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毛氈
住氈房,鋪氈床,穿氈靴,戴氈帽。
維吾爾族無氈不以生活。
花毛氈的技藝是傳統生活習俗,無氈不歡。
濃郁的毛氈情結從祖輩開始啟程。
天然羊毛,礦石顏料改變色澤。
剪羊毛,鋪陳晾曬,帶著羊咩的羊毛一天天變輕。
木棍來回敲打,蓬松,撣起羊毛上多余的灰塵。
芨芨草席(簾子)攤開,鋪上羊毛,一寸一寸勻整連接。
拋灑熱水,從頭開始卷芨芨草簾子,麻繩捆綁,天空傳來鷹的叫聲,趕走了一團厚重的云。
將水淋在卷好成捆的簾子上,夾心餅干,外面是草,里面是羊毛,吃草長粗的羊毛在此刻會合。
人們牽繩來回滾動,踢氈子,舞蹈與勞作同行。
給草簾松綁,羊毛團結成餅,卷曲,麻繩再次加粗,來回在芨芨草簾子上推移,搟氈子,從側面豎立成柱,燒開的水從頂部穿透整個氈子,清洗雜質,羊咩在不遠處繼續歌唱。
攤開,晾曬,剪好的彩氈,拼貼,針線縫為一體。
制作毛氈需要耐心,純正的文化符號,旺盛的生命力,透過毛氈你看見舞臺上踢踏著明亮節奏的巴郎正在用歡喜跳完今夜最后的舞蹈。
烤包子
四四方方一張皮,皮牙子、羊肉剁成泥,點綴芝麻包在面皮里。
現吃現烤,外焦里嫩。
皮色金黃,灑金的和田玉。
香酥可口,馕坑里撈出的沉船。
扁平結構,南疆人民智慧的敘述。
烤包子的男人身懷絕技,每一個包子都在高溫中沉睡,鐵锨鏟出一堆烤包子,味覺縱深處的卵石,沉悶的聲部。
面對炙烤,危險與美味并存。
烤包子的人是幸福的人,男人負責坑中事,而女人負責制作柔軟的羊肉餡
他們配合密切,偶爾吆喝為生活喊出滋味。
面對食物,內心干凈。
短暫的思維脫離,傍晚落日將歸的時候,男人的目光也會隨之跟向遠方。
一天的勞作結束,熄滅了馕坑中的火。
又一個太陽熄滅了。
無數個金黃的落日養活了一家七口人。
回到夜色中,最后的烤包子留給臥床的老人。
母親已經失明多年,兒子親手烤的包子,讓她想起了最后的落日。
只是她從未對人說起過,包括她的兒子。
她害怕,因為悲傷的事物總是容易傳染。
庫車薩瑪瓦爾舞
薩瑪瓦爾意為茶壺的意思。
薩瑪瓦爾舞,家里來了最尊貴的客人,跳一曲薩瑪瓦爾舞。
舞畢,用頭頂的茶壺倒出茶水獻給客人。
薩瑪瓦爾舞出現在龜茲樂舞鼎盛時期,克孜爾石窟有此相同的畫面。
跳薩瑪瓦爾舞的長者要頭頂著一個八公斤的銅質大茶壺和十六個茶碗,隨著音樂和節奏跳動。
民間舞蹈的獨特形式,內容,技藝,形式的完美結合。
庫車薩瑪瓦爾舞的三位長者都已經年過七旬,頭頂托盤,托盤里的十六個茶碗和茶壺并列。
茶壺里滾燙的茶水壓住喉嚨里的轟隆之聲。
年輕的小伙子雙手擔著茶壺都異常費勁,長者把它們頂在頭頂,如坐在風中,來去自如。
白色的須發展示著非遺之美。
八公斤的茶壺,前后騰,挪,轉,移,跳,舞姿讓人著迷。
別樣的歡迎儀式,別樣的舞姿卻面臨傳承的危機。
熱情奔赴的舞者,每一步,每一跳,都讓人眼羨而飽含熱淚。
群山都是觀眾,鷹隼悄然退場。
一冊山河里舞蹈閃爍,古老的語言依舊在狂歡中更迭。
佉盧文
歷史的殘片供述著遠去的歲月。
俗稱蝌蚪文的佉盧文是新疆最早使用的民族古文字,也是一種通商語言。
尼雅,一個被某種力量吞噬的東方龐貝城。
佉盧文,252個不同的字母,性格,命運。
草體書寫,從右向左橫向鋪陳星空。
專家從僅剩下的佉盧文殘片中破譯,文字始終活著,而經歷者的游魂何在。
廢墟,另一種游牧。
無非是一些日常的瑣碎,細細碎碎的情感禁區與訴訟文字。
一種新的認識論就此產生,讓我們認識到歷史的脆弱,人的虛無,情感的共鳴。
愛,始終是足夠穿越時空的物質。
佉盧文記載著寡婦情史與錢財糾葛,兩千多年以后,我們所面對的竟然是同一片水域。
望著這些文字,它們仿佛已經從木頭里跳出,在我的頭頂,拆解,重構成一種垂直的即景。
日出,日落,星辰,峽谷,僧眾,釀酒,烹羊,每一項事業認真而可愛。
佉盧文,一會把我帶到另一片時空,一會兒又把我推回。
越是細看,字母中都有一群鮮活的人在耳語。
恍然間,所有的字母如沙子墜落,雖然無法聚沙成塔,卻散發著光亮。
最后的喟嘆,最后的光芒!
沙塵暴
移動。
不規則的運動。
在風的助推下,沙粒和塵土掀起浪涌。
遮蔽天空,落日成了霧中火球。
視線在收縮,從黃色的渾濁到紅色稀釋,一縷縷光注入到這場自然的暴動。
太陽,一枚帶著火的藥丸。
每天半斤土,白天不夠,晚上來補。
塔克拉瑪干的沙漠,游移在我們的頭頂。
經過黑夜的掩護,它們降落在樓梯間和陽臺,細沙穿透紗窗上的空隙,注視著每個人入眠的樣子。
這是怎樣一種真實,以至于它們心甘落地。
一粒沙的遷徙,趕著月光而來。
南疆的人們已經習慣了沙塵暴的脾性。
他們盛裝出行,坦然接受自然的饋贈。
滿城盡黃沙,一絲蒼涼變成偉大的嘆息。
動物們的陰影加重,它們在自我的語言中徹悟天地這一門課堂。
沙塵暴,巨人在高空篩沙。
一只無形的巨手戲謔整個人間。
維吾爾族庭院
土炕上擺著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里的陳年磚茶又一次醒來。
茶的氣息沿著葡萄藤的孔隙向遠方而去。
地上是一團陰影,光的斑紋,零碎。
烈日正在頭頂歇息,大地的皮膚早就高燒不退。
無花果的果實壓扁了樹枝,墻腳生出的綠色按照預設的軌道攀附。
聒噪之后是片刻的沉寂。
老人躺在炕上,在夢中和年輕的自己相會。
他在夢中找到那些走丟的親友。
有一束光在他的臉頰慢慢移動,一團光亮,像是有人手拿放大鏡。
把往事一點一點放大,把皮膚上的毛孔一點一點放大。
一切都是混沌的樣子,庭院外的空氣攪成一團透明的抖動。
幻象。
光一寸一寸向西移去,友人來訪,老人摸著胡須,起身,一壺茶的顏色又加深了一層。
太陽把山燒紅,然后撒手而去。
庭院里逐漸熱鬧起來,交談,笑聲,恢復到日常和世俗中的庭院才有生機,才是真正的庭院。
手工酸奶
沒有包裝,簡單的作坊里完成酸的部分。
酸輕松俘獲了甜。
隨著年歲的疊加,我已習慣于主動逃離甜蜜的事物。
手工做的酸奶,沒有化學添加劑,南疆大地上早就預設好的履歷。
讓味蕾舞蹈,深喉中的一次狂歡。
一勺酸奶緩緩送入口中,享受遲鈍的表情。
生活的工藝,每天都在練習。
做酸奶的人,有一顆知足的心。
每日定制限量,完成即收工。
持續的酸讓牛奶從甜膩中脫身,抵達一種陌生的環境,與胃碰撞出別樣的語言。
巷子里的小男孩,手里端著酸奶,空中飛來足球,只見他放下碗,轉身一腳踢出。
額間的白點,像是一種巨大的夸耀。
內斂的人,收緊酸味,做酸奶的人不停地交織孤獨。
總有一些事物在意料之外,比如,此刻,它酸到讓我短暫遺失了一種味覺。
樓 蘭
褪盡嬌柔,在羅布泊的西部。
面對樓蘭,對話性的敘述無效。
廢墟的色澤在悲劇中陳述輝煌。
激蕩。
無法抑制住內心的時序。
何須史書佐證?
緊擁蒼涼,史料背后的話語交纏。
一場盛大的啞劇上演。
多少鮮活的典故落入迷霧的叢林,玄秘阻隔,我們無法深入真相內部。
鏡像虛幻,留置在想象中的欲望和暗示。
地域敞開,一種誘惑,無法逾越的藩籬。
重拾樓蘭的瞬間,夢的圖景深刻演變。
打破自我設定的局限,認知擴張,一幅蒼涼的樓蘭照片隱藏著創造性的神秘奇崛。
沒有抵達樓蘭現場,但我相信一定會有一個這樣的詩人、哲學家、藥師在面臨同一片時空發出喟嘆。
當然,他們無法預知歷史的走向。
毀滅,另一重意義上的重生。
樓蘭,透著恒常之美的鮮活注定了易逝的色彩。
拌 面
在陽光和雨露中飽粒歸倉的麥子。
面粉在水的擠壓中變成一根根遒勁有力的線條。
接受沸水的檢閱,拔節的聲音在齒間傳誦。
拌面,拌的是面和菜,拌的也是人生。
男人如面,女人如菜。
生活的滋味,酸甜苦辣咸皆在其中。
彼此互為屏障,拌面是南疆生活必不可少的菜肴。
掌勺者,烹菜在細碎中分配味道。
煮面者,煮撈在片刻中練就火候。
在南疆,如果沒有拌面,再威猛的勇士也會失去力氣,再漂亮的姑娘也會失去顏色。
拌面,南疆生活的標配。
似乎沒有什么是一碗面沒法解決的。
面的彎曲,可以接受不同的菜系。當風穿過柏楊林的時候,吃拌面的人才剝開第一瓣蒜。
四季田野的一次集合,面用它的寬容和諸多誤差編纂一本地方生活史。
面的綿長與膳食成為檢閱饑餓的通行證。
拌面,生活的指示。
食譜中最生動的兩個字正熱氣騰騰向我們走來。
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熱愛這片土地。
薩巴依
男性舞者的道具,演奏時的打擊樂器。
羊角制作,上置鐵環,演奏時雙手執其中下端,鐵環碰撞,歌喉喊出高亢之聲。
近代以來,棗木取代羊角,木質圓潤適度,綴環牢固,清脆響亮傳遍山南山北。
薩巴依,多為伴奏。
巴旦木林中,蜜蜂圍聚在樹下。
一位中年維吾爾族大叔,雙手緊握薩巴依,閉目,雙肩抖動,張口,喊出古老的歌詞。
如震天之雷,滾過頭頂。
與之對談,他演奏薩巴依已經四十多年了,羊角光亮,頂部尖銳似針,透著一絲光芒。
他說,幾十年來每天都要喊上幾嗓子,搖動薩巴依,否則就渾身不舒服,連吃飯都沒了胃口。
說完,他又一次搖響了薩巴依。
時間的樂手,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變得確切而又熱血沸騰。
薩巴依,在我看來像是兩把鐵锏,用最暴烈的曲調撼動忠實的聽眾。
看著他陶醉的樣子,你選擇了不辭而別。
羊角不語,鐵環長出翅膀,把聲音馱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