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崛起的兩種現象引發了人們對歐洲政治未來變化趨向的猜測。一方面,歐洲多國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選舉政治中崛起并挑戰各國的既有政治秩序,尤其是傳統主流政黨的政治地位,引發人們對歐洲極端政治前景的擔憂。另一方面,這些政黨不同程度顯示的溫和化調整趨向似乎又在釋放這種壓力。如何理解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溫和化轉型成為判斷歐洲政治走向的關鍵因素。
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溫和化意指這些政黨采取多種措施試圖緩和其在主流政治以及大眾心理中的極端政治形象。
首先是思想和組織上的去極化。當今,歐洲多國活躍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早期發展階段,在思想和組織上曾經與歷史上的法西斯組織有一定淵源,在崛起的過程中它們也曾有意識地訴諸一些極端主義的言行,包括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但在進一步發展的過程中,這些政黨也深切感受到極端政治形象對其的制約,并試圖通過去極化的政策調整改變形象,包括在組織上撇清與極端政治組織的關系,壓制或清除極端政治人物在黨內的影響。
例如,梅洛尼領導下的意大利兄弟黨明確表示本黨的基因中沒有法西斯主義、種族主義或反猶主義。奧克松領導下的瑞典民主黨將一些有極端傾向和公開發表種族主義言論的成員和附屬組織開除。勒龐就任法國國民陣線領袖后,在黨內推行去妖魔化改革,將包括老勒龐在內的黨內鼓吹極端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的成員開除,后又進一步將國民陣線改名為國民聯盟,以示與過去的區別。去年歐洲議會選舉中,因德國選擇黨主要候選人發表關于納粹德國的有爭議言論,以國民聯盟為代表的多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拒絕與其在歐洲議會黨團中合作。
其次,在關鍵性事務上的話語方式調整,以及基于這種改變的政策調整。民粹主義話語突出基于人民與精英對立的二元世界觀,以及排他性的本土主義,甚至不惜訴諸種族主義。作為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核心政治主張的反移民、反歐盟政策中即滲透著這種話語。而近年來,一些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堅持在核心事務上的立場的同時,也試圖通過話語方式的調整來淡化舊話語中的極端特征,最典型的方式是融入保守主義的政治敘事,以吸引那些對變化的世界感到不安因而也對自由主義的敘事感到不滿的保守群體。例如,在堅持對待移民問題一貫的嚴厲立場的同時,有意識地在敘事方式上避免簡單渲染仇外心理,而是突出民族主義,并刻意與極端暴力和種族主義保持距離。同時在社會觀念方面強調其與傳統保守主義重疊的價值觀,即突出文化或社會保守主義,強調法律和秩序。此外,弱化民粹主義的二元對立和本土主義敘事,突出“國家利益”的考量。
此外,為緩和民眾對其崛起的恐懼心理,一些政黨顯著調整了在關鍵性事務上的政策立場。如在歐盟問題上,法國國民聯盟改變了過去的脫歐立場,主張歐盟的內部改革。梅洛尼領導下的意大利政府也秉承了歐洲現實主義的立場,堅持在歐盟規則和治理框架內行動。在烏克蘭危機上,勒龐、梅洛尼等迅速改變了過去親俄立場,并在總體上堅持了大西洋主義和對烏克蘭的支持態度,同時又通過強調平等的社會保護和經濟民族主義的方式來反對歐盟建制派的對俄制裁政策。

再者,與上述變化相對應,一些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對歐洲建制力量的態度出現了微妙變化。這些政黨本高舉反建制的旗幟崛起,這里所謂的反建制既針對傳統的主流政黨體系及其運作模式,也針對既有的秩序,包括國家以及歐盟體系,但近年來,它們在不同程度上顯示了融入主流政治的意愿。它們在表達積極的參政想法的同時,也顯示了希望與其他政治力量、尤其是中右翼力量合作的意思。意大利兄弟黨、瑞典民主黨、芬蘭人黨、荷蘭自由黨等均已經或事實上通過與傳統中右翼政黨聯合實現了領導或參與執政。這總體上顯示了這些政黨尋求通過制度化方式融入既有體制的意愿。
歐洲各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總是受到有形和無形的制約。在傳統政治的話語以及社會大眾的心理認知中,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所訴諸的民粹主義話語,以及在一系列關鍵性事務上的立場,尤其是其反移民和反歐盟的政策,都是對既有民主原則和政治秩序的挑戰。對于政治影響力日益下降的傳統主流政黨來說,訴諸反極端政治依然是抵制極右翼的最有效手段,這既包括在無形的層面讓社會大眾對極端政治產生恐懼心理,又包括在有形的制度層面訴諸既有的法律和制度約束。很長一個時期里,國民陣線(國民聯盟)在法國擁有大量選民支持,但在傳統政治體系中的實際權力和地位與其選民規模嚴重不匹配。可以說,極端的政治形象是這些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尋求進一步發展的主要制約因素,因此,為突破自身政治發展的瓶頸,它們必須消除、至少緩和這種極端形象。
溫和化也是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突破歐洲主流政黨對其“防疫線”所需。20世紀90年代以來,歐洲的主流政黨在聯合抵制極右翼政治力量方面的“防疫線”——即承諾不與極右翼政黨在各個層次上合作——是約束其發展的另一關鍵因素。事實上,歐洲多國右翼主流政黨出現針對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防疫線”松動都與后者的溫和化調整有著密切關系。當然,歐洲政黨政治的碎片化結構也有助于這些溫和化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突破主流政黨的“防疫線”,獲得與傳統中右翼政黨合作的新機會。
近年來歐洲選舉政治的形勢變化,包括一些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選舉突破以及多國針對極右翼“防疫線”被突破,都是這些政黨溫和化調整的成效體現。但客觀分析這些變化進程中的多重現象,不難發現它們溫和化改革的實際政治意義是有限的。
首先,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溫和化的驅動因素主要是選舉利益,嚴格來說這些政黨的價值觀念并沒有根本改變。即便是在思想和政治話語上的調整,也更多顯示的是對既有社會中強硬保守主義的深化,而非作為西方民主思想基石的多元主義的回歸。因而,這種溫和化并未真正消除傳統主流社會對這些政黨的擔憂或恐懼心理。例如在移民問題上,隨著對移民的嚴厲態度成為歐洲各國的普遍性選擇,西方社會長期存在的種族問題上的保守主義偏見事實上得到強化。因此,它同時也在一定意義上強化了歐洲政治的極化傾向。
其次,在歐洲右翼民粹主義陣營以及各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內,溫和化與極化是并存的。一方面,反建制是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主要政治特色,訴諸反建制也是這些政黨成功政治動員的主要手段。溫和化的政策調整雖然會給其帶來直接的選舉利益,但從長期來看,一個溫和化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是否還能夠保持其政治特色進而鞏固其政治地位,這是令人質疑的。所以,從各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政治實踐中不難發現,伴隨這種溫和化改革的往往是黨以及整個右翼民粹主義陣營的新分化。
另一方面,雖然溫和化改革主要受選舉利益驅動,但在政治結構日益碎片化的背景下,傳統政黨分裂,選民需求多樣,基于同樣的選舉動力,這些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也可能采取極化的方式,鞏固自己的核心選民。因此,在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中,溫和化與極化是并存的現象,這尤其體現在德國選擇黨的發展歷程中,其2013年以反歐元區救助政策吸引經濟保守派選民,2015年難民危機后轉向反移民極端敘事,黨內溫和派因反對極右路線退黨,2023年后該黨在德國西部淡化極端言論,在東部高調煽動民族主義。維爾德斯領導下的荷蘭自由黨與基克爾領導下的奧地利自由黨都同時顯示了這兩種趨向,即在社會議題上強化排外,同時經濟主張接近保守派,兼具極端主義與實用主義。在歐洲議會中,不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圍繞極化與反極化的斗爭持續不斷,這不僅反映在這些政黨所分屬的三個黨團之間,也反映在各黨團內部的成員之間,它們對極化的程度存在分歧,例如,有些主張徹底反歐盟,有些則愿意與保守派合作。因此,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既極端又溫和的混合形象與舉措使其難以完全成為主流。從奧地利、西班牙等國的選舉政治博弈中也可以看到,這些政黨要突破傳統政治的心理“防疫線”并不簡單。2024年9月舉行的奧地利國民議會選舉中,極右翼自由黨以29.2%得票率首次成為議會第一大黨,但其親俄立場和爭議性政策主張引發主流政黨集體抵制,導致組閣談判破裂。最終人民黨聯合社民黨及新奧地利黨于今年3月組建聯合政府,排除自由黨參與。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