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莊宅上有棵不知種植于何年的棗樹,干粗盈抱,枝丫縱橫,冠蓋數十平方米,春夏季節濃陰蔽日。小 時 候 ,棗 樹 下 是 我 第 二 課堂,許多書本上沒有的奇聞軼事,歷史典故,風土人情都是從那里學到的——因為那里是全莊子幾十口人聚餐的地方,天然的會場。
50 年前大集體年代,莊戶人同時勞作,同時休息,連吃飯也幾乎同時。當村莊房頂上煙囪里最后一縷炊煙消失的時候,放了工的男女老少便拖著疲憊陸續走回各自家里,洗把臉、盛碗飯,匆忙地匯聚到這古老的棗樹下,邊吃邊聊,講述著官方的消息或道聽途說故事。日復一日,只要天不下雨雪,一日三餐,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齊聚樹下:有的以鞋當板凳;有的自帶草墩、板凳;有的順勢坐在暴露的樹根上;有的干脆蹲著,自顧自地吃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飯菜,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說著與己有關或無關的話題,融洽的氛圍儼然一個和睦溫馨的大家庭。
春光里,經過一冬的孕育,人們攢足了精神,有說不完的話題:大到國內外形勢(敏感的政治話題斷然不說),小到鄰家逸聞趣事。但最多的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莊稼經。這正是莊稼“老把式”們傳幫帶的最佳時節,他們不厭其煩地講述著積累一生或祖輩遺傳的“寶貴經驗”,年輕的后生雖然嘴上不服,心里還是默認的。
夏蔭下,男人光著膀子,女人們穿著印著各類汗漬圖案的衣衫,懶洋洋地踱到這里,無精打采地說著話,片刻工夫便有人鼾聲響起:超負荷的勞動,人們實在累啊!
秋風中,打罷棗的樹上,棗葉枯黃,隨風飄落,漸稀的棗葉,漏下斑駁的日影。青壯年男勞力隨著秋收的結束,被派往他鄉去盡義務——興修水利或做大型的公益工程,婦女、老人也不再到棗樹下。這段光景便屬于我們這幫十歲八歲狗都嫌、衣食不憂的孩子們。在樹下唱歌、做游戲,爬到樹上去搜尋被遺漏的劣棗。不幾天,樹上僅有的幾片黃葉也被折騰得落光了。
肅殺的秋風過后,嚴冬便如期而至,棗樹下不再有人問津,光禿禿的老棗樹抖抖瑟瑟,屹立在寒風中,可憐兮兮,沒了往日蓬勃的生機。
改革開放后,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家家有了自己的餐桌,飯菜也日益豐盛。外出務工的大潮擄走了一批又一批青壯年男女,家家僅剩年老、幼小或體弱病殘的人,再無人到棗樹下聚餐,老棗樹下沒有了以往的喧鬧,漸漸地被人們冷落、遺忘了。
30 年前的一天,因事回了趟老家,當我一踏進莊宅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歷盡滄桑的老棗樹。我疾走到樹下,摸著皸裂成片片、塊塊,行將脫落、刺手的枯皮,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油然而生:這就是我日思暮想的老棗樹!物是人非的莊宅上只有飽經風霜的您還依然健在!你記錄著我童年里許多美好的故事,給我留下幸福而快樂的記憶,給過我溫馨和暖的大家庭生活,見證了老宅的哀榮與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仰望著稀疏的、閃著螢光的棗葉,嗅著醉人的花香,聽著蜜蜂嗡嗡地輕唱,踩著突兀裸露的樹根,我心潮澎湃,久久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