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我看著窗外的姐姐漸漸地消失在迷霧中的小路上,心情破碎得像掉在地上的雨滴。她走后,我更孤單了。她比我大十歲。她和朋友正去師范學校報到。雨傘下的說笑聲像火燃燒著我的后背。
我出生前后的兩三年,我們畬族村的女人都去了城里做刺繡。女人們過年都不回來。父親去城里參加戰友會時見過母親,所以我成了那幾年村里唯一的新生兒。母親在廠里干得太苦,她在我不到兩歲時就去世了。
上小學的第一天,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校長安排我去高年級的教室。我只好徘徊在大孩子們的熱鬧之中。我只能把孤獨的腳印刻在山坡上,刻在田野里。我的成績很不理想。
村里的人都蓋起了二層新樓房,只有父親不愿意花這錢。父親說:“真正的高樓并不在這兒。”也是九歲時,父親要帶我去城里照相。我死活不肯。父親只好給我買了一堆冰糖葫蘆。我在門口一邊吃,一邊看著熙熙攘攘的路人。父親在照相館里來來回回折騰了大半個小時。我進去照相卻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那是我童年唯一一次照相。父親后來帶回來的卻是另一個孩子的照片,他說:“這是我戰友的孩子,和你一樣大。他說想和你交朋友。”
照片里的男孩清秀得像棵竹子,烏黑的眼睛里深藏著一股書卷氣。他就站在書桌前,他背后的整排書柜都裝滿了書。我第一眼就喜歡他了。我渴望有個這樣的朋友,渴望逃離孤單的日子。那張照片打開了我的內心世界。我問父親:“他什么時候來?”父親說:“說不好。但他說一定來看你。”
我常常在黃昏時分坐在村口等他。黃昏不會在第二天清晨留下痕跡,每一天的黃昏都是新的黃昏。我常 平 靜 地 和 路 人 說 :“ 我 在 等 朋友。”我把家里打掃得很干凈,把院子打掃得很干凈,恨不得把星空都打掃干凈。我先是在村口等來了姐姐。姐姐從包里拿出幾本書遞給我。那是照片里書桌上的書。姐姐說:“將來你們得有話聊啊!”
有一本是《追風箏的人》。我很快淪陷在書中的文字里。我纏著姐姐教我認識字。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那些書都很薄,很快我就把這些書“過”了一遍。我拿起筆抄下書柜里那一本本書的書名遞給姐姐。
我說:“我要這些書。”姐姐說:“你把書講給爸爸聽。他聽懂了,我再給你帶回來幾本。”我成了父親的 講 書 人。父 親 像 是 最 聽 話 的 學生。只要我開始講,他就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他還會和我在村口等朋友。我們一起看夕陽,一起吹晚風。我年復一年地等著朋友。我和書結下了緣分,和書里的朋友結下了緣分。
書柜里的書已經看了小一半了。畢業后的姐姐留在村里當老師。我請求姐姐買一些書里提到過的書。那些年,我們要么在看書,要么在講書。父親和姐姐千千萬萬次陪著我,聽我講書。閱讀幫我找回了自己消失的那部分,閱讀為我建造了一座堤壩,閱讀為我撥開了天空中的迷霧。我覺得書本里有朋友,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像我一樣的人在翻著同樣的書。
那男孩一直不來,他的形象就是父親手中的泥人。父親常在我喜悅時談起他的喜悅,在我悲傷時談起他的悲傷。他是我成長路上飄在空中的風箏,我一直追著他跑。
初中快畢業時房間的書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中考后的一天,父親揮舞著我的成績單跑進了小房子,像揮動著一面旗幟。他說我的分數已經超過了鄉里所有的孩子。父親指著那滿屋子的書說:“這才是真正的高樓。”
我要去城里讀高中了。出村口時,父親說:“你朋友去北京了,你們或許在大學里會碰見啊!”姐姐說:“你在等朋友來的時候,我們也在等你長大啊!”
父親說:“你和那孩子也算是戰友吧。”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拉扯著我眼中的淚水。我 17 歲了,完全明白了他們的一片苦心。
幾年后,我真的在大學里遇見了那個“朋友”,沒想到他主動跑上前對我說:“我有一張你小時候的照片,那時的你站在一整排書柜的前面。你是我爸戰友的兒子吧?我爸說你一定會來看我的。”
我們一直沒見過面,卻是一路上的朋友。我們都在走那條書本鋪好的路。大人們怕那條路太苦太孤單,他們為我們準備了一張照片。我們是同行者,也是彼此的引領者。
這一切都始于父親進城里參加戰友會的時候,那年母親還在。酒后的父親和他的戰友定下了這個長久的計劃。第一步便是從那張照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