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鬧?!罚ㄒ韵潞喎Q“《哪吒2》”)的海外票房數據不算驚艷。因為,《臥虎藏龍》曾在北美創(chuàng)造了破億美元的佳績,《英雄》在北美票房也超過了5000萬美元。但是,后兩部影片之所以受北美市場青睞,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國際制作團隊的光環(huán)、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明星加盟、明確的全球發(fā)行策略,并受益于中國武俠片的先天文化優(yōu)勢。
從評分數據橫向對比來看,《臥虎藏龍》在爛番茄平臺上斬獲 98% 的新鮮度與 86% 的爆米花指數,《英雄》亦分別獲得 94% 與 87% 的不俗成績;在IMDb上,這兩部影片的評分均維持在7.9分。相比之下,《哪吒2》雖在票房表現(xiàn)上遠遜二者,但其口碑數據卻頗為亮眼:爛番茄新鮮度高達 92% 爆米花指數更是達到罕見的 99% ,IMDb評分亦達到8.1分。可以說,在觀眾口碑層面,《哪吒2》已然完成了對經典作品的“逆襲”。作為完全立足本土市場的春節(jié)檔作品,《哪吒2》既未預設海外受眾,亦未刻意植入西方文化元素,其在西方引發(fā)的觀影熱潮,實屬中國現(xiàn)象級電影的文化外溢效應。這種“無心插柳”的傳播特質,恰為觀察跨文化接受(尤其是高語境文化敘事在低語境受眾中的接受模式)提供了珍貴樣本。我們得以借此考察一部未啟用國際明星、未迎合西方審美,且以美國有優(yōu)勢地位的動畫形式呈現(xiàn)的純正中國電影,如何突破文化壁壘獲得他者認同。
通過梳理美、德、英、法主流媒體的評論可見,西方觀眾對《哪吒2》的解讀既存在“普世價值”層面的共鳴,也折射了文化認知的結構性差異。這些因思維模式、文化基因不同而導致的審美分野,既反映出跨文化傳播中的深層文化誤讀,也預示著東方敘事進入全球視野時必須直面的傳播挑戰(zhàn)。
準確把握了個體與權力、社會期望之間的沖突
沖突律作為敘事藝術的底層邏輯,天然消弭了文化理解的鴻溝。觀眾通過核心沖突把握主題內核的認知路徑,在《哪吒2》的跨文化傳播中得到充分印證。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受眾,都將哪吒在權力規(guī)訓與社會期待間的困境,視為影片的敘事支點。
美國文化娛樂雜志Variety(視相)的一篇影評就認為,《哪吒2》探討了關于身份認同、親子關系和道德的主題。全球流行文化媒體OtakuNoCulture上的評論發(fā)現(xiàn),《哪吒2》的故事里充滿了考驗、權力斗爭和轉折。英國電影雜志ScreenDaily(每日銀幕)的評論則指出,《哪吒2》探討了雙重性、先天與后天、命運與選擇,以及反叛與屈服于腐敗權力等主題。美國娛樂媒體Gazettely也認可,《哪吒2》展現(xiàn)了個人選擇與命運、身份認同與社會期望之間的沖突,勾勒了角色在復雜社會背景下的內心掙扎與成長。德國博客Montras.io上的一篇文章也揭示,影片演繹了自我認同、社會期望與反抗的主題。
需要指出的是,西方評論界普遍存在簡化影片內核的傾向。事實上,《哪吒2》思考的是“真實自我”與“社會規(guī)訓”之間的悖論,這一根植儒家倫理的現(xiàn)代困境,容易在中國觀眾心中引發(fā)深度共鳴。影片中哪吒“未能成為父母驕傲”的遺憾,實為對體制化生存困境的遷回反思;至于加入仙籍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影片也洞悉背后需要以個性消弭為代價。這些內容在集體主義文化土壤中具有特殊現(xiàn)實意義,不應像西方評論那樣籠統(tǒng)地概括為身份認同危機、反抗命運或者控訴權力壓迫等命題。
即使是對“權力”的理解,不同文化語境也呈現(xiàn)出內在的差異。中國觀眾可能關注個體與權威秩序的對抗,西方觀眾則強調個體與社會共識之間的齟齲。這種深層的文化分野,既彰顯了敘事文本的多義性,也透露了中國電影在全球化進程中必須直面的接受美學課題。
西方的大多數評論文章都強調了“家庭”這個概念。美國影評媒體RogerEbert(羅杰·艾伯特)有一篇影評就認為,《哪吒2》“令人信服地提醒我們家庭對哪吒、敖丙以及他們眾多朋友和敵人的重要性”。英國電影雜志ScreenDaily(每日銀幕)的影評也指出,“家庭的紐帶、父母的犧牲和無條件的愛為影片整體提供了支撐”。美國娛樂新聞媒體DeadlineHollywood(截止日)的文章也感慨,“(哪吒的父母)在第一部中是如此重要的角色,可惜他們在這里的戲份不多”。這種將“家庭”置于情感和主題核心的解讀范式,與好萊塢“家庭即人生歸宿”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形成深度呼應。
中國觀眾雖然也對李靖夫婦的護犢之情深為感動,但中國觀眾明白,影片渲染親子關系,是為哪吒構建倫理羈絆,避免人物塑造的懸浮感,也為其掙脫“父母期待”提供情緒感染力。換言之,這種家庭敘事更多地承擔了人物塑造功能,并服務于“追尋本真自我”的核心命題,而非西方評論者所解讀的那樣,僅僅為了謳歌家庭對于個體的重要性。
普遍認為情節(jié)容量過載,背景過于龐雜
《哪吒2》的票房不斷創(chuàng)造中國電影的神話與奇跡時,雖有觀眾對其敘事節(jié)奏與法寶設定提出商榷,但全民觀影熱潮與“票房保衛(wèi)戰(zhàn)”式的觀影行為,幾乎已經容不下任何質疑與批判的聲音。當然,這也從側面證明了,中國觀眾無論老幼,在理解《哪吒2》時似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反觀西方市場,“敘事密度過高”成為觀眾的主要觀影壁壘:“要跟上眼前錯綜復雜的劇情信息,可能需要多次觀看并不斷做筆記”“這是一部充滿幽默的極繁主義作品,可能會讓西方觀眾感到困惑”“影片在哪吒的試煉(questandtrials)主線之外加入了太多額外的情節(jié),顯得有些雜亂”“解決所有這些劇情需要超過兩個小時,可能會讓人感到疲憊”“過多的情節(jié)發(fā)展讓影片有時感覺像電子游戲或漫威電影的高潮部分,英雄們在紛飛的場景中迷失”“這部臃腫的續(xù)作經常陷人與其同類作品相同的過度傾向”。
其實,《哪吒2》的主線脈絡非常清晰:前半程聚焦哪吒獲得仙籍的降妖考核,后半程轉向哪吒與體制的終極抗爭。然而,這種“戰(zhàn)斗串聯(lián)式”敘事在西方觀眾眼中卻呈現(xiàn)信息過載的傾向。確實,闡截兩教的歷史宿怨、仙妖龍三界的權力關系,這些對本土觀眾而言的常識性背景,恰恰構成跨文化傳播的認知斷層。還有玉虛宮等級制度隱喻的體制困境、龍族反叛的權力博弈,在缺乏文化注解的情況下,形成了天然的接受屏障。這種高語境文化的敘事策略,雖在本土市場游刃有余,卻為國際傳播設下無形藩籬。
更關鍵的是,《哪吒2》采用“沉浸式敘事”的策略,摒棄背景鋪陳和人物前史介紹,直接以快節(jié)奏推進封神宇宙的政治博弈與宗派斗爭。這種敘事模式與好萊塢經典的三幕式結構形成美學沖突,部分西方觀眾指出的“電子游戲既視感”,其實質就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節(jié)奏和復雜的支線情節(jié)讓他們感到迷茫。
當哪吒掙脫仙籍枷鎖的個體抗爭,遭遇西方觀眾對敘事密度的集體困惑時,中國電影“走出去”所面臨的核心命題已然清晰:如何在保持文化主體性的同時,構建普世性的敘事語法體系??梢哉f,這場由《哪吒2》引發(fā)的跨文化傳播實驗,或將成為國產電影全球化進程中的重要范式參照。
承認畫面精美,但風格與節(jié)奏存在問題
西方觀眾普遍認為,《哪吒2》的制作水準非常高:“以其強大的視覺沖擊力,讓每位觀眾都感受到一部毫無保留的動畫作品的震撼”“在視覺效果和動態(tài)強度上全面超越前作的《哪吒2》,其立體3D和IMAX版本令人嘆為觀止”“視覺效果尤其引人注目,將大膽的純色與神話故事書中的插圖風格相融合”“呈現(xiàn)了多個令人驚嘆的畫面,讓你從正在觀看的戰(zhàn)斗中抽離,停下來欣賞它們純粹的美”“《哪吒2》的戰(zhàn)斗場面令人難以置信它令人嘆為觀正”“眾多奇幻生物應該會吸引《權力的游戲》和《指環(huán)王》等史詩奇幻作品的國際粉絲”“每一幀都是視覺的震貳魔重鬧海2025大年初撼”“《哪吒2》是一部獨特的奇幻史詩,也是一種技術成就,足以與迪士尼、夢工廠、阿德曼或吉卜力工作室的最佳作品相媲美”。
西方觀眾不僅認可《哪吒2》的視聽品質,更將其提升至“史詩級”高度,與好萊塢經典動畫及魔幻巨制相提并論。英國電影雜志ScreenDaily(每日銀幕)認為,“隨著影片在更多地區(qū)上映,它很可能憑借其健康的家庭主題和相對原創(chuàng)的包裝,吸引《天使愛美麗》和《潘神的迷宮》的觀眾”。甚至,英國通訊社Reuters(路透社)不無醋意地說:“這部中國動畫電影激發(fā)了民族自豪感,同時也引發(fā)了對好萊塢競爭對手作品(如最新一部的《美國隊長》)的敵意?!?/p>
但與此同時,部分評論也十分敏銳地指出,影片在敘事節(jié)奏和風格上存在重大缺陷:“如果說‘哪吒’系列有什么缺點,那就是兩部電影的節(jié)奏感都不夠均衡”“一些支線劇情的展開并不如人們期望的那樣完善”“第二幕在重復的負擔下顯得拖沓與鼠妖的武術對決本不需要四個結局一諷刺的是,劇本也顯得單薄”“冗長的結局讓屏幕上充斥著大量無名且重復的角色”“快速的節(jié)奏偶爾削弱了影片情感上的細膩”。
此外,西方的評論對于影片中那些“低俗橋段”似乎不如中國觀眾那么寬容:“如果你對關于放屁、小便和嘔吐的笑話不感興趣,可能會感到不適”“《哪吒2》在低俗笑料上的大膽程度仍然令人震驚”“低俗幽默一貫夸張,但并不總是令人捧腹”。鬧劇和低俗幽默在中國也許是常見元素,但西方觀眾可能認為這些輕松時刻削弱了故事的緊張感。而且,西方觀眾通常將此類幽默局限于兒童節(jié)目或成人喜劇中。
西方評論界對《哪吒2》的評價雖存在文化解碼差異,但整體保持了客觀理性。影片確實存在敘事節(jié)奏失衡問題,鼠妖對決的冗長鋪陳、玉虛宮“童子尿”橋段的文化冒犯性、嘔吐物打斗的惡趣味處理,都顯示出創(chuàng)作尺度的把控失當。同時,影片前后風格斷裂明顯,從輕松喜劇到悲壯史詩的突兀轉折,暴露了劇作層面的結構性缺陷。
盡管西方評論普遍認可影片的工業(yè)水準,將其視效與《海王》《指環(huán)王》相提并論,贊賞其“傳統(tǒng)藝術與現(xiàn)代技術的創(chuàng)新融合”,但20億美元本土票房與3200方美元海外收益的巨大落差,仍折射出跨文化傳播的深層困境。誠然,文化折扣與國際營銷力度不足是重要因素,但劇作層面的短板同樣不容忽視??缥幕瘋鞑ゲ粌H是內容的輸出過程,更是符碼重構與接受美學中的雙向調適。如何在高語境文化條件下,平衡文化主體性與可譯性,并建構兼具本國文化特色與普適性的敘事語法,是中國電影走向國際的過程中不可回避的課題。面對西方評論的理性批評,中國電影人需要以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在保持文化自信的同時,正視創(chuàng)作層面的不足,這或許是實現(xiàn)高質量文化輸出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