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壽完畢,一早我得動身回去了。門是關的,想必奶奶是太累了,還沒睡醒呢。我不好打擾,又不能不辭而別。我輕敲了一下門。又敲了一下門,喊了一聲。接著是媽媽的敲門聲和喊聲。父親來了,把門撞開。我們看見奶奶上半身倒在掛衣櫥里,下半身落在地上。鏡子碎了一地,血液從掛衣櫥滲出來,已經固化了,呈褐紅色。
我的雙親木頭樁子一樣杵著。出于急診醫生的敏感,我撲了上去。奶奶的頭部臉部有六處割裂傷,但均不致命,致命的是頸部的一處傷口。我像個法醫判定了死因和死亡時間。
“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父親緩過神來問。
“是的。”我肯定地答。
“那我們還沒睡呀。”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在懷疑他殺。畢竟奶奶獨住老屋,有被害的物理條件。
“要不要報警?”媽媽也緩過來了。
父親仗著曾當過民兵排長的經歷,像一名資深刑警開始對現場進行勘察,得出的結論是不具備他殺的可能。而我輕而易舉地從枕頭下摸出了寶鏡。
我是在奶奶被窩長大的。每天的早晚,奶奶都要把寶鏡擦拭一番,白天隨身攜帶,晚上擱忱下。奶奶十分溺愛我,卻不準我碰鏡子。我半夜偷偷地去掏鏡子,剛到手,就被奶奶打了,還嚇唬我說鏡子上有野獸,專門咬小人。后來,我單獨有了床,認識到奶奶的謊言,其實就是一面小圓鏡,根本沒有什么野獸,一點不好玩。現在,鏡子磨損得很厲害,木框的漆皮沒了,透出一層油亮的手漬。陰刻的一對鴛鴦倒是很清晰,只是少了一只眼睛。尤其是鏡面幾乎照不見影了,水銀呈點狀脫落,密密麻麻的,照鏡就像在密林中看日月。所謂寶鏡也只是村人的笑稱,如此一面鏡子能招來殺身之禍?
父親比我還熟悉這面鏡子,熟悉得幾乎忘記。父親已經從驚駭過渡到悲痛中。
“鏡子在,人沒了。”父親欲哭無淚,“太舊了,原先不是這樣的。”
父親說了一句廢話,原先肯定是不一樣的,一樣的只有時間。父親說:“這鏡子有七十來年了!”
有關這面鏡子的歷史早已是這一帶的民間故事:1942年的某個吉日,方家二少爺青山用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地迎娶了長工的女兒水蓮。路過雞頭山,碰上了一隊日本兵。日本兵用槍趕跑了迎親人,卻故意不趕青山,欲當面羞辱新郎,然后日本兵花姑娘地叫著,紛紛撲向花轎。青山眼睜睜地看著,一點辦法沒有,腦門爆出冷汗,哪知日本兵掀開轎簾吐著口水,就像躲避瘟神一樣逃開,臨走,照青山猛扇耳光,直至青山嘴角流出血。青山被扇得暈暈乎乎的,跌跌撞撞地掀起轎簾一看,也把青山嚇住了,只見水蓮滿臉的鍋底灰,頭發散亂,渾身都有刺鼻的雞糞味。還舞著一面小圓鏡,簡直是個瘋子……原來,水蓮的瘋是裝的,上轎前,水蓮暗暗準備了鍋底灰和雞糞,以防不測。
三月后,青山不辭而別。
這一別就是七十多年!所幸水蓮已經懷上青山的種。據說,父親像極了爺爺,簡直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只要看見父親,就能看見那個名叫青山的爺爺。
有關爺爺的傳聞太多,主要是說爺爺加入了新四軍,扛槍打鬼子。爺爺有勇有謀,曾經獨自一人深入虎穴,刺殺了一名少佐,全身而退。“北上”以后,傳聞中斷了,只知道爺爺是個英雄。直至解放后,也不見爺爺歸來。有好事者勸水蓮改嫁,說二少爺八成是戰死了,你還傻傻地等,何必呢?水蓮根本聽不得,誰說青山戰死了?他不會戰死的!就是戰死了,也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好事者不甘心,說要是青山當了大官,另娶家室了呢?這話刺痛了水蓮,她取出鏡子,說,只要青山還活著,就會回來!
奶奶的鏡子是爺爺當了祖傳的玉鐲,從縣城高價買來的。揣在身上等待時機送給心動的姑娘。有一次在戲樓邊,看見賣蓮子的水蓮,水蓮跟隨父親來東家玩過,爺爺見過她。爺爺靠了上去,水蓮一看,臉突然紅了,默默地收下鏡子。那時的水銀鏡真是個稀罕物。從此,這面小圓鏡伴隨奶奶的一生。
父親伏下身,在奶奶的脖子邊拾起一片刀狀的碎鏡子:“致命傷是在脖子處?”
“是的,也許就是這片碎鏡子割裂的!”
“這么說,奶奶的死肯定與這面大鏡子有關?”
“顯而易見,毫無疑問!從姿態和程度來看,奶奶是撞碎了鏡子!”我說的很專業。
“那奶奶怎么會撞鏡子呢?”
我沒答上話,腦子回想昨日吃罷壽宴,送奶奶回屋,奶奶盯住大鏡子問我:“那里面是誰?”
我說:“還能是誰?是奶奶呀。”
“不,不,是青山,是二少爺……”
我沒當真,以為是奶奶說笑話。
我心咯噔一下,難道是奶奶出現了幻覺,才深夜起床撲向了鏡子,撲向了爺爺?
這面大鏡子是我昨天請人裝配的。奶奶照了一輩子小圓鏡,我想讓奶奶照照九十歲的全貌,照照一朵或一株完整的水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