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偉的建筑：摩天大樓、原子城與“世界之都”

摩天大樓競賽

20世紀30年代，美國陷入大蕭條，人們大量失業，農產品、商品價格一落千丈。整個美國被籠罩在經濟衰落帶來的恐慌之中。可就在大蕭條到來前不到一年，一場關于摩天大樓高度的競賽卻在商業大亨之間激烈地進行。

經歷過“咆哮的二十年代”，紐約經濟快速增長，人口接近1000萬，成為當時全世界人口最多的都市。激增的人口亟需更多住房和辦公場所。而隨著鋼結構、快速電梯和現代化施工技術的出現，超高層建筑已成為可能。利用當時低廉的物價和勞動力，越來越多的摩天大樓在紐約這片土地上剪彩動工，商業大亨爭相借此把野心瞄準了城市的天際線。摩天大樓的高度一次次被刷新，每一個商業巨頭都想讓自己的大樓成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在這場世界最高建筑爭霸賽里，最有戲劇性的要數在1929年，克萊斯勒大廈、曼哈頓銀行大廈和帝國大廈三棟摩天大樓爭奪世界第一高樓的故事。

1928年，由建筑師威廉·范·阿倫設計的克萊斯勒大廈動工，設計高度為246米，建成后將是當時世界最高的辦公樓。與此同時，范·阿倫曾經的合作伙伴，因理念不同與之分道揚鑣的H.克雷格·塞弗倫斯，正在建設另一棟摩天大樓——曼哈頓銀行大廈。這棟大樓的設計高度為282米。塞弗倫斯的目的很明確：要搶過克萊斯勒大廈“世界第一高樓”的名號。

這場角逐引起了各家媒體的強烈興趣，與兩棟大樓有關的消息多次登上報紙頭版。這兩棟大樓的建筑工人甚至私設賭局：哪棟大樓更高？哪棟大樓會提前建成？

1929年年末，克萊斯勒大廈的建設接近尾聲，賭局結果似乎逐漸明朗——雖然范·阿倫修改了設計，把克萊斯勒大廈增高至262米，但仍然沒有超過先行建成的曼哈頓銀行大廈。塞弗倫斯認為范·阿倫已無計可施，他對媒體表示：“克萊斯勒的屋頂造型花哨，但高度上我們贏了。”雖然面對媒體如此自信，但克萊斯勒大廈頂部長期停留的起重機還是讓塞弗倫斯有些擔憂，他懷疑范·阿倫打算加高旗桿，以提高建筑的總體高度。因此，塞弗倫斯便在自己設計的大樓上安裝了高聳的旗桿，以求鎖定勝局。

但范·阿倫真正的計劃遠不止于此。實際上，他給大廈準備了一座高達56米的尖頂。為了保密，連在大樓里日日工作的2000多名工人都不知道這件事。鋼制尖頂被分成五部分運送，每一部分都由一組吊車吊起并緩慢放入拱頂中。在拱頂里，五部分尖頂和一面美國國旗被固定在一起，也是直到這時，鉚工們才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范·阿倫的下一步計劃是將其抬升到拱頂最高處，然后鉚接固定。

此刻，樓下街道上沒人知道頭頂近300米的高空即將發生什么。范·阿倫擔心地看著安裝的工人，稍有差池，數噸重的鋼制尖頂便會轟然墜落。鉆井架上的輪子轉動，工人的手旗搖晃，儀表指針旋轉。懸臂平臺上的工人牢牢拴住尖頂，將其與鉚接孔對齊以固定到位。90分鐘后，整個鉚接工作完成。一名工人帶著水平儀爬上了腳手架，他要確保這座有史以來最高建筑的最頂端，平穩地達到了318米的高度。

而在克萊斯勒大廈裝上尖頂后的第二天，美國股市崩盤，大蕭條宣告開始。人們的注意力全都被這場改變世界的洪流吸引。

范·阿倫沒有宣布任何關于克萊斯勒大廈的消息，他在靜靜等待曼哈頓銀行大廈封頂——用肉眼無法判斷兩棟大樓誰更高。直到一個月后，一份名為《每日建筑報告》的行業出版物披露了這一消息，它告知全世界，克萊斯勒大廈尖頂上的旗幟是“在美國紐約市固定點上飄揚的最高的國旗”。

塞弗倫斯無法接受克萊斯勒大廈突然增加的尖頂。但如果此時再加高曼哈頓銀行大廈，就會對它的結構安全造成威脅。他只能靠詭辯的方式宣稱自己的勝利，堅稱高度的競爭應該是可用樓層高度的競爭，而尖頂不算可用樓層。但事實無法改變，克萊斯勒大廈已經從他手里搶走了世界最高樓的頭銜。

在這兩棟大樓競爭“世界第一”的同時，金融巨頭、通用汽車的重要股東約翰·雅各布·拉斯科布也在建造自己的帝國大廈。大蕭條開始后，幾乎所有摩天大樓都停止了建設，但拉斯科布依然堅持建完了自己的大廈。他認為，這棟建筑在蕭條時期有著更大的使命，它應該是這座城市希望的象征。帝國大廈最終定格在381米的高度，取代克萊斯勒大廈，成為當時世界上最高的樓。可帝國大廈除了舉世矚目的高度，它的慘淡已成定局。由于大廈建成時正值大蕭條初期，出租率非常低，因而它也被戲稱為“空國大廈”（EmptyStateBuilding）。

和其他同時發展的現代藝術不同，摩天大樓的裝飾風藝術風格并非站在理想主義的立場上，它也不在乎是否為大眾服務，而是強調為贊助人服務。因此，以這三棟為代表的摩天大樓，在設計上是為了迎合上層階級的審美，它們所用裝飾材料精致、稀有、貴重，采用彎曲光滑的流線型設計，尤其強調裝飾別致且優雅。

這場高度的競賽體現出當時的商業巨頭在經濟狂飆的照拂下，產生的沒有邊際的狂想。最終，克萊斯勒大廈、曼哈頓銀行大廈和帝國大廈都被列為美國歷史地標建筑，在城市歷史和建筑歷史中占據著重要地位，也將長久存在于紐約這座國際大都市之中。

原子城

如果你知道切爾諾貝利，那么你可能對烏克蘭北部的普里皮亞季市有所了解。一些影視作品生動還原了這座城市在核事故發生前的面貌。然而，劇組并沒有在普里皮亞季市實地拍攝任何鏡頭——這座城市的輻射水平至今仍然非常高。即便如此，普里皮亞季還是成了全世界探險者向往的另類景點，探險者在這座仿佛被封存在時間膠囊里的空城里尋找曾經的蘇聯的影子。

在冷戰達到高峰的20世紀60年代末，蘇聯正陷入與美國從核武器到太空探索的全面競賽的泥沼。盡管率先發射了人造衛星，送宇航員進入太空，但當看到美國宇航員登上月球的電視畫面時，蘇聯遭到當頭一棒。為了重振聲望，蘇聯決定全力發展核能，一方面滿足國內的能源需求，另一方面為繼續沖刺太空計劃提供支撐。蘇聯決定在烏克蘭北部的一片森林與沼澤之間建造切爾諾貝利核電站，而為了容納龐大的建設與運營人力，這里還規劃了一座新的城市——普里皮亞季。

20世紀50年代，蘇聯就提出了建設“原子城”的想法。冷戰期間，蘇聯前后建設了超過10座服務于大型核電站的小型工業城市，它們被稱為原子城。這些城市采用了全新的設計和建造，為未來居住在這里的科學家及其家人提供住房和生活服務設施。原子城通常規模不大，能夠容納居民2.5萬到8萬。選址往往經過周密考慮，通常位于距離大城市較遠但又不太偏僻的地方，以便控制和應對突發事件，同時也能滿足核電站對電力傳輸的需求。

原子城的概念與歷史上存在的“封閉行政區”（ClosedCity，此說法僅限于俄羅斯）有著相似之處。無論是古代的皇家宮殿，如北京的紫禁城、東京的皇居，還是近代一些地區的軍事禁地，如美國內華達國家安全區，都體現了特定區域限制訪問的特殊性。

普里皮亞季的一切圍繞核電站而建，但和大多數灰暗色調的蘇聯工業城市不同，它的崛起并非僅為居住，同時也是展現社會發展成果的縮影：城市內擁有25家商店和購物中心（甚至包括一個罕見的蘇聯時代的超市），一個奧林匹克標準的游泳池，數座健身房和射擊場，還有電影院、圖書館和文化中心，以及寬敞的林蔭大道和綠地公園。城市里還建起了一座游樂園，但未等游樂園正式開放，核事故就發生了。

這項宏大工程的總指揮是年僅33歲的工程師維克托·布魯哈諾夫。他并非核能專家，卻是一名經驗豐富的電廠建設管理者。當蘇聯能源與電氣化部部長在莫斯科召見他，提出這項重要任務時，他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當然，他也沒有理由拒絕，這或許正是他施展才干，通往上層的黃金機會。

即便普里皮亞季的建設受到最高規格的重視，但建筑材料的供應仍然很成問題。這很大程度上成為日后覆滅整座城市的重要隱患。

普里皮亞季的第一批公寓樓和其他住房于1972年竣工，但此時，道路和供暖系統都還沒有建成。不過這對這里的新居民來說并不是問題，他們中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很愿意搬到這座新建的城市中生活。因此，最初來到這里的居民關系非常融洽，他們中許多人是理想主義者，他們相信，建造一座宏偉的原子城比沒有暖氣這樣的小問題重要太多了——如果覺得睡覺時太冷，那就穿著外套好了。

雖然建設中遇到了種種問題，但蘇聯確實建了一座接近完成的原子城。直到1986年4月26日事故發生前，普里皮亞季城中建起了地標性的26米高的摩天輪。摩天輪原計劃在5月1日勞動節當天開放，但在還有5天就開放的時候，核事故發生了。4月27日下午，蘇聯政府決定組織撤離，大約49000名居民從普里皮亞季撤離到附近村鎮。游樂園的摩天輪自建成后從未開始轉動，這座原子城也從此無人居住，作為蘇聯城市建設的理想標本，被時間封存至今。

“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亞

在所有“權力的建筑”中，規模最大、構想最狂妄的一定是“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亞。這座想象中的納粹都城雖然從未真正建成過，卻是“納粹建筑”最重要的象征。在設定為“納粹贏得二戰”的文藝作品，如小說《祖國》、后改編為同名美劇的小說《高堡奇人》以及《重返德軍總部》系列游戲里，日耳曼尼亞的建筑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而這些建筑幾乎全都直接來源于阿道夫·希特勒的狂想。

1940年6月23日，剛剛占領巴黎的阿道夫·希特勒站在埃菲爾鐵塔前，凝視著這座他一直夢想訪問的城市。但這次“訪問”，不只是一場勝利者的巡游，更是一次對古典建筑的朝圣。陪同希特勒一同游覽的是他的親信——建筑師阿爾貝特·施佩爾。

此時，大多數巴黎人因為擔心德軍入侵法國時會進行大規模轟炸，已經逃離城市前往鄉下，街道幾乎空無一人。希特勒一行人在3小時內參觀了巴黎歌劇院、馬德萊娜教堂、拿破侖墓、特羅卡德羅宮、先賢祠和埃菲爾鐵塔等標志性建筑。希特勒將這次游覽稱為“閃電訪問”。參觀結束，希特勒覺得馬德萊娜教堂內部“太學究氣”，但巴黎整體的恢宏和古典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是希特勒生命中第一次造訪巴黎，也是唯一一次，但這短短3小時參觀的意義絕不簡單。在落榜美術生希特勒的構想中，柏林應該被建造成一座比巴黎更壯麗、更永恒的城市，一座名為日耳曼尼亞的“世界之都”。

自1934年當權以來，希特勒就一直在醞釀“日耳曼尼亞計劃”。1936年柏林奧林匹克體育場的建設就是他這個宏大計劃的早期實踐。1937年，他成立“柏林建筑總設計局”，委托建筑師施佩爾全權負責柏林的重建規劃。在這位納粹首席建筑師的規劃里，柏林將建造一座體積是巴黎凱旋門的三倍的凱旋門；一條寬度超過香榭麗舍大道的“勝利大街”，從北到南貫穿柏林市中心；一座占地面積是凡爾賽宮兩倍的“元首宮”；以及數十座為政府部門和黨衛軍設計的紀念碑式建筑群。

1939年建成的帝國總理府，為我們展現了“日耳曼尼亞計劃”宏偉愿景的一隅。

德國的舊總理府建于19世紀，是希特勒多年來的辦公場所。希特勒認為其過于老舊、狹小，無法體現納粹的“偉大”形象。他喚來施佩爾，要他在沃斯大街上建一座能夠體現帝國威嚴的新總理府。希特勒要求在1939年1月前完工，建設工期不到一年。為了按時完工，超過4000名工人24小時輪班施工，最終比原計劃提前48小時完成了所有工作。

新總理府采用新古典主義風格，融合了納粹建筑特有的夸張、威嚴和象征性特征。這座府邸的一大設計目標就是讓來訪者心生敬畏。榮譽廣場是總理府的前院，進入總理府，即進入一座有透明天棚的寬大花廳。穿過花廳大門，來到一間狹小昏暗的圓形小廳。這一設計讓來訪者從寬大明亮的空間突然進入狹小黑暗如地下室的房間，瞬間產生陷入黑暗和迷失方向的感覺。經過了仿造法國凡爾賽宮鏡廳的會議室和休息室后，是一條長200多米的走廊。走廊的墻壁上鑲嵌著光滑如鏡的大理石板，兩側的立柱高大挺拔，柱廊間點綴著工藝精美的浮雕。希特勒要求施佩爾，長廊要“足夠長，讓人走得不安”，以此震懾來訪者。走廊的盡頭就是面積約400平方米、層高9米的元首辦公室，比一座網球場還要大。從進到新總理府的大門到進入元首辦公室，一路走下來足有400多米，這讓每一個覲見希特勒的官員都會心生畏懼。

新總理府建成后不久，捷克斯洛伐克總統埃米爾·哈查來到這里會見希特勒，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讓他的國家免于成為納粹德國的附屬國。但也許真的是新總理府的壓迫感太強，67歲的哈查在45分鐘的會面里暈倒了兩次，最后屈辱地接受了納粹德國的條約。

在整個“日耳曼尼亞計劃”中，最讓人矚目的建筑是“人民大廳”——一座比羅馬圣彼得大教堂還要巨大的圓頂式建筑。希特勒親自畫了這棟建筑的設計草圖。建成后，它的高度將達到290米，能夠同時容納15萬人集會。這棟建筑會成為整個日耳曼尼亞的中心。大廳的建筑風格具有古典元素——穹頂、石柱、大理石墻面，無不強調著帝國的威嚴與永恒。建成以后，希特勒會站在一只24米高的金色巨鷹雕塑下，向圓頂大廳中的人民發表演說。施佩爾告訴希特勒，由于大廳內部空間過于巨大，人的呼吸和體溫產生的水汽會在穹頂高處凝結，形成類似云霧的效果。希特勒對此非常著迷，認為這增加了建筑的神秘感。

然而，這項宏大無比的計劃很快遭遇了現實的挑戰。由于人民大廳太大、太重，柏林的土壤濕軟，能否承受如此龐大的結構成了難題。為此，施佩爾下令建造一座名為“重載測試體”的巨大混凝土圓柱。這座高達18米、重達12650噸的圓柱形結構于1941年至1942年間建成，目的就是測試土壤在極端壓力下是否會下沉。結果顯示，沉降幅度遠超預期，這就意味著地基必須大規模加固，甚至可能要更改原有的設計。

盡管如此，希特勒也未產生動搖。他堅持所有建筑都必須“比原型大好幾倍”，并且要永恒不朽：他的凱旋門的體積必須是巴黎凱旋門的三倍，人民大廳的穹頂必須高過圣彼得大教堂，政府大樓要比古羅馬任何元老院都莊嚴肅穆。這種“尺度崇拜”不僅源于對古典文明的尊崇和模仿，更是納粹意志的一種空間體現——通過建筑營造“征服感”，傳遞出統治力的不可動搖。

從整體上看，納粹德國建筑推崇簡約古典主義，大量使用石材、立柱、對稱結構和空曠廣場，摒棄裝飾性，強調秩序、權威與永恒。這與當時其他國家盛行的現代主義建筑形成鮮明對比，后者更注重功能性與輕盈感，而納粹的建筑一再強調壓迫與震懾。

隨著二戰全面爆發，資源不斷向戰爭傾斜，“日耳曼尼亞計劃”被迫擱置。人民大廳、凱旋門、勝利大街等宏偉構想最終都未能動工，留下的只有精致的模型和巨幅藍圖。曾經建成的帝國總理府也在戰爭中被蘇軍炸毀。直到今日，那座沉睡在柏林街區中的“重載測試體”仍靜靜矗立，成為“世界之都”狂想曲的唯一實體遺跡。

為了建設日耳曼尼亞，施佩爾在柏林還設立了“總建筑監察局”，強制征召了大量勞動力。被強征者包括來自波蘭、蘇聯等地的戰俘和民眾，他們被安排在采石場、磚廠和建筑工地，承擔著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

20世紀30年代末，在“日耳曼尼亞計劃”如火如荼地規劃時，德國哲學家本雅明在他的著作《歷史哲學論綱》里提出了“歷史的天使”理論。他寫道，歷史不是連貫向前的勝利進程，人類所謂的進步，也并非在不斷改善，而是在不斷累積廢墟。人只是被動地被推向未來。真正的歷史觀，不是歌頌進步，而是要記住、喚醒，為受難者做證。

那些高聳入云的塔樓、傲立的紀念碑和巨大的穹頂，正是本雅明理論的印證。當生產力進步發生時，權力一次次試圖用建筑為自己立碑，想要將勝利、榮耀與秩序鐫刻在永恒的維度上。但當我們回望這些宏偉遺跡時，看到的卻并非一條直線向前的歷史，而是更多的廢墟與沉默。

真正的歷史，不是一座座宏偉建筑拔地而起的壯麗敘事，而是一代又一代人承諾卻未曾抵達的未來。仰望宏偉建筑，我們要做的不是感嘆設計者的偉大，而是從廢墟的記憶里，重新尋找屬于人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