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沉默

傅元峰

詩人、評論家，現為副院長、教授。專業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思潮、中國當代詩歌等。主要作品有《詩性棲居地的淪陷》《在歷史與非歷史之間》等。曾主持教育部課題“中國當代詩歌民刊研究”，國家社科項目“新詩抒情主體研究”，江蘇省社科項目“江蘇新生代作家研究”等。

克爾凱郭爾在談及希臘文化的秘密時曾斷言：“美麗占了優勢的時候，它導致一種綜合，在這種綜合之中，精神是被排除在外的。”因此，他感嘆精神總有其歷史，但希臘之美的真正表達來自另一種沒有歷史的整體。好的詩人幾乎都是自己母語的人間深藏，其詩的語言雖來自暗處，混沌一團，但與精神無關，而往往是歷史的重現。自中國新詩成體一個世紀以來，詩人與語言之間缺乏空間互涉，更多是向往時間激流中的清晰、強硬和高貴，為母語留下的暗影少之又少。而當代詩人更為清晰，藏不住語言，導致百年新詩詩語的難處在言說時皆在歷史化的可能之中，但歷史主義的口袋里沒有詩語可言。

在閱讀了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的張敏華的詩集《風有著草木的形狀》后，我認為張敏華是一位“混沌一團的詩人”。雖然他用修辭保留著對當代讀者的善意，但顯然不是為“懂”而存在的。如《像一塊白布掉了下來》一詩中，在

“梅園浴室”的時空場域里，“我”與先父混淆不清，生死不隔，這種存在狀態既承認現實與感知的抽離，又以敷衍的姿態維系著主體面對現實的唯一可能。當詩人轉向讀者時，既愿意保留本體與喻體的界限，也愿意在艱難的閱讀語境里為讀者提供導覽—“感覺天花板像一塊白布掉了下來”。我深知，那種時刻什么都會掉下來，什么都是天花板，什么都是一塊白布。修辭在這里既顯現為智慧，也顯現為道德。因此，我對敏華的善意肅然起敬。漢語里的善意有著綿延不斷的明亮歷史，在一首詩里，善意必然是明亮的精神。這種真相洞察之余、善意之余、智識之余和精神之余，正如夏可君所言的“余讓”叢林。在叢林里，張敏華盡力走那條充滿霧靄的羊腸小路，讓自已成為一個情境詩人和狀態詩人。

人們習慣上認為龐德為詩歌提供了拼貼技法，但我在他的詩里并沒有看到那么多意象。其實龐德的詩中多為不可見性的努力，那些被稱作情境和狀態的事物，正以極其有限的具體可感，折射出晦暗迷人的語言晚景。張敏華曾在一首題為《我終于找到自己》的詩里寫到過這種迷失。在哲學層面，經由主體間性理論所闡發的主客體交融，以及消弭物我界限后抵達的類本質觀照，經由張敏華的感知過濾，最終交織為難以言明的情感狀態。難以言明，即是新生。如《不可見的光環》中，“他是新生兒、失蹤者，/抑或文字的囚徒。//埋首在文字里，不可見的/光環戴在他的額頭”。張敏華在詩中贊美帶著不可見光環的朋友，而我更愿將它解讀為詩人的自況。

治感知史，必是一種歷史學的自殺。個體感知通過相似性尋求普遍性認同，從而確立共通體成員身份，但任何感知史若僅是個體感受星子的集合，自尋絕路的歷史學家們終將發現，他們最終獲取的不過是普魯斯特式的時間一一在感知的整體性面前，歷史的綿延消失了。這個詭異的歷史謎題也可描述為：個體事件之間的同一性和差異性構造了一種德勒茲“沉默”—語義在語篇中沒有增殖，反而出現了成片壞死。在這種被鑿空的語篇里，詩人會留下獨一性狀態的暗影。當然，詩人的頓悟有時也會蓋過這些無意義的生活，但狀態的潮水隨后會淹沒這些島嶼，哲學的聲音也會瞬間暗啞。正如張敏華詩集中頻繁出現的直接引語，常讓人想起福瑟筆下那些呢喃之音。如《有時她也像我一樣》中，“有時她也像我一樣/先知而后覺”。在這首類比詩里，張敏華顯示出某種可稱之為“代詞的輕率”的率性，道出了知/覺的分野和時序。

在詩集《風有著草木的形狀》中，張敏華的每首詩都有睿智的體悟，但基本居于“覺”的內圈。整本詩集的目錄傾向于以截圖的方式指涉狀態和情境，與大多數擁有中心詞的“主題”詩人不同，“它不可見，卻存在”（《長大后，或很多時候》）。這種主題很像舒爾茨的小說主題一一張翕動的墻紙。正如張敏華在《光影也會腐爛》中寫道的：“憑什么還要相信，／光影也會腐爛？”這是詩行反對題目的意義迷局，但張敏華屢次完成了這種對主題的逃逸，守護詩回歸情狀，形成新的沉默。這使得張敏華的詩里始終縈繞著主體鏤空的靈魂汾湖堤岸上眾生歷歷在目，風吹脊背，涌動的不是孔武有力的抒情，而是獨屬于南方的詩學地貌：遲疑、凝滯、自失和浮蕩的無名意緒，即使沒有在詩中發出過感喟，詩人也是安然的，處于無常的生命險情之中。如《其實椅子不會空著》中，“一把椅子放在那里，／‘一把空椅子’。／／‘那里’是書房，陽臺，/甚至是病房…//即使從椅子上起來，/但氣場還留在椅子上。//其實椅子不會空著——/時間一直坐著。//坐在椅子上做夢，/夢見椅子被搬走”。詩人在詩中既尋獲自我又抽離自我，既拋擲意象又心懷牽掛，用兩行一節的詩語行進，結構化地匹配著悖謬的時空交錯感，形成深邃的細節推進與急遽的自我消解的雙重變奏。張敏華在挪移維度或場域中保持對語言的清醒審視，讓物的層面建構層次，詞的層面完成收容，知的維度形成縱深，而覺的層面則趨向扁平，最后將兩行詩奇特的語言效能的反卷和消耗收束為一種狀態。這種狀態在意義消逝后悄然現身一一意義的火焰熄滅，沉默登場，將言語的勢能轉化為感知空間的模糊指涉。

張敏華對方寸之地的光顧方式依此節律產生風感。這種風行塵寰的斷念摧生出新的黏附力，攜帶著重生的深情一一情感是美好和陌生的，在內斂的情勢中形成豐饒的積蘊。風對萬物的搖晃總伴隨著自我的塑形，由此生發出新的認知和感受關系。這些感受是均質的嗎？所感受和言說的“安然”是尋常的江南地貌還是個體瞬時性的震驚？也許正是攜帶著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張敏華努力遠離慵懶的趣味詩窠臼，為每一首詩催生出抒情主體，又將其掩藏于自我消解后降臨的新姿態中一在抒情主體的生與死之間，刻意留存著主體失位的危險真空。在這種危險真空里，天地鴻蒙未開，張敏華詩中的“沉默”由此獲得了寶貴的形體。

潛藏主體蛻變的詩作很難順嘴讀出，比如斯特蘭德的詩。而在詩集《風有著草木的形狀》中，張敏華的詩作同樣因隱匿的感知史缺乏復現可能，所以難以真正朗朗上口。對優秀詩人的氣息追隨本就是一種靈魂嗅探，因此我愿在張敏華的詩作中領悟更多禪機，并愿跟隨更多讀者共同步入其新作中重生的“晦暗和沉默”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