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月1日結束的波蘭總統選舉中,受到右翼政黨支持的獨立候選人卡羅爾·納夫羅茨基以50.89%比49.11%的微弱優勢獲勝。由于根深蒂固的“俄羅斯恐懼癥”心理且與烏克蘭的地緣毗鄰性,波蘭自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以來就在北約與俄羅斯關系互動中扮演著堅定的“援烏反俄”角色。十年來,波蘭政局主要由右翼政黨掌控,“親美、疑歐、反俄”政策得到進一步強化。雖然左翼和中右政黨組建的執政聯盟于2023年11月成功組閣,但總統一職一直由右翼政黨法律與公正黨控制。如今,得到該黨支持的納夫羅茨基贏得總統選舉,對被困于府院之爭長達18個月之久的波蘭政府而言是一個沉重打擊。
未來,波蘭內政和外交政策將繼續受到總統制約,在諸多議題上很可能出現兩種不同聲音。然而,鑒于當前波蘭面臨的地緣安全形勢,總統和總理的“反俄援烏”安全共識仍將延續,但在實現方式上,兩方奉行的跨大西洋主義與歐洲主義的不同路徑間將產生激烈博弈。
特朗普重回白宮對于波蘭而言意義非同尋常。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對中東歐地區倍加重視,不僅在安全戰略上,而且在政治支持和能源合作上也非常活躍。特朗普在2017年上任伊始就將波蘭納入了首次海外出訪地之一,專程出席了波蘭發起的“三海倡議”領導人峰會。2020年,特朗普政府決定把1000名駐德美軍轉派波蘭。之后,美國欲在波蘭建立永久性軍事基地,并將其命名為特朗普堡的消息不絕于耳。2021年拜登入主白宮后,在安全戰略上基本延續了對中東歐地區的支持,并且永久性軍事基地最終于2023年在波蘭南部正式落成。
然而,讓波蘭始料未及的是,特朗普重回白宮后更加肆無忌憚地突出美國利益優先性,不顧跨大西洋聯盟在經貿、政治和安全利益上的廣泛共識。尤其在安全戰略上,特朗普變本加厲地渲染責任分擔論,大幅度收縮對歐洲的安全支持戰略,甚至在烏克蘭問題上秉持“以交易換和平”的政治邏輯,在歐洲政壇引發巨大震蕩。特朗普2.0時期給跨大西洋關系帶來的沖擊波遠比1.0時期烈度更大,原因是歐洲認為,當前的地緣安全形勢已到生死存亡的地步,如果不能對烏克蘭做出團結有力的支援,以及對俄羅斯做出持續堅定的反制,那么歐盟必將面臨合法性危機。
在跨大西洋關系變局下,波蘭作為其中重要的戰略棋子,面臨著更大更不確定的地緣政治風險。原因在于,波蘭作為北約東翼的戰略支點,地理位置特殊,現下烏克蘭危機延宕未決,波蘭成為歐俄對抗的前沿地帶,安全處境艱難。同時,波蘭政壇不論是左翼還是右翼或中右翼,對與美國保持安全戰略的一致與協作性存在高度共識,對美依賴頗深,如今特朗普政府對歐安全投入的減少給波蘭帶來生存威脅,波美同盟可靠性存疑。加之波蘭國內親歐派與疑歐派長期對立,統一應對外部風險能力受到削弱。
為此,隨著秉持融歐主義的總理圖斯克的上臺,波蘭安全政策出現一定限度的歐洲化轉向并強調軍事自主,在外部風險加劇的壓力下,圖斯克的政策轉向也得到了來自反對陣營的總統一定程度的支持。今年3月7日,圖斯克在下議院表示,波蘭政府正在制定擴軍備戰計劃,擬對每個成年男性進行軍事訓練,計劃建立一支包括預備役在內的50萬人軍隊。值得一提的是,波蘭武裝部隊規模已經達到21.6萬,在北約內部位列第三,僅次于美國和土耳其。圖斯克的擴軍備戰計劃得到了反對黨法律與公正黨黨魁卡欽斯基的支持。卡欽斯基表示,除了對男性進行軍事訓練外,社會還需要轉變觀念,“我們要回歸騎士精神,敢于戰斗,甚至不惜犧牲生命”。
除此之外,波蘭還在積極謀求獲得核共享機制保護,并與歐盟主要大國訂立安全盟約。5月9日,波蘭與法國簽署了《法波友好條約》,旨在加強兩國在防務、能源等領域的合作。該條約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核心內容是當一國遭受侵略時,另一方有義務為其提供軍事支持。圖斯克還在該條約簽署后表示,波蘭近期將與英國簽署類似條約。

隨著右翼支持的納夫羅茨基在總統選舉中勝出,波蘭權力架構中的府院之爭不僅將延續下來,甚至會更加激烈。波蘭屬于半總統制行政體系,外交與安全政策雖然直接由政府制定,但憲法賦予了總統行政否決權以及締結國際條約和任命駐外代表等權力,使總統能夠對政府的內政外交事務產生極大掣肘。納夫羅茨基秉持保守的文化、社會和歷史觀以及主權歐洲觀,外交與安全政策基本上將延續前任總統杜達“親美、疑歐(德)、反俄、援烏”的理念,這大體上與圖斯克政府秉持的相對多元平衡的外交與安全政策存在很大差異。圖斯克政府的政策以務實多邊主義為核心,強調在歐盟、北約及區域合作中尋求動態平衡,并倡導對俄“有限接觸”。納夫羅茨基則高度“親美疑歐”,并在競選期間毫不掩飾地表示,有意延續杜達阻撓政府政策的做法。圖斯克重掌權力的18個月里,杜達經常動用否決權,阻撓政府改革,尤其是與恢復法治相關的改革。
但是,圖斯克與納夫羅茨基在“援烏反俄”這一安全目標上存在基本共識。只是雙方在解決烏克蘭危機的方式和援烏力度上觀點稍有不同,圖斯克主張以歐盟主導的多邊框架推動危機解決,并強調不放棄烏克蘭、堅定抗俄,納夫羅茨基則傾向達成由美國協調的短期和平協議,主張領土問題應由歐盟和烏克蘭自己決定,更多地從危機中抽離出來。納夫羅茨基還強調歷史記憶在當代國際關系中的角色,表示除非烏克蘭公開承認二戰期間烏民族主義者對波蘭人的大規模屠殺,否則將反對烏克蘭加入北約和歐盟。在這一點上,納夫羅茨基與杜達通過強化對烏軍援以抗俄到底的立場有所不同,并非完全是杜達的影子總統。
總體而言,納夫羅茨基的當選對圖斯克政府的融歐主義外交和多元安全政策將是一個沉重打擊。可以預見,波蘭未來兩年半政府任期內的府院權力之爭將趨白熱化,極有可能出現兩種外交和安全政策論調,比如在歐盟的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魏瑪三角機制以及歐盟整體對烏援助力度等方面或將出現政策立場相左的局面。而在推動波蘭國防軍事現代化建設、持續提高軍費開支、繼續擴大對美國防裝備采購規模以及有條件地支援烏克蘭等方面,總統與總理將保持協調與合作。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東歐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