不幫。”
猶豫三秒過后,秋問道:“需要畫什么?”
郝初夏踩著凳子在題頭的位置默默寫下“中秋”二字。然后,她側身看向秋,說道:“你想畫什么都行。”
秋得了允許,便開始放飛自我地畫了起來。放學后的教室里,只有粉筆劃過黑板的“沙沙”聲,還有郝初夏偶爾拖拽凳子的摩擦聲。
郝初夏很快就意識到,只要她不說話,秋是絕對不會先張嘴的。她從書包里拿出那個速寫冊子,遞到秋面前,問道:“是你的嗎?”
秋呆愣三秒,然后快速搶過。他背過手去,將畫冊藏在身后。
郝初夏很平靜地追問:“里面畫的,都是我?”“對不起……”他默默后退,然后誠懇地道歉。
郝初夏被他這反應弄得啞然失笑:“ 倒也不需要道歉,我能問問你為什么要畫我嗎?”
半晌過去,秋也沒有說出解釋的話。郝初夏想,他大抵是要說自己漂亮。嗯,算他有眼光。
然后,秋說:“你的骨頭很漂亮。”
“ 嗯, 我知道我漂亮。”郝初夏很是大方地點了點頭,然后,她意識到事情似有不對,“等等,你剛剛說我……骨頭很漂亮?”
“對。”秋的聲音很小,但語氣斬釘截鐵。
他將畫冊翻到最后,那一頁,是頭骨的素描畫。他小聲介紹道:“你的頭骨大概就是這樣的。”
有些凌亂的郝初夏沉默良久, 抓了抓鬢角的頭發,小聲嘟囔:“我寧可你夸我臉長得漂亮。”
“嗯,你的臉也很漂亮。”秋依舊十分坦誠。
經常有人說郝初夏漂亮。“漂亮”成了郝初夏的標簽,被說得多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了。這一次,她被秋以一種極為詭異的方式夸贊了,有些措手不及。
他們沒再說話,各自拿起粉筆,重新開始忙活起來。教室里又安靜了好一會兒。
郝初夏不死心,開口問道:“知道撿到那本畫冊后,我為什么一定要找到你嗎?”
“為、為什么?”
“因為……”郝初夏頓了頓,將吐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算了,突然不想告訴你了。”
秋抬頭,直愣愣看向站在凳子上的郝初夏。他不太明白,她的心思為什么可以變得這么快。
撿到速寫畫冊的那一天,是郝初夏的生日。那本畫冊于她而言,算得上是生日禮物。因為那個畫風她很喜歡。當然,彼時的郝初夏并不知道秋的想法那般與眾不同。
后來,秋收起了他的速寫畫冊,再也沒有拿出來過。他與郝初夏的關系在黑板報活動結束后便回到了從前。
黑板報評選中高二(3)班得了第一名,得到這一消息的郝初夏思前想后還是去和秋說了“恭喜”。
“這個第一名都是你的功勞。”郝初夏如是說道。秋搖了搖頭:“不只是我的功勞,你也寫了字……”
“寫字簡單畫畫難,所以還是你的功勞大。”秋搖頭的動作更加堅定了:“寫字也很難。”他翻開自己的課堂筆記給郝初夏看:“我的字很難看。”
哦,確實。郝初夏接過筆記,脫口反問:“會畫畫的人不都是很會寫字的嗎?”
“不是。”秋低了低頭,“這是刻板印象,不可信。”
郝初夏盯著秋的筆記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秋心里發毛。“你這個公式寫錯了。”郝初夏開始在筆記本上刪改,“下面這個也有錯誤,還有這個……你上課的時候在做什么,到底有沒有認真聽啊?”
“對、對不起……”秋十分真誠,“上課的時候可能是在睡覺。”
“上課在睡覺,那放學回家呢?”“在畫畫。”
“秋同學。”她很認真地叫了他的名字,“就算美術成績再好,文化課成績也需要過線才能考上理想的大學喲。”
秋默默拿回自己的課堂筆記,點了點頭,說:“好。
郝初夏并沒準備就這樣放過他:“我把我的筆記給你拿過來,你先一字不落地抄一遍。”“好。”秋低頭答應了。
郝初夏正準備繼續說些什么,安虞突然跑了過來:“初夏,中秋三天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去哪兒?”“唱歌去。”
“不去。”郝初夏果斷地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唱歌跑調。” 安虞繼續勸:“ 沒關系, 我們唱得都不好聽。”“不行,我得保持自己的完美形象。”
安虞嘆了口氣:“好吧。要不是親耳聽過你唱歌,我一直以為你唱歌會很好聽呢。你這張臉,可太有欺騙性了。”
郝初夏回頭看向在一旁偷瞄的秋,不自覺開始吐露心里話:“小時候家里人都覺得我長了一張能歌善舞的臉,可惜啊,我不但五音不全,肢體也不怎么協調。”
不善言辭的秋并不會安慰人,憋了好半晌,問道:“那你放假后還有其他安排嗎?如果沒有,我可以約你嗎?”
“約我做什么?”“做模特。我想畫你。”夠直白的。
“可以……”郝初夏沒經細想便答應了,同時伸出手敲了敲桌面,“你先補筆記。”
郝初夏的美,看起來既惹眼又明媚,仿佛生來便應該站在聚光燈下。父母從小給她報了各種藝術特長班,可惜郝初夏實在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小時候的郝初夏有些“軸”,她在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堅持了很久,后來,是父母先放棄了。他們勸她正視“努力”與“天賦”之間的距離,她看得清,卻走不出。
她清醒又迷茫,驕傲又自卑,放棄了舞臺夢,便選擇在其他地方努力。比如,從小學到高中,她幾乎都是班長;比如,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再比如,她的字娟秀整潔,所有人見了都會夸一句漂亮。
可一味的優秀是長久的壓抑換來的,于是,郝初夏偶爾也會做些出格的行為,比如,翻墻出去買烤冷面……
中秋假期,郝初夏單手撐著下巴坐在公園的石桌旁。秋畫著,郝初夏那張閑不住的嘴巴就開始侃侃而談:“撿到畫冊那天是我的生日,看到你畫的我, 我很開心。因為你畫的我,還挺有……精氣神的?”
郝初夏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她知道自己的美麗和優秀,可她總覺得自己的骨子里滿是自卑,可秋筆下的自己卻是一整個都浸泡在陽光下的,熠熠生輝,美麗自由。這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差……
秋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默默轉過畫板:“我畫完了。”一幅水粉畫,穿了裙子的郝初夏融入身后公園的景色中,像一只就要開屏的孔雀。
秋小聲說:“我說謊了,我畫你其實不是因為你的頭骨,而是因為我就是想畫你。”
秋是個自卑的小孩。小時候的他開口說話晚,還有些口吃。好不容易將口吃治好,可每次張口說話都會想起小時候被其他小朋友嘲笑的樣子,想著想著,便也懶得張口了。他逐漸活得透明,班級里有他沒他都一樣;弟弟出生后,家里有他沒他也一個樣。
他注意到郝初夏是在自己家里的畫室被改為弟弟的書房后, 那天, 天色昏暗,他的心也昏暗。于是,他偷偷躲進美術教室里。郝初夏拿著點名冊來找他。秋不想說話, 便索性原地裝睡。郝初夏沒打擾他,轉身默默關上了門。
她一路碎碎念著來,又碎碎念著回去。她在背課文,一遍又一遍地背自己并不熟悉的段落。
優秀的人在努力,平庸的人已然擺爛。
秋拿出速寫冊子,默默畫出郝初夏走路的模樣。那是他那段時間畫得最好的一幅速寫畫。
“我這人,心態不好,現實里遇到些糟心事都會影響自己的筆。我畫了你,就會找回狀態。”
郝初夏笑了笑,忍不住調侃:“我對你這么重要?”
“嗯,對。”秋的聲音雖小,但斬釘截鐵,“你于我而言,如陽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