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人間

夜深后，疲憊的手機也換一副嘴臉，叫喊起來急躁且蠻橫。我被吵醒了，抓起來一看，竟然是父親。我喊了一聲爸，父親立即下達緊急指令。你倆趕緊起床，你媽肚子疼了，你們把她送到婦兒醫院旁的月子中心，交給李姓的月子保姆。父親說的我媽其實不是我媽，我媽離家多年，如果還有聯系，按照風俗我得給她燒去六十六塊肉。肚子疼的是我繼母，她四十五歲，還有能力趕生育的末班車。父親有一個不小的企業，擁兵二千，習慣命令。

弟弟真是個急性子，距預產期還有二十天，就急著要出來。我坐了起來，瞅了眼鼾睡的老公。戴勝文昨晚喝醉了酒，此時喊他起來也是醉駕。我決定給父親的指令打個折扣，獨自駕車執行任務。我想父親手下的兵肯定也有人這么干。

深夜的車稀稀拉拉的，有的快得驚人，有的慢得古怪，也有醉態朦朧，每輛車都有各自的煩惱或焦慮，無聊或孤獨。我的紅色小車低著頭，一路小跑?？匆娎^母肚子挺起來，我曾問教初中科學的老公，你的心情有幾種成分，各占比多少？戴勝文沒有直面我的問題，耍了個滑頭。他說他沒有對我家財產有過非分之想，所以先前不曾有過一點驚喜，現在也不會有半點失落。我不知道戴勝文說的是不是真話，反正我渾身都是三十六歲還要做姐姐的尷尬和不自在。

繼母住在面對公園的高樓頂層里，其實就是空中別墅。父親說馬上要有兒子了，住處得隱秘一點。有錢人鋪的路比普通人寬，弟弟的身份應該已經得到確認。對父親來說，弟弟比我更有價值，為了少些人知道弟弟的居所，搬家時我和戴勝文成了主力。好在房子是精裝的，家具家電全部新買，購買人是跟隨父親多年的公司辦公室主任。

我按響了門鈴，繼母把門打開了。她左手按著高聳的肚子，獨自站在門里，目光迷蒙，臉上還有一些被驚飛的殘夢?？吹轿液?，“哎喲哎喲”地呻吟了兩聲。保姆張姨呢？我向里探視了一眼，看到她身后的拉桿箱，向里一步拉了出來。

昨天她爸做八十大壽，她請假了一天。繼母跨前兩步，按了電梯的下行鍵。電梯的門開了，我上來后電梯等在二十八層，還算懂事。繼母沒等我扶，直接走了進去。繼母真的心急了，我瞟了眼繼母。繼母似被提醒了，略微彎了一下腰，呻吟了一聲。我感覺繼母腹痛了，向繼母靠了靠，攙扶住她的臂。

電梯一層層往下降，慢慢地，有一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怠慢。我焦急地兩只腳使勁用力，惡狠狠地瞪樓層顯示屏。我受父親囑托，必須確保繼母和弟弟安全。地下層終于到了，我提前按了遙控鎖，扶著繼母拖著拉桿箱走向車。

繼母搶在我之前拉開副駕位的門，自己坐了進去。繼母挺堅強的，確實在繼女面前也不適合撒嬌。我將拉桿箱放進后備箱，繞進駕駛室。你一個人過來，勝文呢？繼母挺敏感的，目光中有一絲絲不悅。他昨晚喝醉了，爸來電話時還在昏睡，反正開車醉駕，我沒有叫醒他。我發動了車，穩穩地將車駛出了車庫。這個時候我得表現出有獨自完成任務的能力。

沒有想法就好。繼母瞥了我一眼，感覺還不完全信。他好做姐夫了，高興還來不及，媽。我重重地喊了聲。我現在喊媽能夠帶點情緒了。我第一次喊媽是在繼母到我家第三年，那時我同桌表演彈鋼琴獲得雷鳴般的掌聲，我羨慕死了。我隨爸和繼母去大酒店喝喜酒，看見大堂有人彈鋼琴，邁不動腿了。繼母俯身問我想不想學琴，我說想。繼母就說，那我給你買去。真的，媽。我喊了媽，慎重地解釋。勝文和我一樣沒有大志，喜歡搞點情趣，自從您懷上我弟弟，他徹底放松了，書法水平大有長進。昨天區里書協換屆，選他當了副主席。

真的，那太好了。你和勝文一直不肯離開學校，你爸才千方百計想再要一個孩子。繼母打消了對我們的懷疑，舒心地笑。哪會呢？人各有志，咱爸的事業后繼有人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路口的紅燈亮了，我扭頭看繼母的肚子。哎喲，哎喲，這壞小子。繼母擰了下眉頭，呻吟起來。弟弟又開始搗蛋了，我悄悄地加大了油門，讓汽車跑得更快一些。

叮咚，繼母的手機叫喚了一聲。繼母掏出手機看，手機上的文字有一大段，看過去模模糊糊的一片。繼母的目光被那段文字抓住了，先是驚跳了一下，繼之散淡了，迷失在那段文字里。沒有事吧，媽。我弱弱地喊了一聲，把繼母喚醒了。沒有事，沒有事，上路后腹痛慢慢地緩了，會不會是我誤會。繼母退出微信，對我莞爾一笑。

有可能的，臨產的痛非常厲害。我那時疼得殺豬似的一路尖叫，渾身冒汗，到醫院時整件棉毛衫都濕透了。這方面我經歷過一次，比繼母有經驗。太難為情了，這興師動眾的，要不咱們回去吧。繼母向我吐了吐舌頭，羞澀地望向我。

馬上就到了，人與人不一樣，還是讓醫生檢查一下吧，檢查過放心。我牢牢地把握著方向，繼續直行。繼母自嘲一笑，點開手機微信，在那段文字下打了幾句話，放飛出去，然后閉上眼養神。

汽車緩緩地駛進了月子中心，一個中年女人等在大廳外，身邊預備了一輛推車。金錢能夠叫醒睡夢中的人，我想這應該就是李姓的月子保姆了，就將車開上大廳外的平臺。

是張秋蕓嗎？中年女人上前一步，拉開了副駕的車門。是的，繼母點了點頭，羞答答地接受李姨的攙扶。我下了車，繞過汽車去。繼母已經躺上推車，李姨推著往里走。我跟隨了幾步，回頭望了望敞著門擋住道的車，就站住問。你們在幾樓，我停好車就上來。你等在大廳，有事會聯系你的。李姨不回頭，直接將繼母推進電梯里。

我停妥了車，早已不見了繼母蹤影。電梯停在六樓，我上六樓找，我從電梯口走到東頭，又從東頭走到西頭，所有的房間都關著門，都靜悄悄的，我不知道該敲哪一扇門，也不能喊，徘徊了一回，不甘地走進電梯里，像一條游乏了的魚。

凌晨的大廳寂靜而空曠，彌漫著陰郁的寒意。我雙手抱胸，縮了縮脖子，讀墻上母乳喂養的宣傳畫板。大廳里有盞頂燈在閃，大理石地面一下一下地泛起冷冽的光，我的眼睛受了刺激，眼前的文字模糊起來。我不操心弟弟的喂養了，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仿佛擦抹傷心的眼淚。

“6”字依然執拗地霸占著電梯的樓層顯示器，我在大廳里來來回回地走，感覺自己的樣子有點傻，便在閃光的照耀下凌亂了。

突然，天空暗了一下，外面的燈光熄滅了。城市晝夜的邊界靠燈光定義，亮即進入黑夜，暗卻代表白晝的到來，人們看表的次數遠遠多過對天空的仰望。新的一天即將開啟，我計劃再過一會給戴勝文打電話，讓他送倩倩上學。

我再次將目光投向電梯樓層顯示屏，頑固的“6”字已經融化，電梯在三樓停了一小會，終于下到大廳，張開口，將躺著繼母的推車吐了出來。繼母睡眼惺忪，有一種被折騰過的疲倦。媽，還好嗎？我迎了上去。

好的，還早著呢，過一陣子再來待產。李姨代替繼母作了回答，徑直將繼母推出大廳。我小跑幾步，將汽車開上平臺。繼母跳下了推車，坐進車里，對我吐了吐舌頭。

他跟您開了個玩笑，弟弟挺調皮的。我發動了車，跟繼母打趣。這個壞小子，以后趁你爸不在，我們多削削他的屁股。繼母僅僅比我大九歲，沒有明顯的代溝，懂得幽默，可以調侃。

好的，以后我們多削他幾次屁股。我跟繼母做了個鬼臉，反正弟弟還小，聽不見我們的密謀。但是后來發覺我錯了，弟弟不但聽見了，還略使法術，將我教訓了一通。

我到家已接近往日赴校時間，家里沒有鍋碗叮當。早餐的歌聲沒有唱響，表示戴勝文還沒有起來。我被弟弟玩弄了大半夜，推門時夾帶了額外的氣，門“嘭”地撞向門吸。媽，你去哪兒了？倩倩在刷牙，受驚而顫抖的聲音有些含糊。

我接送你的小舅舅去了。倩倩不是我出氣的對象，我的頭腦清醒了一些，連接了歷經半夜的思緒。誰？你接送誰？我過去只說外婆要生寶寶了，從來沒有點明外婆寶寶與我女兒的邏輯關系。女兒聽到小舅舅疑惑了，將嘴里的牙刷取了出來。你小舅舅，就是你外婆肚子里的寶寶，他就是你的小舅舅。我覺得有必要給女兒建立輩分意識，認真地介紹起來。

我才不要小舅舅呢，這么小，憑什么。牙膏的泡沫從嘴角掛下來了，倩倩不洗不擦，瞪大眼睛望著我。你怎么了？小舅舅要不要由你外公外婆說了算，不跟你啰嗦了，快點，再磨蹭要遲到了。我抬頭望墻上的鐘，一個勁地催促女兒。

屁大的小孩兒做我的舅舅，非讓同學笑話死不可。上了車，倩倩又嘟囔。死丫頭，你不是唱過稱呼歌嗎？媽媽的兄弟叫舅舅，媽媽的弟弟再小，你也得叫舅舅。我覺得這是規矩，訓斥起來。倩倩沉默了，將我給她買的早餐丟棄在車座上，默默地走向教室。

接下來的幾天，倩倩老是憂心忡忡的，不該錯的作業題也錯了，練鋼琴時頻頻地彈錯音，我說她幾句就“嚶嚶”地哭。她的班主任也發現她的異常，特地跟我反饋了情況。我說知道了，適當時候我跟她聊聊。我后悔背后說弟弟的壞話了，這小家伙人小鬼大，我沒法向倩倩的班主任說出實情。

終于有一天，女兒在半夜里尖叫起來。怎么了？怎么了？我跑了過去，打開燈。女兒裹著棉被，身體在抖，樣子挺嚇人。有一條蛇在追我，它說非吃了我不可，媽媽，我怕。女兒聽見我的聲音，將蒙著的頭露了出來，怯怯地望著我。

這是做夢，做夢你知道的，別怕，媽來陪陪你。我爬上女兒的床，在她身旁躺了下來。我不想要小舅舅，媽，我不想要小舅舅。女兒側過身，幽幽地望著我。

好，可以的。我想起了我的過往。繼母剛來我家時，我對繼母充滿敵意。那時候我就女兒那么大，我認定是她擠走了我母親。我不喊她媽，不跟她說話，還在拜菩薩時求菩薩不要讓她懷小孩，要生就讓她生條小蛇。那時候奶奶還在，經常對我說，一旦她懷上孩子，就會把我趕出家去。那時候奶奶還經常帶我去拜菩薩，讓菩薩保佑我平安。我認識到自己操之過急了，決定緩和一下氛圍。

真的，你說話算數。女兒一把將我摟住了，鉆進我的懷中。真的，外婆要生就讓她生好了，我們不把他當你舅舅，你愛叫他什么就叫什么，叫他小屁孩也行。他頑皮，我們就削他的小屁股，但不要讓你外公看見了，你外公看見我們削他寶貝屁股會心疼。我盡力淡化弟弟來到人間的重要性，女兒放松了，慢慢地睡了過去。

阿芬，阿芬，快，快過來幫忙。突然，我聽見了喊聲，是父親。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向父親。父親的車門開著，里面卻沒有人。我往里一瞅，發現車內有血，車邊的地上也有。我急了，順著血跡找。地上的血跡越來越濃了，還有一條條小蛇。糟了，繼母有危險。繼母很多年都沒懷孩子，現在懷上了，卻生小蛇，是不是我早年詛咒的緣故。我真心希望繼母沒事，順利給父親生個寶寶。我越跑越快，一腳踩在一條小蛇上，人滑了出去。

我被跌醒了，心在怦怦地跳。我用手按住胸，睜眼瞅了瞅頭頂的燈，確認剛才經歷了一場夢。

我應該去看看繼母了，夢給了我一個提醒。我恨自己年幼時的無知，在早餐時向女兒提議，今天我們休息，過去看看外婆。好呀，有一陣子沒有過去了，是得去看看。戴勝文立即響應。

我們買點奶油草莓、智利車厘子，過去和外婆一起分享。我進一步引誘女兒。倩倩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她爸，咬了咬牙說，我不去，寧可練琴做作業。倩倩成長中從來不缺物質，還是容易抵御物質的誘惑。

安頓好女兒，我和戴勝文一起去看繼母。父親去公司了，保姆陪著繼母。繼母挺著個大肚子，面色紅潤，滿臉都是即將做母親的喜悅。繼母說她現在一切正常，讓我們不要為她擔心。她對倩倩沒有去挺在意的，反復問，倩倩好嗎？

她作業多，留在家練琴做作業了。我隱瞞了部分實情，繼母轉向祝賀戴勝文當選副主席了。我不務正業，戴勝文沒有對區書協副主席太在意，還算清醒。哪里的話？你們一個寫書法，兩個彈鋼琴，都挺高雅，這才是理想的幸福生活。繼母露出了羨慕之情，她說她理解了我們不從學校出來的原因，這是對的，賺錢這種下等活只配你爸這種俗人干。

哈哈，我和戴勝文被繼母逗笑了。

繼母待產的消息在我們等待中到了。那是周五的晚餐時間，繼母已在那里待了三天，她給我們計算好了，合理安排了我們的探望。

月子中心怎么也能待產呢？繼母省略我們對探望時間的討論，卻激活了我對月子中心的疑問。月子中心與婦兒醫院有著特殊的通道，這個通道既是物理的，也是化學的。還是戴勝文見多識廣，給出了合理的解釋。月子中心待產的人都在婦兒醫院掛了床，產前產后在月子中心享受星級服務，生產時送到婦兒醫院，接受專家的專業照顧，只有富人才享受得起。

原來還有這奧妙，我理解了，每個行業各有門道。倩倩的眼睛眨巴了幾下，她抵御得了物質的誘惑，但對突然而至的好奇心卻無能為力了，主動提出也要去。

秋高氣爽，我們一家三口到了月子中心，探頭探腦的，每人都有一些未知的領域。

電梯的門剛開一條縫，倩倩就像一股壓縮久了空氣，“噌”地沖了出去。電梯口站著的孕婦被撞了，“哎喲”叫喊了一聲，向后踉蹌。孕婦個子矮小，高聳的肚子更加醒目了。戴勝文一個箭步拉住了孕婦的手臂，把她穩住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個勁地向她道歉。她仰頭望了戴勝文一眼，瞪著倩倩說，不就是要做姐姐了嗎？用不著那么焦急。

你錯了，我看的是小舅舅，我要做外甥女了，挺有意思吧？倩倩望著孕婦，認真地加以糾正。沒有事吧，不好意思。女兒太過天真，我向孕婦躬了躬身，牽住倩倩的手。

外婆還能生寶寶，你外婆真厲害，多大了？孕婦笑著，向倩倩豎起了大拇指。外……外婆，倩倩并不清楚外婆的正確歲數，求助地望向我。不是所有的家事都能向外透露，我瞪了倩倩一眼，牽她的手用了點力。倩倩感受到壓力，乖乖地跟著我走。

戴勝文已經到了606房間。門打開了，保姆恭敬地站在一邊。繼母坐在沙發上，看見倩倩就張開了手臂，倩倩箭一般地奔了過去。倩倩出生時繼母已在我家穩固了地位，繼母年輕漂亮，對待倩倩慷慨大方，一直讓倩倩引以為傲。慢點，倩倩，輕一點。倩倩剛撞了小個孕婦，我擔心她撲向外婆時太過用力，追著她喊，忘了隨手關上房間的門。

倩倩收住了腿，將撲改為輕輕地偎依。我感覺倩倩懂事了，微笑著摸了摸倩倩的頭，眼角的余光發現房間門口有人張望，扭頭時捕捉到矮個孕婦窺探的視線。你想干什么？我大步走了過去，目光磨尖了。矮個孕婦躲開了我的目光，雙手撐著腰，緩緩地向里走。

我出了房間，直直地盯著她的背。她似乎感覺到我的犀利目光，沒有再回頭，直到拐進到底的房間里。

多事，真是的。我關上門，輕輕地嘟囔了一句。人家好奇而已，沒必要太計較。戴勝文燦著臉，試圖安慰我。東張西望的，鬼鬼祟祟，肯定不是個好東西。我白了戴勝文一眼，怪他充當和事佬。

唉——繼母嘆息了一聲，眼淚汪汪了。都是你爸的鬼點子，把我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的。都一把年紀了，還搞這一出，不讓人笑話才怪呢。媽，別煩惱了。我坐在床沿，正對著繼母說。咱走自己的路，咱爸要有接班人了，誰愛說就讓她說去吧。

接班？接班不是有你們和倩倩嗎？等他接班黃花菜都涼了。繼母的語速快了起來。我們不堪大任，爸為了事業，好讓咱家的企業代代相傳。戴勝文插話了，表明我們的態度。

拉倒吧，我看他是人老心不老?？煲a了，繼母的地位在提升，敢于在我們面前數落我爸了。

外婆，這會兒小舅舅還調皮嗎？倩倩天真地笑著，將手伸向了繼母的腹部。繼母針刺似的驚跳了一下，慌亂地抓住倩倩的小手，按在自己膝蓋上。別弄疼了外婆和小舅舅，倩倩。我重重地喊了一聲，謹慎地望向繼母。

這會兒，你小舅舅挺安靜的。繼母抽了一張紙巾，捏了捏鼻子，順帶著抹掉了臉上的委屈和無奈，摸了摸倩倩的臉，喊。張阿姨，快找點巧克力和車厘子，我只顧說話了，差點忘了我的小公主。

外婆，在家里我可以叫他小舅舅，到學校不行，要被同學笑話的。倩倩太實在了，此時還敢實話實說。

行，倩倩太懂事了，以后你外公的錢一半得給倩倩。繼母摟緊倩倩，貼了貼丫頭的臉，眼光卻掃向我和戴勝文。媽，爸和您的財產你們繼續發展吧，我們吃用不愁，您不必考慮那么多。戴勝文插話及時，弟弟即將出生，他也學乖了。我向他拋過去一個媚眼。

你爸的財產一半歸你們，只要還跟你爸在一起，我會主持公道的。繼母揮著手，話說得鏗鏘有力。

我們聽媽的，我們笑了。我們的聊天回到了往常的姿態，我們一起說說笑笑，待了一個多小時。出門時發現那個矮小的孕婦又在走廊里走，我懷疑她在門外偷聽了很久，向她拋去極不友好的目光，像飛過去一把刀。

錢能購買到優質服務，但有錢不一定就是高素質的人。我將小個的孕婦歸類為有錢人，離開月子中心時還帶著一些怒氣。電梯的門開了，一大束玫瑰堵住了我。除了戴勝文，我沒有隆重送花的朋友。我愣了一會，玫瑰才從我和戴勝文中間擠進了電梯。人家迎接新生命，我想起來了，弟弟將要出生，我們也得隆重地迎接。

送錢吧，包個紅包。爸那么多錢，送錢無異于給大海撒鹽，增加不了咸度；送點奶粉嬰兒用品吧，禮輕了；送衣物，越級了，那是長輩的職能。一路上，我們討論如何迎接新生命。我們冥思苦想，反復權衡，始終想不出合適的方案。

我給他彈奏一曲小星星吧。到家了，倩倩的思路拓展了。我給他彈奏一曲致愛麗絲，我順著倩倩的思路想。我寫個條幅，歡迎來到人間。戴勝文也發言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束鮮艷的玫瑰，上面有“歡迎來到人間”的字條。這個可以有，我說了我的想法，獲得了家庭成員們的一致同意。先送一束標示有“歡迎來到人間”的玫瑰，回家后陸續送些需要的奶粉和嬰兒用品，來我家作客時，倩倩和我分別彈奏《小星星》和《致愛麗絲》。

倩倩行動最迅速，我們做飯時她就去練琴了，選的曲目就是小星星。

午休過后，戴勝文端了一杯茶，說聲“我寫會兒字”，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我猜想他要寫“歡迎來到人間”，寫字這東西寫好了叫書法，也是一種藝術。我找了本書，到倩倩的房間里陪她做作業，給戴勝文一個安靜的環境。

戴勝文喝下的茶起了作用，終于走出書房來。我乘機溜進去看。戴勝文已經寫了不少“歡迎來到人間”，有直條也有橫幅，有小也有大一點的，有楷體也有草書。你挑吧，我盡力了。戴勝文從衛生間回來了，指了指書桌上橫七豎八的條幅，一副上市銷售的架勢。憑良心說，戴勝文的字確實越來越好了，尤其是練了幾年魏碑體以后，原來秀氣的字中增加了勁道和風骨。

我瞅著想起了花圈上挽聯，犯難了。這條幅適合做進玫瑰花里嗎？我冷冷地瞟了一眼戴勝文。要不我用紅紙條再寫一幅，就當歡迎前來檢查的上級領導。戴勝文說完抽出一條截好的紅紙，大概是進社區寫春聯時帶回的，提起筆，一氣呵成，寫下了“歡迎來到人間”。

成心氣我？我冷笑了一下。饒了我吧，我已經為自己的多言后悔不已。戴勝文抱了拳，向我作揖。找個心形的紙片寫，就像生日蛋糕插的“生日快樂”，眼瞅著我們的冷戰即將開始，悄然站在一旁倩倩急中生智，獻上一計，沒有白吃那么多年的生日蛋糕。

我去買心形紙片，親愛的，你休息一會。我知道這個時候不適合冷戰，我后退了一步，感激地沖倩倩做了個鬼臉。

我買來了三疊不同規格的心形紙，每張紙上還印了花邊，留給寫字的空間非常有限。戴勝文無奈地搖了搖頭，取了一支細一點的筆，蘸上墨，懸腕寫了起來。“歡迎來到人間”“歡迎來到人間”“歡迎來到人間”，每個規格都寫了行、楷和行草三種不同的書體。行體行云流水，楷書端莊典雅，行草奔放瀟灑。我看呆了，含情脈脈地望著戴勝文。戴勝文吹了吹最后寫的那行字，問：夠多了嗎？

夠了，夠了，謝謝你。我收納了所有寫了“歡迎來到人間”心形紙，裝進隨身的拎包里，以備不時之需。

我剛到學校，爸的電話追了進來。爸問我能不能請假，你媽已經進到產房里。爸的語氣有些疲憊，我想爸大概已經忙碌了半夜，爸畢竟已是六十五歲的人。應該能的，我剛進校門，這就去找年級組長。我理解爸此刻的心情，盡量避免出現半點懈怠。好的，那就去月子中心等。爸的聲音洪亮了，生兒子的喜悅還是能讓爸精神振奮的。

我找到了年級組長，年級組長對我媽生孩子感到好奇。我只能說明，生孩子的是我繼母，我不去顯得特別不好。年級組長是我的同齡人，隱隱約約聽說過我家庭的復雜結構，就爽快地同意了。畢竟我教的是音樂課，改為自習沒有家長會來學校吵鬧。

我邊向外走邊打電話給花店，要求準備一大束紅玫瑰。花店老板娘說好的，馬上給我制作，九十九朵的。

606房間的門虛掩著，我捧著花，直接推門而入。保姆驚跳了一下，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人呢？我沒好氣地問。你問的是誰？我忽略了她的存在，保姆長得木訥，心里的賬本清晰，沒有得罪我的打算，告訴說，你媽去生產了。

我將鮮花放在書桌上，從包里取出那盒“歡迎來到人間”，想了想，挑了行草的三個規格，由小到大斜著插在玫瑰花叢中，代表我們一家三口舉行的儀式。哇，真漂亮。保姆贊嘆起來。

產房在哪兒，怎么過去？我該布置的布置了，向去產房外等。我不知道，你爸讓我在房間里等。保姆嚴格執行命令，合格得無可挑剔。我無語了，想找個人問問，跑到走廊里。走廊里空蕩蕩的，那個矮個的孕婦呢？不會湊熱鬧，擠著跟我繼母一起生吧。我沿著走廊向里走，一直走到底，矮個孕婦的房間一樣寂靜無聲。

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報告我已經到了，問他在哪兒？父親說他在醫院那邊，應該快了，讓我等在房間。我擔心去找的過程中，繼母回來了，反而弄巧成拙。好心容易辦壞事，還是學保姆吧，嚴格執行指令。

兩天前還沒有一點征兆，挺突然的。我回到了房間，對保姆笑了笑說。是的，是很突然。保姆精神起來，說，凌晨突然電話響，你媽接了。電話對面的聲音我聽不見，感覺你媽很吃驚，一個勁地嗯、嗯著。接完電話，你媽就喊肚子疼，就讓我給你爸打電話。過了一會，你爸帶著月子保姆進來了，看了看，就把她接走了，讓我在房間里等。

繼母是個堅強樂觀的人，我們不擔心。我接過保姆遞過來的茶，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走道上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我急不可耐地跑了出去。果然是繼母回來了，她躺在推車上，父親走在推車邊護送。父親看見了我，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里都流淌著老年得子的喜悅。爸爸，我輕輕地喊了一聲，迎了上去。

父親咳了一聲，我想起這個時刻應該先關心繼母，就俯身推車。繼母到了我的眼前，她頭發不亂，臉不紅氣不喘，眼睛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要不是繼母的肚子癟了，真懷疑弟弟不是繼母親自生下的。我想起自己生倩倩時死去活來的狼狽相，覺得繼母真是個奇跡。我向繼母豎起大拇指，繼母害羞了，微微地閉上眼，顯出一絲疲態。

拐進房間，保姆已經打開了繼母睡床的被褥，父親揭開繼母身上的蓋被，將繼母抱到床上，替她蓋好棉被，叫她好好休息。我想起了獻花，眼光瞟向書桌上的玫瑰。你們給孩子沖奶粉吧，直接人工喂養，我去醫院那邊補手續。父親下達了指令，說完轉身向外走，腳步穩健有力，兒子于他無疑就是興奮劑。

獻花只能另尋時機了，我轉身看我親愛的弟弟。小家伙被金黃的蠟燭包包裹著，安靜地躺在月子保姆的懷抱中，他頭發稀稀拉拉的，頭有點長，看不出像誰。你好，親愛的弟弟。我極其溫柔地向他問候，我想弟弟的人生定會被溫柔包裹，受悉心呵護。小家伙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眼睛睜開細細的一條縫，怯生生地打量我這個龐然大物和我身后這個未知的世界。

保姆拿來了奶粉和經過消毒的奶瓶。舀三勺，月子保姆開始作技術指導，月子保姆很專業。父親最不缺的是錢，我相信這位李姨是月子中心里最好的月子保姆。奶粉沖泡好了，李姨測試了溫度，將奶嘴觸到弟弟嘴邊，弟弟的小嘴張開了，輕輕地吸了一口，即刻品味到了人生的美好，皺縮的臉綻放了，并咕嘟咕嘟地吸了起來。這時，走廊里又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大概又有產婦生產后接回來了。弟弟已經來到人間，我不再關心門外之事。

半瓶奶喝完了，弟弟有些躁動。李姨放下奶瓶說，寶寶吃后會吵鬧一會，得抱直一些，讓他打出嗝。李姨將弟弟抱直了，過了會，輕輕地拍他的背。弟弟連續打了兩個響嗝，立刻安靜了。人性具有多面性，只要掌握消解之法，貪婪并不可怕，我開始審視自己不肯離開學校的決定。

李姨手機響了，父親的聲音。在此刻，對父親來說，李姨比在場所有的人都重要。李姨回答得既恭敬又溫順。李姨聽完電話說，醫生要寶寶過去檢查，讓我抱過去，老板通知的。李姨收好了手機，抱著弟弟向外走。繼母眨著眼，目光也跟了出去。

媽，好些了嗎？我撲在床邊，感覺冷落了繼母。一點點痛癢沒事，我命賤，你弟弟好就好了。我聽出了繼母話中的味，趕緊補救。弟弟好是您的功勞，弟弟的成長也全靠您。

繼母淡淡一笑，目光落在茶幾上的奶瓶，像蝴蝶停在花朵上。高齡產婦不能母乳喂養嗎？我的生理知識有限，望著繼母陷入了沉思。

敲門聲響了起來，弟弟沒有讓我們等太久。順利地，一切都好。張姨打開門，李姨抱著弟弟進來了，身后跟著父親。父親掩上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負重。

爸，您休息會，也累了吧。我迎上去，想抱弟弟。他睡著了，讓寶寶跟媽媽睡一會。李姨將弟弟抱到了繼母的床邊，繼母移了移身體，空出身前的位置，掀開棉被一角。李姨將弟弟放在床上，繼母給他蓋上棉被，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眼里滿是喜悅和愛惜。我遠遠地望，想象著自己懷上二胎的待遇。

有人拍門。張姨瞟了眼父親，將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女人要往里擠，你找誰？張姨擋在門里，不讓她進。我要孩子，我要孩子。女人力大無比，推開張姨沖了進來。女人的頭發蓬亂，眼里充滿血絲，我看清了，就是前幾天走廊里行走的小個孕婦，現在肚子癟了下去。她的孩子怎么了？她的男人呢？我同情地瞅著她。

胡鬧，父親喝斥了一聲，把她擋在走廊上。我要孩子，我要孩子，我會還你的錢。女人發瘋似的揮舞著雙手，父親的臉被她抓花了，留下兩道指痕。我要孩子，我要孩子。女人邊抓邊扯開嗓子喊，近似于歇斯底里。

弟弟嚇著了，哭了起來。寶寶別怕，寶寶別怕。繼母拉高棉被擋住視線，輕輕地拍著弟弟哄。弟弟是父親的寶貝，任何人都不容侵犯，我嚯地沖了上去，抓住了女人揮舞的一只手，李姨也趕到了，抓住了女人的另一只手。胡鬧，父親又喝斥了一聲，摸出手機大聲喊，你們人呢？她來我們房間胡鬧了。

走廊里響起了奔跑聲，一男一女進了房間，男的矮小兇悍，女人高大結實。對不起，對不起，她產后抑郁了。男的一個勁賠不是，女的彎腰將矮個女人抱住了，扛起來放在肩上，然后往外走。

我要孩子，我要孩子。矮個女人還在聲嘶力竭地喊，沒喊幾聲，聲音就輕了，變成了被捂住后的嗚咽。

管好寶寶，我去找主任。父親掃視了我們一眼，氣呼呼地出門去。過了一會，李姨電話響了，是父親的聲音，讓李姨去趟主任辦公室。我太無能了。我守在門邊，因不能替父親分憂自責起來。

父親和李姨回來了，父親花白的頭發有些凌亂。父親警惕地回頭望了望，關上門，提高嗓門說。碰到這種事算我們倒霉，惹不起我們躲得起，立即回家。父親的精神振奮，像回到自己的企業里，給李姨、張姨和我分了工，讓我們分頭準備。

我們各自忙碌了一會，準備工作就完成了。父親扶繼母，李姨抱寶寶，我左手抱玫瑰右手拖拉桿箱，張姨拎奶粉奶瓶和其他吃食，一行人浩浩蕩蕩。父親走在前面，我斷后。父親出門時貓了貓腰，向走廊兩邊瞅了瞅；跟在后面的人也警覺了，出門時也都貓腰向兩邊瞅，像是穿越鬼子的封鎖線。

父親的車開動了，我將看護玫瑰的任務委托給張姨，發動車追了上去。我緊隨父親車后，時不時觀察后視鏡，確認沒有可疑車輛跟蹤。路口的綠燈時間剩時無幾，我擔當著斷后的職責，不能被紅燈阻擋，踩了油門沖了過去。

過橋了，橋的銜接處有落差，我的車顛了一下，后座發出動響。我回頭望了望，看到張姨懷里的玫瑰，并無大礙。我想起玫瑰還欠一個儀式，就在腦海里預演獻花的場景——繼母摟著弟弟躺在床上，我將玫瑰獻給繼母。父親的車停了，李姨抱著入睡的弟弟下了車，父親去扶繼母，我抱著玫瑰跑了過去。我比父親提前到了家，我抱著玫瑰，等在二十八樓的電梯口，電梯上行著，門打開了，父親攙扶著繼母，李姨抱著弟弟，一起從電梯里出來，我將玫瑰遞到繼母手里，俯身親李姨懷中的弟弟。父親和繼母同時看到了戴勝文手書的“歡迎來到人間”，對視了一眼，欣慰地笑。

我的思緒定格在電梯口，這一幕太溫馨了。我必須超越父親的大奔，提前等在二十八樓的電梯口。路口綠燈在閃，黃燈將啟，父親的車里有寶貝，他將車穩穩地停了下來。我需要儀式，猛踩油門。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