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致與時空：營造新詩境界的兩個維度

新詩作為現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自20世紀初在中國興起以來，在經歷諸多變革中不斷發展，逐漸形成了其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于1926年以《詩鐫》創刊為形成標志的新月派努力使“新詩由初期的散文化、自由化向審美化轉換”。新月派提出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的基本主張，為新詩發展探索出了一條新的路徑。

一、徐志摩的追求與康橋情緣

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志摩是中國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的理想是追求個人性靈的自由發展。有人這樣評價他：“對于徐志摩，生活就是詩”，“徐志摩的詩則是赤裸地抒寫生活中的真實情感”。胡適也說徐志摩一生的歷史，是追求愛、自由、美所構成的單純信仰的歷史。作為一位在詩歌藝術上不斷追求創造性的詩人，他憧憬大自然，崇拜大自然。他認為大自然是安頓人類靈魂最偉大的一部書，能使人的性靈迷醉。他的詩歌具有想象豐富、構思巧妙、意境新奇的特點。

他所熱愛的大自然中，康橋是其最深的眷念。他與康橋幾次遇見又幾次離別，都留下了深情。如《康橋，再會罷》《我所知道的康橋》以及在1928年時，他滿懷激動喜悅的心情再次訪問英國后，在歸國途中寫下的著名詩篇《再別康橋》。大自然宛然成了詩人抒寫愛、美與自由的場所，是他自由性靈的化身，他人生理想的寄托。徐志摩談起康橋都不禁感嘆：“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也慢慢地‘發現’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淹入你的性靈”，“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

二、情致與時空：營造新詩境界的兩個維度

“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無間，情恰能稱景，景也恰能傳情，這便是詩的境界”，“情景相生，所以詩的境界是由創造來的，生生不息的”，朱光潛如是解釋詩的境界。《再別康橋》中作者運用獨特的表現形式與藝術手法，將情致與時空結合的新穎表達，成功地創設了這一詩歌的境界，創造性地賦予了詩歌新的活力。

1.情致作用于新詩境界的營造

黑格爾說：“在這種生氣之中，普遍的東西不是作為規則和規箴而存在，而是與心境和情感契合為一體而發生的效用。”藝術作品充塞著一種生氣，這種普遍的精神意蘊與個性化的人物性格達到統一即為情致。情致，作為個性化的情感表達和傳遞方式，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占據重要的地位，也是新詩創作中營造意境的一個重要維度。它是詩人內在感情的流露，也是通過藝術手段將情感外化，使讀者能體驗、理解并產生共鳴的過程。在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看來，藝術的核心在于情感的表達與傳遞，美并非只是外在形式的展示，更重要的是作品所蘊含的情感和意蘊

情致對新詩境界的營造起著重要的作用。首先，它能夠增強詩歌的情感表現力，促進詩歌境界的構建。作為詩人內心情感的真實反映，詩歌能夠展現情感的流淌與波動。例如，《再別康橋》中“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詩人通過輕盈的動作描寫，抒寫詩人此時較為平和的內心與情感的留戀。緊接著他用生動的筆觸描繪“河畔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康河的柔波”“榆蔭下的一潭”構成的靜美之景給人的美的享受。“金柳”是美好與希望的象征，“新娘”則將自然景觀賦以人性化的色彩，使詩人的情感得以具象化，真切地傳達了他與康橋離別時的不舍與眷念。

其次，情致能促進主題的深化，提升詩歌的境界。情致作為情感的載體，它能夠幫助詩人更好地表達主題思想。徐志摩以景物的描寫，觸動情感的表達機制，讓情感自然流淌，最終達到情景和諧統一。這種細膩而深沉的情感，使讀者獲得更充分的情感體驗，使詩歌的主題更加深刻，詩歌的境界也得到了升華。

最后，情致還能增強詩歌的文化內涵，營造出更厚重的詩歌境界。《再別康橋》中詩人通過形象生動的語言，描繪了極富美感的康橋景色畫卷，“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既表達了康橋對詩人深情的擁抱，也體現了詩人對康橋永久熱愛的深情回饋。這一切也都如實反映了特定時代背景下的文化特征與價值觀念。

2.時空 營造新詩境界的另一維度

時空是描述宇宙中時間和空間存在的基本概念，時間是事件發生的順序和持續的維度，而空間是物體存在和運動的場所。時空在新詩創作與理解中具有豐富的想象和表達空間，它不僅被視為物理意義上的存在，而且是詩人表達感情和思想的重要手段。詩人可以借助時空的構建與改變來傳達對自然、人生的體驗及對生命、愛情等主題的深刻思考與感悟，從而提升詩歌的審美層次，擴大新詩的境界。

（1）時空的構建。通過特定時空的構建，詩歌的場景變得更加生動逼真，在時間和空間縱向與橫向的維度上不斷擴展延伸，擴大場景能夠更好地喚起讀者的相似時空記憶，在情感上達到更好的共鳴。《再別康橋》中通過時間的隱性表達，來展現詩人從踏入康橋到細致觀察康橋再到放飛思想尋夢康橋最后依依告別康橋的時間推移。空間的描述更是貫穿始終。從“西天的云彩”到“河畔的金柳”再到“波光里”“水底”“浮藻間”，描寫空間縱向展開。“金柳”“青荇”“水草”“潭”“浮藻”又將空間在橫向平面擴展開去，中間還穿插著“潭”“天上虹”“浮藻間”的空間跳躍與“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的空間延伸。詩人通過時空的推動、轉移和擴展，構建了一個立體的充滿情感的詩歌境界框架。

（2）時空的轉換與交織。《再別康橋》中時空的轉換與交織在情感表達與藝術境界營造上發揮了重要作用。詩中的時空轉換自然而巧妙，最初“輕輕的我走了”，招手作別展現的是現實的時空，詩人如人們平常生活一樣準備告別。從詩歌的二、三節開始，詩人眼見夕陽照射下的金柳、在水底招搖的青荇與康河的柔波，時空便發生了轉換與交織。眼前所見景象，在時空上本是持久存在：在時間維度上，詩人從現實漸漸走入過去，將過去、現在和未來交織在一起；在空間維度上，詩人通過對康橋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的描繪，全方位展現了康橋的魅力。第四節中“那榆蔭下的一潭”“沉淀著彩虹似的夢”，似乎天上虹揉碎在水底的浮藻間并閃爍著美麗的光芒。故地重游，自然的性靈喚起了詩人內心復雜的情感，此時詩人所處時空是現在與過去的交織與重疊，現實的康橋美景與詩人記憶中的康橋一同涌入詩人的腦海。如徐志摩自述道：“我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輕，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康橋已然成了詩人的自由精神家園，是他最深的情結。詩人對康橋的人文景觀的描繪，也進一步表達了詩人對康橋文化的敬重與推崇。

伴隨著時空交織重疊，詩人創造了一個超越時空的情感體驗，他的感情之弦再次被撥動，進而走入了一種奇妙的境界一追尋理想的夢境。在星光夢境中，希望縱情放歌，情感達到高潮，當往昔的美好已成為記憶，唯有眷念永存。這時的時空更像是超越現實與回憶的理想境界。這一時空已經突破了物理時空的現實，引領我們走近詩人的精神時空境界。虛實的相互滲透，進一步開拓了整首詩的境界。新月派是提倡“審美的節制”的，即反對詩歌中情感的泛濫，主張理性節制感情。“夢”是對過去無限美好加工后的產物，是作者內心理性節制之下的情感窗口。

短暫的時空交錯重疊后，詩人又再次撥動時空的操縱桿，回到了現實，以“悄悄”奏響別離，以夏蟲與康橋的沉默呼應自己的重重離緒。但此時的“悄悄”已然不同于最初的“輕輕”，是柔腸百轉后的情感沉淀。

總之，詩人巧妙地運用時空使得詩歌整體結構具有層次感與流暢感，詩中時間上的流轉和空間上的變化被用來呼應詩人內心的情感，使詩歌更具魅力，時空的交織重疊手法進一步強化了詩人的感情，成就了詩歌深邃的境界。

3.情致與時空的結合與相互影響

《再別康橋》是情致與時空結合的產物，情致影響時空的構建，時空作用于情致的表現。

詩中情致與時空相呼應，情致的表達貫穿于每一個節段中，與時空的表達相輔相成。詩人描寫自然景物、回憶過去、追尋理想，通過時空的變換，將情感的起伏與思考融入其中，在整體結構上還展現出情致與時空的多層次交錯，創造了一種獨特的詩歌氛圍。

在《再別康橋》中，徐志摩通過情致的表現需要，創造出特定的時空氛圍。通過情感的流動與變化的抒寫，詩歌中的時間感知更豐富、更具層次。詩人在現實中作別康橋，再進入到現在與過去回憶的交織中，最后再回歸現實，情感由淡到濃再恢復理智，呈現了時間的漸行漸遠。這種情致的表現方式，使時空構建更具情感層次，讓讀者更加深人地感受詩歌中的時空變化。情致通過情感的強烈程度與變化幅度，創造了豐富的空間場景。“那河畔的金柳”在夕陽的映照下如美麗的新娘，它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詩人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厚重的感情空間，豐富了詩歌的空間布局。情致還通過情感的細膩程度與復雜性，塑造了時空交錯與多層次的效果，為詩歌增添了更多層次。“我甘心做一條水草”“沉淀著彩虹似的夢”“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在星輝斑斕里放歌”這種復雜而層次分明的情致展現，增添了詩歌時空層次的豐富性和縱深度。

反過來，時空也作用于情致的塑造與表現。時間與空間的精心安排，強化了詩人情感的表達，并且能傳達出情感的不同層次與變化。“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詩人希望自己的理想時空無限延伸與擴大。這里時間與空間結合，表達了詩人內心的憧憬與向往。“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此處的時空結合，表達了詩人內心的無奈與哀愁，詩歌的情致隨著時空的不同表達而豐富立體了起來。

如詩如畫的劍橋，無數詩意遣綣的清晨與黃昏，那些靈動的光影依然會時時讓徐志摩憶起曾經。大自然賦予了他詩人的靈魂，他在純美的詩歌里賦予了大自然最高貴的頌揚。朱光潛在《詩論》中談到，“無論是欣賞或是創造，都必須見到一種詩的境界”。詩人從情致與時空這兩個維度營造了詩歌如此深邃的境界。

[本文系重慶市普通高中語文課程創新基地（編號：渝教基發〔2021]4號）成果]

[通訊作者：李興強，重慶市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重慶市普通高中課程創新基地項目負責人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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