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的共鳴

《俑立千年》作為國家藝術基金2024年度大型舞臺劇作品中的跨界融合項目，由中國煤礦文工團和中國國家博物館聯手打造，2024年9月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完成首輪演出，11月在上海參演第二十三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該劇由靳東擔任藝術總監，編劇楊浥堃聯合青年導演、編舞鄭杰共同創作完成。該劇為“文物活化劇場”這一創新模式的興起提供了新的探索，為文物題材向舞臺作品的創新性轉化和創造性發展提供新的思考。

《俑立千年》以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精品陶俑為創作靈感，隨著唐代伏睡女俑的蘇醒，秦俑、東漢擊鼓說唱俑、執巾舞俑、唐男裝女俑、三彩駱駝載樂舞俑等一尊尊造型各異、個性明顯的陶俑煥發出生命，通過臺詞和肢體向觀眾傾訴它們的所見所思，以栩栩如生的器物之“形”，傳博大精深的文化之“神”，使觀眾感受到華夏文明特定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風貌，是當代藝術家與古代藝術家穿越歷史的對話，正所謂“俑立千載，時空無垠”。

時空折疊的敘事方式

《俑立千年》作為一部肢體戲劇，巧妙地運用了時空折疊的敘事方式，不同時空的陶俑帶著各自的故事和情感在舞臺上相遇，完成了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人格重塑之旅。這種敘事方式不僅使情節更引人人勝，同時打通了舞臺表現與觀眾審美間的通路。觀眾迅速被帶入戲劇情境，沉浸地思考和解讀，更全面地理解劇中傳達的主題和情感。靈活運用時間和空間元素，為戲劇本身提供了更廣闊的創作空間，構建出博物館中神奇的戲劇世界。

《俑立千年》的劇本結構分為三個部分：天象·俑之所思、地像·俑之所見、心像·俑之所向。主人公伏睡女俑是該劇敘事的“眼睛”：從慢慢蘇醒到好奇于俑的身份，從此踏上探尋身份與命運的旅程。她對“人格”的尋覓過程折疊在各個時空，在象征著“大地”的抽象舞臺上，體會著不同時期陶俑的喜怒哀樂，最終一同踏上追求永恒精神的道路。不同時期的陶俑們共生于同一片泥土與火焰的舞臺，歷史和歷史在這里折疊。

“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古老的歌謠中，陶俑們開始蘇醒。這是《鶡冠子·環流》中的篇章，也是《俑立千年》開端與結尾的呼應，更是暗流在整部劇中的敘事哲思。“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是中國古人的時空觀，充滿著“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智慧。天地萬物與人息息相關，陶俑們經過無數時光沉淀，在天地萬象的變遷中浮現于世人面前。大時空維度突破物理邊界，博物館抽象為一個沒有明確經緯度的坐標點。在這個坐標點上，投射著陶俑們各異的記憶片段和生命體驗，那是喧囂的勾欄瓦肆，是擦肩而過的車馬行人，是兵劍相戈的鐵血沙場，是絲綢之路聲聲駝鈴當所有的過往都凝固為一只高舉的玄鳥、兩個可以隱匿悲歡的面具、未見生銹的鐵戟和銅劍……觀眾伴隨角色一起將其慢慢打撈。陶俑作為時間洪流的見證者，在歷史中旅行，和今人的審美相互映照。歷史與當下在這里折疊、相遇、碰撞。

時空折疊的敘事手段，把陶俑們承載的歷史與情感、今人的審美觀照和中國古人獨特的宇宙觀有效編織。這種結構不僅是對展館式美學的動態轉譯，也是一場創作者與觀眾共同完成的，關于文化記憶的時空考古，在劇場中實現了歷史與當代的美學共鳴。

虛與實的轉譯

虛與實，抽象與具象，是辯證并相互依存的。宗白華先生認為這是中國藝術創作中極為重要的美學觀念。他引用清代畫家方士庶《方慵庵隨筆》中的話來說明虛與實之境：“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外在的山水是“實”，而引起主觀生命情調和想象的是“虛”，也就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造化”是“實”，而“心源”則是“虛”。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主觀存在的抽象情感與客觀存在具象情景交融互滲、互譯互文。

秦漢唐宋的陶俑，歷數千載歲月沉浮，在博物館是具象的存在，但其所蘊含的文化之韻、傳統之風、匠人之心則是抽象的提煉。文物在舞臺作品中的活化不應僅僅靠外在形象的復刻，更應重視優秀傳統文化基因的提純。從抽象的藝術構思落實到具象的創作實踐，需在流動的歷史中，尋找今人所需的內心滋養和共振。

《俑立千年》選擇肢體與戲劇融合的跨界形式。陶俑是古代的雕塑藝術，蘊含著“視死如生”的文化意味。該劇在肢體語言的選擇上不僅注重雕塑感，更注重陶俑自身性格與角色的賦予，通過身體的張力與延展展現人物內在情感。除了肢體，劇中還有大篇幅的詩意的臺詞，表現著陶俑“是生還是死”“有無生命力”等文化視角，直達人物內心。肢體與臺詞的交互表達展現著虛與實的掩映。

舞臺上的光影交互、空間變化也體現著虛實之美。舞臺上的博物館是抽象的神秘空間，每一個陶俑的故事中，都有一束突如其來立體光束將其籠罩、定格，宛如博物館的展柜。這一刻，真實的空間與想象中時空的流淌相交融，“實”的定格瞬間和“虛”的想象空間共同完成了“技進于道”的虛實之美。

劇場內，陶俑展現在觀眾面前的是具象的“實”，但角色傳遞的情感映射在觀眾內心，形成了多維度的感知，構成了抽象的“虛”。在虛與實的相互滲透和轉譯中，構建起一個個充滿想象力和創造力的場景，最終組建為富有哲學意義的美學空間。當兩位秦俑手持銅戟和長劍訴說著自己的劫后余生，雖然時間、雨水、陽光讓他們在漫長的時間中失去原本所有的顏色，但他們依然氣韻磅礴、充滿豪情。“兩千多年前的空氣和今天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沉睡越久，疼痛越烈。”秦俑滿身的塵埃是“實”的存在，觀眾由此感受到在漫長的歲月之旅中和古人踏過同一片土地、呼吸同一方空氣是“虛”的想象。同理，劇中的第二部分“地像·俑之所見”是角色展現最集中的部分，在“戲中戲”的交織中，肢體與臺詞的虛實互文達到高潮。參軍蒼鵠手中的“面具”是一個在虛實世界游弋穿行的意象，戴上它可通神、可扮演，可以去往他人命運的“小”世界，而面具本身也象征著從百戲雜陳到花雅相爭的戲劇史詩“大世界”。小與大、虛與實在想象中構建了充滿著市井百態、煙火人間的文化記憶鏈條。

劇中第三部分“心像·俑之所向”則通過塑造三彩駱駝載樂舞俑一五個不同民族、同乘一匹駱駝的旅人，在一段實實在在旅途中的相遇、交流，展現不同文化的共生。在他們通往共同目的地“長安”的過程里，將“長安”從具象的地名抽象為一個虛擬的文化符號一一個象征著無數人心中向往的、形而上的家園。當“長安”在前方，這段實際的旅途便也抽象為一條充滿文化交流、互信的繁榮之路，各民族交融共生的和諧之路，即廣義上的“絲綢之路”。

俑，生成于過去，經歷了現在，延續向未來，造的我，我的心中就充滿著他的悲傷，就好像陪著他走了很久的路，經歷了戰爭、悲傷、離別、失去和痛可他失去的那么多，于是把念念不忘的一生，通通放置在我這永恒的一瞬。”觀眾仿佛沉浸于一段嘔心瀝血的造物時光。“物之所在，道則在焉”，泥土與火塑造出的“小人物”，與塑造它們的小人物，他們的歡喜與哀愁不僅緊緊相連，更與綿延不絕的大歷史緊緊相連。

舞臺上，在無數個歷史生活中的“尋常一刻”，千年的文化積淀交織出澄澈的弧光，無數個小人物的身影，于大歷史中穿過歲月、直抵人心。此刻，其所代表的文化精神不拘再于“大”與“小”，而是共同織就一幅跨越年時空的舞臺圖景，在觀眾心中，久未消散。

是超越了生命維度的存在。它是“庭前柏子樹”，霎時間讓觀眾體悟永恒，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它的存在本身就肩負虛與實的雙重意象。《俑立千年》攜千年積淀與當下共鳴，讓觀眾感受到古代的文化與當代的審美的一脈相承。

小人物與大歷史

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顯赫一時的偉大人物星曜青史，照亮了歷史的天空，成為無數藝術作品中的主角，但《俑立千年》則選擇了隱藏在歷史細枝末節之處鮮為人知的小人物。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也沒有光芒萬丈揮斥方遒的豪情，但正是這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用他們的生活、情感和選擇，共同織就了大歷史的豐富紋理。他們的命運與歷史大潮緊密相連，既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歷史的參與者，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窺見歷史的波瀾壯闊。通過塑造這些形象，藝術家們不僅展示了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更在其中寄寓了對歷史的深刻反思和解讀。

秦兵馬俑中的人物并不是大將軍，而是兩位普通士兵。他們在夢中幻想著與秦王共赴波濤之巔、與老秦人馳騁草原，讓我們看到“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的恢宏之勢。擊鼓說唱俑是個侏儒一一個典型的丑角形象，他走街串巷娛人娛己，努力用丑角的力量、笑的力量改變世界。與他相伴的參軍與蒼鶻身著象征卑賤身份的綠衣，他們靠著面具扮演萬物、獲得真正的自由。舞臺上的伶人們見證著戲劇發展的歷程，而戲劇的發展則照見人事代謝、王朝更迭、歷史車輪的行進。

每個陶俑的背后都有著普普通通的手藝人，他們懷匠人之心打磨技藝，將喜怒袁樂投放在俑中，讓它們擁有了情感。當聞樂女俑訴說著對匠人的情感，當她體會到“塑造我的匠人一定是含著眼淚塑

結語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提出，要系統梳理傳統文化資源，讓收藏在深宮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近年來，以文物為創作靈感的舞臺藝術作品持續“出圈”，在藝術創作的“高原”上勇攀“高峰”。這些作品以舞劇體裁為主，在敘事方式和美學表達等方面各具特點，不僅為觀眾帶來了舞臺藝術享受，更激發了人們對文博消費的熱情。如果說《只此青綠》是一位仙風道骨的隱士，《五星出東方》是一位異域風情的冒險者，那么《俑立千年》就像是當下時代風潮中擁有古典神韻的少年，意氣風發又努力追尋著生命的價值，充滿好奇心，在輕松歡騰中達到生命的自洽。它以陶俑為文化符號，賦予了哲學思考和人文情懷，以肢體表現，交織文學意蘊、更將現代科技融入其中，不斷打破與大眾審美文化的壁壘，將傳統文化融入現代語境中，加以想象與延伸。

“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從靜態的文物到動態的劇場藝術，作為文物和劇場跨界融合的新探索，《俑立千年》在深化傳統的同時又尋找與當代文藝表達和美學風范之間的契合點，運用現代科技的方式，為劇場創作提供更多元化的文化素材和創作藍本，也為展現文物精神在新時代的劇場藝術創作提供更多可能性。讓傳統和當代、古人和今人共同的審美文化記憶產生共振，不斷引發追問和思考，使作品更具時代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