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之間的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代時期,天下動蕩,后唐莊宗李存勖稱帝后,治國無能、用人無方,重用伶官成為其最終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歐陽修進入政界時,北宋王朝正由盛轉衰,他目睹了當時政治的諸多弊端,親自編撰《新五代史》,希望以此來借古諷今、勸善懲惡。相較于宋朝建國不久后官方組織修編的《舊五代史》,歐陽修在著書時運用了大量春秋筆法,傾注了更多個人思想的色彩,而這便成就了《五代史伶官傳序》中的載道美學。
一、中于時病而不為空言一一“治亂在人而不天與”
作為北宋時期詩文革新運動的領導者,歐陽修“力復古格”,其文學思想對糾正當時以西昆體為代表的貧乏虛空、脫離社會現實的文風起到了重要作用。“中于時病而不為空言”則是其主張的具體表現一一在北宋長期的中央集權統治下,國家統一與穩定具備了相對穩固的基礎,但也存在諸多“隱疾”,為后期階級矛盾的加劇、“積貧積弱”局面的出現埋下了禍根。而“天命”又是當時帝王強化其統治合理性的重要論調,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統治者對于國家治亂發揮其主觀能動性的作用。
面對政治上已經出現的種種弊端,歐陽修在《五代史伶官傳序》沖借鑒后唐興亡的歷史經驗,針砭時弊,提出了國家之興衰更在于“人事”的主張。文章用大量筆墨進行平實的敘事,少量議論,這看似與歐陽修“文以載道”的文學思想有所逆違,但這樣的語言鋪陳卻最大限度地提升了議論的真實感與可信度。一方面,受到“弗道其前”“祖述堯舜”思想的影響,歐陽修主張真實地記錄歷史事件,不隨意增刪、渲染;另一方面,文章開門見山提出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的感慨,振聾發聘,吸引讀者在后文的閱讀中一探究竟。然而,緊隨其后的并非長篇大論的空洞論述,而是以后唐莊宗興衰變遷的歷史史實為例證,同時也與當時政局由盛轉衰的現狀暗中契合,使借古諷今、針砭弊政以勸誡統治者的意味更加濃厚。作者借助《尚書》所言“滿招損,謙得益”再次發出感慨,水到渠成,指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這一“自然之理”。而后,作者概括了后唐莊宗“方其盛”時,“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的盛況;又以“及其衰”時僅“數十伶人”便能使其“身死國滅”的窘境相對比,以小見大,指出“禍患常積于忽微”,如此天翻地覆的差別,也不過是從毫末之處生起禍端。文末,歐陽修再次提及“豈獨伶人也哉”,一方面,與前文后唐莊宗重用伶人、耽于誘惑以致國家敗亡形成閉環,另一方面,歐陽修也意在順勢而為,通過一句反問,起到“一語點醒夢中人”的作用,指出“人事”才是國家興亡最具決定性的因素,首尾呼應,再次申明文章主旨。
二、文簡而意深 “圣人之道直以簡”
歐陽修在寫作中主張實事求是,同時主張文章要反映現實生活并服務于現實生活,反對空洞無物的寫作,故其文章往往能以事實推演大道真義,而這一特點在《伶官傳序》中也有所體現。議論、抒情之外,歐陽修的敘事在平易之中也有巧思,通過對歷史史實不加主觀臆想的高度還原以及“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語言表達,使文章達到了“文簡而意深”的效果。
一方面,歐陽修作文時,追求事理真實,即“事信”。文章依托歷史事實,高度凝練概括,又極富說理色彩。首先記述了后唐莊宗李存勖于天祐五年(908)襲封晉王,此時,李存勖年僅24歲,一邊是父親仇讎未滅的遺恨,一邊是年長于自己又手握軍權的李存顥、李存實等人的蓄意謀亂,但李存勖憑借少年意氣,驍勇善戰,擒拿反賊、為父報仇,其早年之英明神武,一度令敵人感嘆“生子當如李亞子”。然而,李存勖未能將這種意志貫徹到之后的治國理政中,最終落得“誓天斷發,泣下沾襟”的衰敗地步,這樣戲劇化的情節卻真實地發生在后唐莊宗的人生之中,令人晞噓。
另一方面,簡潔的敘事語言中包含了無限的“言外之意”。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提出“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這不僅是對詩歌創作的一種評價標準,《伶官傳序》中也體現了這種高超的藝術境界。歐陽修在文末提出:“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這樣的反問引發讀者思考:王朝興衰難道僅僅是因為“攻天下易,守天下難”這一“天命”嗎?縱觀古往今來,無數例子反復證明著“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道理,而對于李存勖而言,后唐的潰敗不正是他在政治治理上諸多的疏忽導致的嗎?換言之,李存勖戰功赫赫的前半生與慘死結局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難道又僅僅只是因為溺愛伶官嗎?或許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導致國家覆滅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因素,需要統治者留心應對。
三、文以大工之義一“詞博義高而不違于道”在文章寫作技法方面,歐陽修并未片面強調其“載道”功能而將文章所載之“道”與寫作之“工”相對立,恰恰相反,歐陽修提出,文章不應不加雕琢而鄙俚淺陋,好的文章要“詞博義高而不違于道”,文章之“工”,為“文以載道”提供了必要支撐?!段宕妨婀賯餍颉匪w現的“大工”,主要表現為語言風格的平易自然、“窮而后工”的飽滿情感以及對比論證、欲抑先揚、詳略得當的多元寫作手法,使文章在表達勸善懲惡主題的同時,又能夠達到天然不事斧斫的效果。
1.語言風格的平易自然
歐陽修提出“簡而有法”,提倡平實質樸的語言,反對過于華麗的辭藻和佶屈聱牙的文風。平易自然是《五代史伶官傳序》語言風格的最大特點,這種風格避免了文章在語言和技法上的喧賓奪主,能夠讓讀者更加專注于作者所要傳達的“道”上,便于理解。
在敘事時,其語言的平易自然表現為敘事的精練、流暢。文章以后唐莊宗的人生浮沉為界,將記敘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從“晉王之將終”之時起筆,以極為凝練的文字概括了晉王臨終托志、莊宗出兵凱旋的故事,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個后唐莊宗年少得志、驍勇善戰的形象,當年輕的李存勖“用繩子綁住燕王父子”“用木匣裝著梁國君臣的頭”,完成了父親的遺愿、證明了自身強大的能力之時,“仇讎已滅”,是多么威風凜凜!文章的記敘在此刻到達高潮,然而,作者并未拖沓情節,而是急轉直下,直寫多年以后李存勖反而為數十伶官所困,“士卒離散”,最終落得“君臣相顧,不知所歸”以至“誓天斷發,泣下沾襟”的可悲結局。歐陽修帷幄于筆下人物的大起大落之間,用流暢自然的語言、大開大合的筆鋒,一氣呵成、酣暢淋漓地將李存勖近乎傳奇的發跡與荒誕的沒落呈現在讀者眼前。
在議論時,歐陽修同樣使用了通俗易懂的語言說理論證,直抒胸臆、不落窠白。文章開門見山,指出國家盛衰的道理是由人事造成的,接著又點明了得出如此結論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從后唐莊宗得天下又失天下的歷史史實中總結而來,為說理的可信度提供了保障。在記敘了后唐莊宗的一生后,作者再次生發議論:難道是得天下難而失天下易嗎?推究他成敗的事跡,不都是出于人事嗎?同時,歐陽修引用了《尚書》中“滿招損,謙得益”加以輔證,提升了說理的強度,揭示了后唐莊宗成也人事、敗也人事的道理:李存勖前期的成功離不開他自身的足智多謀、精通兵事,同樣,他的失敗也是由于自身溺愛伶官、閉目塞聽,國家興衰的“天命”實際上是“人事”不斷累積的結果,因而得出“憂勞能夠使國家興旺,沉迷安逸會使自身滅亡”的結論。接下來,作者再次進行對比論證后,得出了“禍患常積于忽微”,即使是像李存勖這樣智勇雙全的人也無法抵御誘惑而最終身陷圖圖,同時警醒統治者,這種令國家最終陷入危亡的“忽微”并非僅伶官一種,而是無處不在,用淺顯曉暢的語言將所證之理鋪陳開來。同時,文章在遣詞造句方面也獨具匠心。駢散句的有機結合,使文章在真實自然的思維與抒情過程中,激發讀者共鳴,又使節奏和諧明快、語言錯落有致,更具聲律美、對仗美,提升了“載道”的表現力和藝術性。
2.“窮而后工”的飽滿情感
“窮而后工”,是對文學創作主體生命體驗的要求。創作主體愈是不得志,對人生的體悟才能愈加深刻。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指出,“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歐陽修認為,文人越是在窮迫困窘的境地,就越能寫出好的詩歌,所謂“詩窮而后工”,這一文學創作思想也在《五代史伶官傳序》中有所顯現。
北宋奉行“文人治國”,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皇權,并促進社會秩序的穩定和文化的發展,但長期的“重文輕武”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系列不良影響:一方面,大量文官存在文牘主義,互相掣肘,導致決策效率低下,同時也導致文人集團的腐敗程度不斷加深;另一方面,自宋仁宗始,北宋“朋黨”之爭愈演愈烈,社會矛盾不斷加深,北宋政壇已經出現了許多亟待革除的弊端,歐陽修等人雖然關心國計民生,力圖實行政治改革以挽救政治局面,卻遭到當權派的打擊。
《五代史伶官傳序》就創作于這一時期。歐陽修在政治抱負難以實現的逆境中,轉而將精力投入到了《新五代史》的修撰之中?!段宕妨婀賯餍颉分校瑲W陽修勸誡統治者要避免“人事”對于國家治理的不良影響。無論是開篇的“鳴呼”之嘆抑或是行文之間俯拾皆是的感嘆詞句,都足見歐陽修對于家國大事的殷殷關切。
3.多元的寫作手法
《五代史伶官傳序》主要運用了例證法,通過對比論證,輔以“紀大而略小”、欲抑先揚的寫作手法,多樣化的手法的使用,讓文章在說理之余,又不使人覺得冗余枯燥,反而更具說服力,也更能引發讀者主體的思考。
對比論證是文章采用的主要論證手法。通過前后對比,揭示了“人事”的重要作用。歐陽修將李存勖的人生經歷高度概括為“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的風光無限與“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的凄慘結局,兩相對比,文章的勸誡意味更濃,同時也引人深思,“忽微”對于人、對于國家政治的破壞性不容小。在記敘時,歐陽修同樣遵循“紀大而略小”的原則,選取了典型事件、典型人物,對“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這一“自然之理”進行論說,詳略得當,主次分明,凸顯文章議論的邏輯美。同時,欲抑先揚,先高度評價了李存勖年少時期的豐功偉績,促使讀者主動跟進故事的發展,又不斷引導讀者逐步深入了解事件的本質,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豐滿,增強了表達效果,并讓讀者對于“忽微”之物產生更加深刻的印象,在一正一反之間,蘊含著無限的張力。
四、結語
“文以載道”是中國古代文學重要的文藝批評的標準,“載道”是文藝創作實現其社會性的重要途徑。歐陽修的《五代史伶官傳序》,通過切中時弊、言簡意深的議論,輔以進發的情感與多元的創作手法,將“載道”與文學作品的審美性有機結合,實現了《五代史伶官傳序》獨特的“載道”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