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襯托者”與“附庸人”：歷史書寫與現實生活中的約瑟福斯

弗拉維奧·約瑟福斯（FlaviusJosephus）是公元1世紀的古代史家，他出身猶太族群，以希臘語寫下了關于羅馬帝國歷史的重要史著《猶太戰爭》（BellumJudaicum）。①這部作品以其親身經歷為基礎，記錄了古代猶太人和羅馬人之間爆發的首場戰爭，是唯一完整記錄了這場戰爭經過的傳世文獻。作為一位曾經以指揮官身份參與同羅馬人的戰爭，又在戰敗后向羅馬人投降，投靠了維斯帕先（Vespasian）與提圖斯（Titus）父子，跟隨他們征服猶地亞（Judaea）地區并回到羅馬的猶太人，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的地位，特別是他同羅馬權貴間的關系，一直是學界所關注的重點問題。戰爭結束后，身為敗軍降將的約瑟福斯的現實生活如何？他又怎樣下筆呈現自身，在歷史寫作中協調希臘一羅馬文明與猶太文明之間的矛盾與張力？

為回答有關問題，在既往的約瑟福斯研究中，學者們已對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的地位、處境，及其與羅馬權貴間的交往情況展開了諸多討論，希望找到約瑟福斯在羅馬生活與寫作時的身份定位。然而，囿于佐證材料的有限，一直未有定論。

本文從約瑟福斯在其作品中呈現自身形象的方式入手，重點關注在約瑟福斯落筆時，受其現實生活影響的主觀性如何介人與控制他的歷史寫作。以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第4—7卷中涉及自身的敘述作為討論中心，分析其自我定位，探討約瑟福斯與羅馬權貴間的關系，進而判斷他在羅馬帝國可能的地位與處境，對學界既往的討論作出反思與回應。

一、“緊密”“邊緣”或“游離”：學術視野下的分歧

關于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的地位問題，學界一直未形成共識，他與羅馬權貴間的關系也尚未充分厘清。其原因在于史料證據不足。約瑟福斯個人的生活自述是學者們展開有關討論的基本材料，但這些文本，不僅在其作品中篇幅有限，且敘述也都較為簡略。他的自傳《一生》（Vita）是對其羅馬生活記敘最多、最直接的作品，而這些敘述在本就偏短、僅有430節的《一生》中也僅占8節。①如薩克雷（Thackeray）所言：“他（約瑟福斯）在羅馬度過了三十年或更長久的時光，卻極少對此加以記敘。”②從約瑟福斯本人斷續零散的自述上看，他與弗拉維王朝的皇帝及羅馬權貴的相處似乎頗為融洽，并始終在羅馬生活，一直處在羅馬皇帝的保護與支持之下。像是他自認“得到了維斯帕先極優厚的照拂”，③提圖斯也高度肯定他歷史書寫的價值——“在我的書卷上寫下了親筆簽名，并下令將之公開出版”；第三任皇帝圖密善（Domitian）也會公正地裁斷針對他的誣陷攻許，并為其賜贈榮譽、減免稅金。③

由于學者們很難判斷約瑟福斯零散的一家之言是否值得全盤采信，他們便另辟蹊徑，輔以其他史料文獻或考古證據，基于不同的角度，對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的地位形成了他是羅馬帝國中的“邊緣人物”“緊密成員”或“游離者”的三種判斷。③

有學者認為，約瑟福斯是未觸及羅馬帝國政治中心的“邊緣人物”，與羅馬權貴的關系并不密切，甚至可能受到排斥。通過追溯約瑟福斯所處的文化環境、梳理他與羅馬權貴及知識精英之間的交往，茨威·雅夫茨（ZviYavetz）很早就提出，約瑟福斯“并非皇帝的密友（comites），必然只是下級隨從的一員”②。克里斯托弗·瓊斯（Christopher P.Jones）、哈納·科頓（HannahM.Cotton）與維爾納·埃克（WermerEck）更認為，約瑟福斯始終未能很好融入當時的主流文化圈，他在羅馬帝國的真實生活很可能是孤立且孤獨的。①威廉·霍蘭德（WilliamdenHollander）則在既往文化史研究的基礎上修正性地提出，約瑟福斯在羅馬雖不至被孤立、隔絕在社會精英交際圈外，但也確無貴胄特權，只是有機會接近帝國中心的中層大眾之一，并未成功躋身羅馬帝國中心。②馮定雄也從羅馬政治統治的視域出發，指出約瑟福斯本人的出身及其所記載的猶太戰爭，在羅馬帝國的政治生活中其實并不特殊。③

另有學者認為，約瑟福斯是羅馬帝國中心交際圈的“緊密成員”，和羅馬權貴及知識精英間的關系極為密切，在羅馬頗受欣賞。從歷史書寫的主題與寫作要素的對比出發，格倫·鮑爾索克（Glen.W.Bowersock）認為，約瑟福斯可能與大馬士革的尼古拉斯（NicholasofDamascus）類似，都是在羅馬帝國頗具影響力、得到弗拉維家族的贊助與支持的東方要人。④約翰·庫爾蘭（JohnCurran）與史蒂夫·梅森（SteveMason）也都肯定，約瑟福斯的作品對羅馬文化圈內的知識精英充滿吸引力，是猶太價值觀與希臘一羅馬價值觀之間的溝通橋梁。③約翰·巴克萊（JohnM.G.Barclay）進一步強調，約瑟福斯與羅馬人交往甚密，他的寫作也可能服務于本土羅馬人或已經希臘—羅馬化的讀者，是在以一種融合塑造的方式，強調羅馬人同猶太人的友誼，淡化前者對后者的征服統治。陳錚、何立波與何源等人，也將約瑟福斯視為積極采取行動，盡力設法調和古代猶太人與羅馬人之間關系的知識精英。①

還有學者認為，約瑟福斯是一位甘愿在羅馬帝國偏安一隅的“游離者”，他無意融入羅馬帝國主流的生活與文化圈，主要的交往對象仍然是同族的猶太人。哈里·萊昂（HarryLeon）大衛·諾伊（DavidNoy）與艾瑞克·格魯恩（ErichS.Gruen）等學者追了羅馬帝國東部地中海地區猶太人的情況，并將其同約瑟福斯相關聯。①麥克爾·圖瓦爾（Michael Tuval）相信，即使身在羅馬，約瑟福斯也非常重視自己的祭司出身，因為這一身份在當時的猶太人及外裔的眼中地位極高，他希望在相關群體中維持體面。③在此基礎上，泰薩·瑞潔克（Tessa Rajak）分析了約瑟福斯的婚姻與家庭，指出定居羅馬的約瑟福斯可能更傾向于同其他地區的猶太人保持交往，而不是加人羅馬帝國的中心交際圈。③張琳也相信，約瑟福斯有意通過歷史書寫為猶太人辯護，向猶太族群靠攏。④亞歷山大·弗瑞（Alexander Free）更明確提出：“目前的研究已經能夠證明他（約瑟福斯）同羅馬皇室的疏遠他似乎更多地受到了被希臘化的猶太人以及對猶太教有更深興趣的希臘人和羅馬人的接受。”③付杰、呂厚量、黃文峰也認為，盡管約瑟福斯的史學思想受到了希臘和羅馬文化的一定影響，但真正深刻影響其歷史書寫的，仍然是古代猶太文化傳統。⑥

能夠看出，不同研究視角或參考材料的引入，都將影響學者們對約瑟福斯在羅馬的身份地位的判斷。在基礎材料有限的情況下，學界很難就這一問題形成統一的認識。僅將研究重點聚焦在約瑟福斯對其羅馬生活的自述上，相關考察已很難深人。不過，若是回顧約瑟福斯對戰時情況的記敘，便有望找尋到新的切入點。喬納森·艾德蒙森（JonathanEdmondson）指出，總體而言，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的戰爭寫作中，存在將羅馬皇帝視為敘述中心的傾向，并將耶路撒冷淪陷、圣殿被毀，視為弗拉維王朝在猶太地區建立起權威的決定性事件。這在很大程度上已成為約瑟福斯研究者的基本共識。②同時，在這部作品的戰時敘述中，約瑟福斯對自身情況的書寫也相對豐富，具有進一步發掘的可能性。

由于約瑟福斯對戰爭經過的回顧，不易直接關聯到對約瑟福斯戰后生活的探討上，這部分文本的確不是學者們展開相關討論時會援引的主要材料。不過，約瑟福斯所有的歷史寫作活動，都是在他定居羅馬后進行的。他在《猶太戰爭》中對戰時情況的描繪，其實是在已知戰爭結果的情況下，以再加工的方式對戰爭經過的說明，極有可能會在主觀上受到他在羅馬生活時的現實影響。吳曉群和鄭陽都認為，約瑟福斯對猶太戰爭這場猶太族群災難的記敘和反思，反映了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在其內心深處所造成的矛盾。①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約瑟福斯這部分歷史寫作的內容本身，便存在間接而隱晦地反映他與羅馬帝國權貴間關系的可能性，有望為理解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的身份地位，提供新的面向。

由此，在明確約瑟福斯將維斯帕先、提圖斯視為《猶太戰爭》的敘述中心詳加描繪的前提下，倘若對照他的相關敘述，審視約瑟福斯在歷史寫作中對自己的呈現與定位，從而建立其現實生活與歷史書寫之間的關聯，將約瑟福斯的現實生活與歷史寫作相結合，考察他與羅馬皇帝的實際關系，或可為理解他在羅馬帝國的現實生活提供新的可能。

二、時隱時現的“襯托者”：歷史書寫中的約瑟福斯

以約瑟福斯投降羅馬為分界，以他在猶太戰爭中的行動為線索，可從總體上將《猶太戰爭》的內容分為兩個部分。《猶太戰爭》的第1—3卷主要寫他投降前的經歷，是戰爭的前期敘述，其中介紹了猶太戰爭的醞釀與爆發，以及戰爭初期猶太人的活動、約瑟福斯與維斯帕先的交鋒等內容。第4—7卷則是聚焦于他投降后的情況，是戰爭的后期敘述，以維斯帕先與提圖斯對猶地亞地區的征服，特別是耶路撒冷的淪陷與圣殿的焚毀為主要內容。②相對于第1—3 卷的敘述而言，第4—7卷的戰爭敘述，對兩位羅馬皇帝的描繪更加突出且集中，更為明確地使二者處于歷史書寫的中心位置，鮮明地呈現了約瑟福斯投降羅馬后的戰事發展，更適合作為考察約瑟福斯呈現自身形象時的對照。

就敘述篇幅與布局架構而言，《猶太戰爭》總計7卷4001節，③其中關于約瑟福斯本人的敘述共628節，占全書總內容的 15.69% ；在這628節的內容中，有493節都連貫且集中地出現在全書的第2—3卷，在前期3卷1869節的敘述中占比 26.32% ，主要以他在投降前與投降時的活動為主。而《猶太戰爭》的后期敘述共4卷2132節，則幾乎全部圍繞羅馬人對猶地亞地區的軍事行動展開。第4卷以維斯帕先的活動為主，而當維斯帕先回到羅馬即位后，第5—7卷便以留在猶地亞地區完成征服的提圖斯作為重點描繪對象。其中，涉及他自己的敘述共135節，占比僅為 6.33% ，且分布形式較為零散，少有集中呈現。依據亨利·薩克雷（HenrySt.J.R.Thackeray）編訂的洛布叢書希英對譯本的輯錄分類，對《猶太戰爭》第4—7卷中，涉及約瑟福斯的135節以8個部分的形式進行分布統計，能明顯地發現這一點。

可見，在《猶太戰爭》的后期敘述中，關于約瑟福斯自己的內容不僅在篇幅上有所縮減、所占比重出現下降，在布局上也不似前期的行為一般，以連貫而集中的形式展開，而是相對松散地排布，為敘述中心讓位。而如果從事件發展順序出發，概括這8部分的主要內容，還可見其中提及約瑟福斯的所有內容，幾乎都穿插在以維斯帕先或提圖斯為中心的記敘中，不再圍繞其本人展開。

具體而言，第1部分主要強調維斯帕先和提圖斯在戰爭中對約瑟福斯的恩赦與庇護。維斯帕先稱帝后，想起了早就預言過此事的約瑟福斯。他在提圖斯的建議下，命人斬斷約瑟福斯身上的鎖鏈，為其正名。①提圖斯以一句“這是可恥的”（αioxpovouv）②定性了約瑟福斯被投入螺繼一事，使后者的命運出現轉機。第2、3、4部分主要敘述約瑟福斯獲釋后，隨羅馬人繼續征伐的情況，特別是他對耶路撒冷攻防戰的見證。其中分別記錄了提圖斯在巡視時遭遇的暗箭襲擊、猶太人凱斯托爾（Castor）如何在中箭后佯裝求和并襲擊了輕信的羅馬人，以及提圖斯派約瑟福斯去勸降耶路撒冷城內的猶太人但未獲收效等事。約瑟福斯對這一階段的總結是：“命運將無辜者和有罪者、城邦與紛亂一同卷人了毀滅。”③顯示出一種無計可施的無力與無奈。

第5、6部分則承襲前文，將記敘的對象轉到猶太人一方，記錄了猶太族群中叛亂分子的戰爭暴行。包括迫害與虐殺與約瑟福斯同階層的猶太貴族、關押其父母，并在戰爭中直接襲擊他本人。在敘述有關事件時，約瑟福斯以對比的方式聲稱，提圖斯才是真正關心猶太族群命運的領袖：“叛亂分子對諸般苦難無動于衷，而提圖斯則對城中余民深感同情，急于盡力拯救幸存者。”④第7部分寫到提圖斯最后攻城前委派約瑟福斯去與當地的猶太人談判的過程。雖然約瑟福斯的勸降再次以失敗告終，但其中又進一步點明了提圖斯對傷害猶太人一事是“不情愿的”（αkov）。③第8部分是戰后余波。寫到約瑟福斯受到卡圖盧斯（Catulus）所授意的誣告，陷于發動叛亂的指控，而維斯帕先與提圖斯都未輕信此事，最終“卡圖盧斯的期望落空了”@。

在這些敘述中，約瑟福斯幾乎一直以得到羅馬統帥恩惠的、受庇護者的形象出現。他因維斯帕先的稱帝與提圖斯的求情而獲釋；隨后便跟隨在提圖斯的身邊，以戰時扈從或參謀的身份活動，有時還會在提圖斯的授意下，負責勸降與旨意傳達等工作；即便在戰爭結束后，他在羅馬的生活也仰仗著羅馬皇帝的信任。同時，從文本細節上看，在相關敘述的字里行間，能夠明顯地看到約瑟福斯的身份乃至命運，深受維斯帕先與提圖斯的影響：在第4卷中，他的獲釋來自維斯帕先的決定；①而第5卷也記錄了他在遭襲之后能夠逃出生天，全靠提圖斯的及時營救；②第7卷更寫到他遭受誣陷時，是維斯帕先與提圖斯一同還其清白。③

而從維斯帕先與提圖斯的角度而言，約瑟福斯的存在則顯得可有可無，并未對他們的行動構成太大的影響。維斯帕先稱帝后，盡管在返回羅馬即位前釋放了約瑟福斯，卻沒有帶他一同回到羅馬，而是令其隨軍，與提圖斯一道繼續猶地亞地區的征服。④在隨軍的過程中，他的表現也平平無奇：在提圖斯遭遇暗箭襲擊、同行的尼卡諾爾負傷的危急時刻，只是捎帶提及了約瑟福斯同樣在場，并未說明他是否提供了幫助；③面對卡斯托爾的誘敵之計，約瑟福斯雖心有疑慮并提醒了同伴，但既未避免羅馬人的傷損，也未說服提圖斯提高警惕；？提圖斯派他進行的勸降演說、談判及旨意傳達，同樣未獲收效；②而在父母被關押、親人憂心其生死時，約瑟福斯更是無能為力。③

不僅如此，約瑟福斯在描繪維斯帕先與提圖斯時，還毫不吝惜地使用了眾多溢美之詞：談到維斯帕先稱帝的正當性時，他稱贊這位弗拉維王朝的首位君主“克制自律”（gωΦpoouvns）“慈愛寬厚”（amp;γα0ou）；⑨又在論及提圖斯時，強調他充滿“青春活力”（vεóτητos）且作戰時極為“悍勇”（αvδpαγαOiα）?；在征服猶地亞的戰爭中，父子二人的功績都堪稱“卓著”（αpxoμεvωv）。然而他卻從未在第4—7卷描述自己時，加入任何引人注目的形容與評價。

就這個意義上而言，相比于在《猶太戰爭》第4—7卷中被視為歷史寫作中心的羅馬皇帝，約瑟福斯以一種明顯不對等的方式，完成了對自身形象的呈現。從身份、地位，及在戰爭中的作用上看，維斯帕先與提圖斯不僅能夠決定約瑟福斯個人身份、命運，還是主導戰爭走向的關鍵人物；而受二人庇護的約瑟福斯只能聽令行事，在戰爭中的作用有限，不過是羅馬皇帝的附庸。而從用筆著墨上看，對應約瑟福斯的書寫也多平鋪直敘，不如在勾勒維斯帕先與提圖斯時那般生動細致、刻畫鮮明。

此外，涉及約瑟福斯本人的書寫，也未貫穿所有的戰時敘述。大部分關于“筆下人”約瑟福斯的內容，都集中在提圖斯率軍圍攻耶路撒冷的階段，也沒有涉及全部的重大歷史事件，尤其是沒有一處敘述涉及耶路撒冷淪陷、圣殿遭毀的重要時刻。就猶太傳統而言，“圣城”耶路撒冷與圣殿具有極為重大的文化意義。目前傳統的猶太古代史研究仍然以圣殿的存續作為斷代分期的依據之一。①以色列學者施羅德·桑德（Shlomo Sand）稱，猶太戰爭中對圣殿的第二次摧毀，與圣殿的首次陷落共同孕育了猶太人“被迫離開家園的神話”，②使之“成為了深深印刻在通史和民族史的真理。”③

而從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的第5卷對耶路撒冷及圣殿的細致描繪上看，④他同樣十分看重圣城與圣殿。在此事發生前，他寫到了為保護耶路撒冷與圣殿，自己在勸降猶太人時的努力斡旋。③他也沒有避開對圣殿被毀時的沉痛場景的描繪，還仔細記錄了猶太地區出現的各種異象、回顧了諸多災難來臨前的預兆，②由此引發了學界的諸多討論。③

在這堪稱不遺巨細的描繪中，約瑟福斯卻對自己的行動只字未提，只是意味深長地表示：

盡管必須為失去了這座非凡的建筑而深感悲楚，但命運的運作也能夠給予人極大的慰藉：毀滅一事，對于建筑和城市而言都是避無可避的，對于世上的生靈而言亦如是。③

就此，在這件幾乎深刻影響猶太人后續命運的苦難事件的書寫之中，約瑟福斯本人的存在被完全隱沒，甚至在隨后的戰時書寫中也維持著消失的狀態。當《猶太戰爭》再度提到約瑟福斯時，已是他跟隨提圖斯回到羅馬之后。@作為一名主動投身于歷史寫作的史家，約瑟福斯自然可以控制自己的書寫內容。對照他在作品的前期敘述中所呈現的自身形象而言，他在用筆時的前后反差不可謂不大。

相對而言，不同于被隱沒的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后期敘述中，有關提圖斯在此事中如何行事的敘述極為詳盡且生動：提圖斯不僅在戰爭期間始終試圖保全耶路撒冷與圣殿，得知圣殿起火的消息后，更是反應激烈地“從原地跳起，狂奔到圣堂去滅火”①“向他的士兵大聲喊叫、做手勢，讓他們滅火”。②而當圣殿的燒毀已成定局，提圖斯向猶太人發表演講時，還痛惜地強調攻占耶路撒冷、燒毀圣殿并非其本意。③這一系列反應，很容易使人同約瑟福斯的隱沒產生聯想與對比，認為提圖斯似乎比猶太人更迫切地希望保全耶路撒冷與圣殿。換言之，為了盡力維護并突出提圖斯的正面形象，約瑟福斯在此很可能不惜隱去自己的存在，以在敘述中暗示，提圖斯在此事中最大的疏失，不過是未能充分地約束住在盛怒下失去理智的羅馬人，從而進一步強調了提圖斯的中心地位。而其前文提到的、圣殿被毀乃是必然的表態，可能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隱晦地點明圣殿被毀是出于神意，提圖斯并無力干涉。

在隨后的記敘中，提圖斯也一直保持著活躍，并維持著一種剛直而寬仁的正面形象。例如，在猶太人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提圖斯仍盡力約束著意圖大肆劫掠的羅馬士兵，并親自勸降猶太人：“就像一位寬慈的家主那樣，對不可救藥者予以嚴懲，而赦免其余的人為我所用。”④雖然在隨后的談判中，猶太人的得寸進尺激怒了提圖斯，使其決意徹底征服猶地亞地區，③但在完全控制了耶路撒冷后，提圖斯也無意將猶太人屠戮殆盡，他放棄了自己此前不再接受歸順的宣告，為部分猶太人提供了妥善的安置。從這些敘述中能夠看出，提圖斯雖然投身于這場與猶太人為敵的征服之戰，但他并沒有為這場戰爭火上澆油。他在攻陷耶路撒冷期間的大多數行動，都以緩和局勢、尋求和平為目的。約瑟福斯在評價戰爭隨后的發展時表示：“當下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種明證，一方面體現了神力對惡徒的懲治，另一方面則展現出羅馬人的好運。”②所以，提圖斯雖是羅馬軍隊的指揮者，但他真正負責的對象卻是更高層面的善惡與公義。這又同他在《猶太戰爭》的第3卷中，向維斯帕先投降時所誦念的禱詞，即神“舍去由你所創造的猶太族群，而將所有的好運移交給羅馬人”③的申明相貼合。

綜上，可對《猶太戰爭》的第4—7卷中，約瑟福斯呈現自身形象方式加以總結：首先，文中涉及他本人的篇幅占比顯著減少，也不再以集中連貫的形式加以布局，在分布上更為松散。其次，對照作為敘述中心的維斯帕先與提圖斯來看，他的身份、地位都與前者不對等，更多地凸顯了羅馬皇帝對他的恩惠與保護，而他在戰爭中的作用卻較為有限；具體的文本敘述也少形容而重說明。最后，文中涉及他自己的內容，大多出現在耶路撒冷被攻陷之前，在耶路撒冷淪陷、圣殿被毀之時及隨后的寫作中，他的存在被徹底地隱去，直至戰事終結，與提圖斯的活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由此，便可明確約瑟福斯《猶太戰爭》中對自己的定位：他是敘述中心人物的“襯托者”，以一種時隱時現的方式，穿插在對維斯帕先與提圖斯行動的集中敘述里。一方面，通過篇幅有限、分布零散且多陳述的“現身”，起到見證羅馬皇帝行動、正向映襯其睿智英勇的作用；另一方面，則通過在關鍵事件中的“隱身”，起到同羅馬皇帝形成對比、反向烘托其寬厚正直的作用。在總體上維持了維斯帕先與提圖斯在敘述中正面且突出的形象。

三、頗具分寸的“附庸人”：現實生活中的約瑟福斯

明確了約瑟福斯在歷史書寫中的“襯托者”定位后，還須進一步探討他為何如此定位，以透視身在羅馬的他對自己現實生活中身份、地位的認識，反思并回應學界的相關討論。

概覽《猶太戰爭》第4—7卷中涉及約瑟福斯的所有內容，能夠發現，盡管維斯帕先與提圖斯同為敘述中心，但相比于維斯帕先，其作為提圖斯的“襯托者”而出現的次數更多。在寫作中，約瑟福斯似乎更加強調提圖斯在戰爭中的作用，對其形象進行了更充分的美化。例如，即便是在兩人同時在場，且決斷權主要在維斯帕先手中的情況下，約瑟福斯仍會提及并強調提圖斯的行動。在維斯帕先對其施以援手或提供庇護的兩處敘述中，提圖斯都發揮了作用：《猶太戰爭》第4卷中，稱帝后的維斯帕先雖有意釋放約瑟福斯，但提醒其斬斷鎖鏈的是提圖斯；①而在第7卷，在約瑟福斯受到誣告時，盡管維斯帕先并未輕信，但其最后的無罪裁斷，也來自提圖斯的提議。②

約瑟福斯為何要如此寫作？有學者將之解讀為他對羅馬皇帝的刻意恭維，抑或是羅馬皇帝授意下的政治宣傳。威廉·法莫（WillamR.Farmer）、沙亞·科亨（ShayeJ.D.Cohen）與哈羅德·阿特里奇（HaroldW.Attridge）等人均認為，在《猶太戰爭》中，約瑟福斯為保全自身而向弗拉維家族諂媚的跡象是切實存在的，這也是他重要的寫作目的之一。③馬丁·古德曼（Martin Goodman）更進一步主張約瑟福斯的歷史寫作，構成了弗拉維家族宣揚帝國理念、加強其統治的政治宣傳的一部分。④形成上述理解的學者，普遍反對約瑟福斯以“游離者”的身份在羅馬帝國生活。他們大多傾向于認為，約瑟福斯的歷史寫作是一種“主動出擊”，以加入羅馬帝國的中心交際圈或主流文化圈為目的。

然而，相關解讀并沒有解釋在《猶太戰爭》的第4—7卷中，約瑟福斯為何要在呈現自身時如此強調提圖斯的存在。當然，據學者推測，《猶太戰爭》主要完成于提圖斯當政時期。①這或許能夠為他著墨用筆的方式，提供相對合理的解釋：《猶太戰爭》的書寫可能是出于一種阿諛奉承的心態，懷有向當政者獻媚、為羅馬帝國進行政治宣傳的意圖。

不過，這一理解的問題在于，無法解釋約瑟福斯對弗拉維家族第三位皇帝圖密善的敘述。②在稱呼后者時，他使用了羅馬皇帝的代稱“凱撒”（Kαiσαp），③這說明《猶太戰爭》的正式發表，應當是在圖密善掌權后。盡管艾德蒙森曾作出判斷：“約瑟福斯明顯對自己作品的最后一卷有所修改，以使公元81年9月接替兄長即位的圖密善，能夠在其中留下更加突出且受人歡迎的形象。”但她同樣承認，即便圖密善的即位一事，確實促使約瑟福斯修改了自己的作品，相關調整應該也只存在于《猶太戰爭》的第7卷。④能夠發現，在這部作品的其余部分，再無任何涉及圖密善的敘述。倘若約瑟福斯確實希望討好羅馬帝國的當政者，他大可在作品正式發表之前，加人更多對圖密善的稱贊，并減少對前代皇帝的描繪。

其實，若是從歷史實際的角度出發，關注猶太戰爭的來龍去脈，便不難注意到，約瑟福斯之所以在提圖斯身上著墨更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維斯帕先回到羅馬即位稱帝后，再未回到猶地亞地區，基本上退出了戰爭；而提圖斯則從始至終都是戰爭的主要參與者，在維斯帕先離開戰場后，接替其成為了決定戰爭發展的核心，也自然成為了他敘述的中心。

再依據這一思路，將《猶太戰爭》第4—7卷中有關他自己的內容，更進一步地置于整部作品的視野下進行考察，就能夠看出，約瑟福斯所有的歷史寫作都是連貫完整的。不僅在內容上不存在生硬的刪減改寫，以及額外加筆的痕跡；在敘述風格和寫作鋪陳上，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例如，在《猶太戰爭》的第1—3卷，特別是第2、3卷中，約瑟福斯的寫作重點是自己與維斯帕先的交鋒，①其中沒有提到提圖斯，是在寫到他向維斯帕先投降、成為羅馬人的戰俘起，提圖斯才正式出場。②這也與他在后文與提圖斯在軍中的相處一致。此外，第3卷中的約瑟福斯給維斯帕先留下的深刻印象，③也構成了他在第4卷順利獲釋的契機。即便在維斯帕先離開戰場、回到羅馬之后的記敘中，約瑟福斯也沒有完全將他拋入故紙堆，仍根據戰爭發展的實際情況提及并贊美他。④從整體上看，《猶太戰爭》中關于約瑟福斯自己的敘述，雖然在前后期存在從連貫集中到分散零星的分布變化，但這種變化并不生硬。無論是寫作敘述中心時的行文調整，還是呈現“襯托”時的側重變化，約瑟福斯的用筆都足夠自然，在更大程度上是依據歷史寫作的需要而進行的記敘鋪陳，不完全是為攀附羅馬皇帝而刻意書寫的溢美之詞。這也從側面印證了他沒有出于取悅當政者的目的，因弗拉維家族的帝位更替，刻意對敘述進行過明顯的調整。

更重要的是，約瑟福斯在歷史寫作中的這種敘述，表明了他一直保持著一種分寸感，即在結合現實處境的情況下，注意在作品中以合適的形式，呈現自己與羅馬皇帝等權貴的關系。具體而言，雖然《猶太戰爭》對維斯帕先、提圖斯與圖密善均有提及，但約瑟福斯從不在字里行間過分強調自己與三位羅馬皇帝的親密。在所有的歷史寫作中，約瑟福斯都從未使用過“友誼”（φλα）一詞來形容自己與他們的關系，而是反復表示羅馬皇帝為其“賜予尊榮”（τμαω），③或是用“施恩”（εεpγετεω）來形容他們所提供的支持及幫助。除此之外，在其歷史寫作中，他也極少提起羅馬皇帝之外的、其他羅馬權貴或知識精英。？而這有可能意味著他在羅馬生活時，同這些人的奉和應酬確實有限。由此可見，約瑟福斯顯然具有自己并非羅馬皇帝密友的自覺。他只將羅馬皇帝作為庇護自己的恩人看待，同時也未打算充分融入羅馬權貴與知識精英的中心交際圈或主流文化圈，遑論為此利用《猶太戰爭》“主動出擊”。

若是他無意在羅馬帝國的中心積累名望，又是否如那些相信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是個“游離者”的學者們所想，會與羅馬帝國中的散居猶太人建立更為密切的關系？在論證這一問題時，相關學者的論據多集中在兩個方面，分別是考古證據和約瑟福斯作品中的猶太要素。就考古證據而言，萊昂、諾伊與格魯恩等學者雖對地中海地區猶太人的生活進行了解讀，卻也有學者指出，現有的考古發掘成果的斷代多集中在公元2—3世紀，而缺乏公元1世紀的材料。①所以，約瑟福斯是否確與當時的其他猶太人存在充分的交流，仍然是存疑的。從《猶太戰爭》與《一生》等作品透露出的信息看，約瑟福斯在戰后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羅馬，②沒有顯露出對其他猶太人聚居地的更多關注。他在猶地亞地區擁有維斯帕先和提圖斯賜予的土地，③圖密善還給這些土地免去了稅款，④所以他不會在返鄉上受限。然而，當時的許多猶太人，如提比利亞的尤斯圖斯（Justus of Tiberias）③與上文提及的約拿單等人，都對約瑟福斯充滿敵意。因此，他即便想同其他猶太人保持密切的關系，恐怕也有一定的難度。所以，約瑟福斯應當是自愿選擇留居羅馬的。

而就其作品中體現的猶太要素而言，瑞潔克、巴巴拉·萊維克（BarbaraLevick）與詹姆斯·里夫斯（JamesRives）都十分強調約瑟福斯作品中的猶太特征，提出他對許多事物的理解在本質上仍然是猶太式的。⑥但作為一位“出身祭司世家”，③本就深受猶太傳統影響的寫作者，約瑟福斯具有猶太認同、并在自己的作品中體現出猶太要素是不足為奇的。況且，也有許多學者注意到了希臘—羅馬文化對其歷史寫作的影響。③約瑟福斯自己也表示，希望其作品能夠“給那些希望了解羅馬人與猶太人之間發生的這場戰爭的詳細情況的人提供參考”。③這意味著他所期望的讀者不僅是羅馬帝國的猶太人，還有希臘人與羅馬人。如果他有意回避在羅馬帝國的所有交際，便完全不必使用希臘語寫作，更不需要將維斯帕先與提圖斯作為《猶太戰爭》的敘述中心，并將自己的身份定位為“襯托者”。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猶太戰爭》中的敘述更像是一種“投桃報李”。約瑟福斯未必沒有取悅羅馬帝國的當政者、為其統治進行宣傳之意，不過，相比于獻媚，他的用意在于酬和，以回應弗拉維王室對自己的寬待。因此，有理由認為，在他的認知中，他在羅馬帝國的現實生活中的身份，是一位在行事上頗具分寸感并相對獨立的政權“附庸人”：他愿意接受羅馬皇帝的庇護，卻不打算同其他羅馬權貴及知識精英建立起更加密切的關系，從而保證自己既不至過度接近中心，也不至被排除在外。

這極有可能是約瑟福斯有意識的選擇。回到《猶太戰爭》后期敘述之中，從他對自己的定位來看，一方面，他以淡化自己的存在、模糊自身重要性的方式，突出了羅馬皇帝這一敘述中心，可能確實存在美化并取悅維斯帕先與提圖斯的意圖；但另一方面，他的處理并不過分諂媚，大體上仍然以實際的歷史事件發展為線索，并不違背他所宣稱的、想要“準確記敘歷史”①的目的。換言之，約瑟福斯可能希望在“尋求自保”與“實事求是”之間，協調出一種歷史寫作乃至日常生活的平衡。

結語

就此，再回顧學界關于約瑟福斯在羅馬帝國的身份，究竟是“邊緣人物”“緊密成員”還是“游離者”的討論，可以看出，相關主張雖存在分歧，但其觀點都有其合理性，只是側重點不同：就像判斷他是“邊緣人物”的學者推測的，約瑟福斯應當確在羅馬帝國的中心交際圈中忝陪末座；不過，可能正如將其視為“游離者”的學者主張的，這是約瑟福斯在羅馬有意回避過多社交的結果；最后，又向相信他是羅馬政治團體中的“緊密成員”的學者提出的，至少在維持與羅馬皇帝的關系方面，約瑟福斯沒有斷絕自己同羅馬帝國的全部關聯。

總體而言，在現實生活中，約瑟福斯或許確未進入羅馬帝國的中心，而是居于其中的邊緣位置。但他未必對此感到不甘，乃至汲汲營營地企圖躋身中心。更有可能的是，約瑟福斯有意使自己在羅馬處于一個相對遠離中心，又不至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更加靠近邊緣的“附庸人”的位置，以保證他既能獲得羅馬皇帝的支持，又不至于向全體羅馬人過度靠攏，進而順利地完成歷史寫作、安穩地度過余生。

（責任編輯：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