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雕塑創作中對漢代陶俑的藝術重構

在中國古代雕塑藝術數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漢代雕塑藝術占據一席之地。而漢代陶俑在材質和功能等方面都具有特殊性，其作為漢代雕塑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以獨特的意象承載著漢代的社會風貌、文化觀念和審美意識。在中國當代雕塑創作多元化發展的背景下，如何從漢代陶俑藝術中汲取靈感、進行藝術重構？如何運用更加新穎、更具有時代性的創作手法將漢代陶俑的意象融入當下的雕塑創作中？如何將漢代陶俑藝術在中國當代雕塑創作環境中進行延續、創新？這些是目前值得探索、鉆研的重要課題。對這一創作主題的研究，不僅有助于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繼續深入探討漢代陶俑藝術的藝術價值，更好、更有效地傳承中國古代雕塑藝術，還能繼續為中國當代雕塑創作深挖豐富的素材和探索創新源泉，促進中國當代雕塑創作在當下的時代語境中形成更為獨特的中國風格。

一、漢代陶俑的藝術特征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高以及物質條件的逐漸豐富，人類的隨葬習俗越來越多樣化，隨葬品的種類和數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墓主人生前的身份地位。“先秦時期，采用俑殉葬的習俗在中原和周邊地區廣泛流行，通過神仙思想的確認，變成規范的和等級化的禮教儀式。”到春秋戰國時期，社會思想不斷進步，百家爭鳴，人們逐漸認識到活物殉葬所要付出的代價之大，人殉制度衰落，木俑、陶俑之類的俑像便成為了一種古人喪葬觀念變化的時代性產物。漢代的厚葬之風依然盛行，陶俑從屬于墓主人，成為了漢代隨葬品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造型特征：漢代陶俑整體造型簡潔、質樸、大氣，強調對表現對象動態、神韻的“瞬間性”捕捉，以形寫神，通過簡潔大氣而流暢的線條，在動態與靜態中找到平衡，傳達出俑像獨特的藝術韻味。在河南博物院中陳列著一組百戲俑，雖然大多俑像的面容已模糊不清，但這些俑像姿態各異，僅從作品所展示的瞬間動態中我們便可一窺當時貴族宴樂、載歌載舞的盛大場面。徐州獅子山漢墓出土的漢俑中的戰馬形象并不是將生活中馬的客觀形態直接復制過來，而是將生活中的常見形象經過寫實手法的處理與理想化的加工提煉而成的良馬形象。以及四川地區出土的說唱俑、雜技俑等人物俑像大多頭大身小，比例失調，但這種夸張寫意的處理使得人物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這種對作品瞬間神態的把握，擺脫了對現實形態的機械模仿，不僅展現了漢代社會的活力和創造力，也反映了漢代工匠的敏銳觀察以及對表現對象的高度提煉和概括，讓我們更好地體會到漢代的藝術創作氛圍和水準。

（二）色彩特征：漢代陶俑的出彩，也得益于其“塑繪結合”的制作工藝。如同傳統的泥質彩塑造像一般，漢代陶俑往往也會在陶塑的基礎形體之上施加明快、豐富的彩繪，有些在陶塑階段難以表現的細節也可以在彩繪階段加以優化和強調。這些色彩不僅具有裝飾功能，更蘊含著特定的文化內涵。例如紅色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征著吉祥、喜慶和生命力，在漢代陶俑中常被用于描繪服飾、面部等重要部位，極大地增強了陶俑的視覺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陜西咸陽漢陽陵出土的塑衣式彩繪拱手忌坐女俑以及其他彩繪俑，在面部著膚色，發髻、眉眼處著黑色，在交領處和寬大的袖口上著紅、黃、綠等較為明亮的顏色，衣服的其他位置大多飾白色，通過塑繪結合的手法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個面容姣好、秋水明眸、身材勻稱的侍女形象。又如河南洛陽燒溝漢墓出土的彩繪侍女俑，人物面部以紅色暈染，展現出健康、飽滿的氣色，服飾則用紅、黃、綠等色彩搭配，層次分明，整個形象呈現出積極向上、活潑明朗的精神面貌。漢代陶俑色彩的運用并非隨意為之，其與漢代的五行觀念、陰陽學說等文化思想密切相關，色彩成為漢代人認識世界、情感抒發的傾訴載體。

（三）文化特征：漢代陶俑作為漢代社會生活的直觀反映，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象，這直觀地體現在陶俑的題材上。兵馬俑，是漢代陶俑中的軍事題材俑像，如徐州獅子山漢墓便出土了大量的兵馬俑和儀衛俑，體型較小，是使用脫模工藝制作的小號俑，但這些俑像依舊造型生動，士兵手持兵器，姿態各異。此外，更為經典的還是中國各個地區出土的、表現日常生活題材的漢俑像，根據陶俑的動作、形象我們可以發現其內容大致表現著樂舞、雜技表演、勞作、狩獵、市集場面等，還有表現著社會不同階層民眾的侍從俑等。而說到漢代表現生活題材的俑像便不得不提及東漢時期的“擊鼓說唱俑”，俑像塑造得寫實傳神，其探著脖子、聳著肩，左手挾圓鼓、右手執鼓槌，眉飛色舞、開懷大笑、手舞足蹈，雖然經仔細觀察可發現，其并不符合標準的人體形態，但正是這理想化的主觀處理，才使我們見到了一位幽默詼諧、憨態可掬、活靈活現的俳優形象，作品整體的民俗氣息和生活氣息都極為濃郁。出土的漢墓中不乏此類陶俑形象，這也反映了俳優表演在當時的盛行。除了人物俑像之外，動物俑、建筑俑等也是漢代陶俑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漢代社會的農業生產和居住文化。同時在漢代的文化觀念中迷信色彩不減，反映在文化藝術領域內，多見仙人、神獸等題材的陶俑作為明器被大量使用在墓葬中，其制作工藝與藝術水準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二、漢代陶俑在當代雕塑創作中的重構表現

20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后，中國雕塑創作在觀念、形式、材料等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創作的概念更加豐富，形式更為多元化。1992年由一眾青年教師發起的“當代青年雕塑家邀請展”使得創作者們對當代雕塑創作的許多問題進行了新的探討。90年代后，中國當代雕塑創作領域更加寬泛、手段更加靈活，在“當代雕塑家的創作中，徹底顛覆了傳統雕塑的‘雕與塑’的創作形式，而是以裝置、行為、影像等作為手段形成了作品多元的面貌”[2]。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一直是雕塑家們靈感的沃土，如今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再度回到大眾視野，席卷全國，走向世界，新世紀的當代雕塑家們通過對傳統文化的研究和借鑒，將傳統藝術元素與現代藝術創作語言相結合，創作出了許多具有時代特色的雕塑作品。漢代的陶俑藝術語言從上個世紀開始就不斷在中國當代雕塑創作中得到延續、詮釋與重構，當代雕塑藝術家們在繼承漢代陶俑藝術的基礎上，不僅在形式與材料上均有創新，在主題與內容上也進行了拓展，除了弘揚傳統文化，也著眼于現代社會，表達了藝術家更多、更深入、更全面的思考。

雕塑家田世信先生于1999年創作的《漢女》系列雕塑，制作周期冗長，在將漢代陶俑藝術語言與當代雕塑進行探索、融合創作的許多作品中，《漢女》系列較為經典也具備時代性。田世信先生從出土的眾多漢代陶俑中進行元素提取，將漢代藝術的形式法則與藝術精神進行歸納概括，作品以木雕為底，大漆著色，用色少而精，用多位安靜莊嚴的漢代的女性形象反映中國女性角色生存的困境，來呼喚與響應當代社會女性角色的解放。“在當代雕塑藝術中田世信在其藝術創作中創造出的形象是富于中國的美學特征和審美思想的”[3]，藝術家的創作主體性在田世信先生的優秀作品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21世紀的中國當代雕塑創作環境中，依舊不乏雕塑家們和其他的年輕雕塑創作者們對漢代陶俑藝術進行借鑒與實踐。雕塑家劉世軍在2019年陸陸續續創作了《當代說唱俑》系列，并在之后投放到成都市成為了一組落地公共雕塑。整組雕塑形式簡潔有趣，人物動態選擇和設計具有戲劇感，形體塑造頗有漢代陶俑形象的影子。但作品更多的是在觀念上將四川地區出土的漢代說唱俑形象融入到當代雕塑創作中。傳統的說唱俑表現的是漢代民間依靠說唱逗樂討生活的民俗藝人形象，而劉世軍先生將當代社會現實中真實的人的種種情感狀態映射到自己塑造的雕塑作品中，當代社會的人們和漢代的說唱俑在本質上并無區別，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復雜并不斷變化的社會中，當代雕塑可以不限定于當下的時代，其適用于每一個時代。

另有青年雕塑家黃山在近些年來持續創作的《漢風·列傳》系列雕塑，在作品中作者采用泥片成型的陶瓷創作手法和熏燒工藝，塑造了一個個漢風形象，漢代陶俑的形象氣質在黃山的《漢風·列傳》中得以展現。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在他的作品中發現漢代其他藝術形式如畫像石、畫像磚等的借鑒運用。整個系列作品體量較大，作者在陶瓷的燒成方式上不斷進行探索與突破，追求泥料在合適的燒制氣氛下的自身發色和自然落灰，努力達到一種古樸渾厚的效果。《漢風·列傳》用泥片卷塑的漢代人物形象、車馬形象以及體量較大的陶瓷建筑元素，仿佛為我們構建了一座漢代民族精神氣質的“紀念碑”。除了《漢風·列傳》系列，2020年，黃山還創作了一組直接表現漢代“士”形象的成組陶瓷雕塑作品《士》。作品運用了較為平面化的處理手法，并沒有過多地刻畫細節，而是強調了人物剪影般的效果，用干脆利落的線與幾何形體突出了雕塑整體的氣勢。在這組雕塑中我們可以更為直觀地看到漢代武士俑的影子，每一個“士”形象都靜正在了一個極具動態感與形式美的動作上，姿態夸張卻生動合理，個個單手握劍，衣袖飛揚，好似隨著樂曲翩翩起舞，將一群有文化擔當、心懷天下的能人志士塑造地大膽隨性、粗狂豪邁。

在2024年的第十四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雕塑展中，中國美術學院陳熙靖的雕塑作品《茫茫》也是一組將漢代藝術與雕塑創作進行結合的優秀例子。這位年輕的雕塑創作者從漢代傳統陶俑、畫像石和畫像磚等傳統圖像中提取合適的人物與動物形象，將其塑造為簡練概括、整體統一、富有線條感的陶瓷雕塑，無論是造型還是色彩都頗具斑駁古樸的意味。

三、漢代陶俑在當代雕塑創作中的重構路徑

造型特征的提取與轉化：在中國當代雕塑創作中，多數藝術家會在漢代陶俑造型的基礎上進行創新重構，在充分理解、吸收漢代陶俑藝術特征的基礎上，提取出具有代表性的典型元素，突破傳統造型形式的束縛，賦予其新的形式與內涵，以適應當下雕塑創作環境和創作者自身的需求。藝術家們往往會對漢代陶俑人物、動物形態進行簡化或抽象，提取最典型的輪廓和動態特征，如前文提及田世信先生的《漢女》系列，漢女形象整體造型渾然一體，輪廓簡潔流暢，動態舒展、含蓄、大氣，寬大袍袖上的衣紋用線刻代替，又不失細節表現。當然也有像《漢風·列傳》系列作品中對人和馬造型的夸張呈現，人、馬疾馳而過、隨性灑脫，其同樣沿用陶俑的制作工藝，并進行工藝創新，呈現出獨特的藝術效果。

色彩的當代演繹：當代雕塑家在對漢代陶俑藝術進行藝術重構時，已不再局限于傳統的色彩搭配和表現方式，而是結合當代審美和創作主題，進行著更為大膽的創新和演繹。劉世軍的《當代說唱俑》系列均為鑄銅著色，基于漢代陶俑的創作意象運用紅、白、藍三種色彩，配色新穎大膽，營造出強烈的視覺沖突感和現代藝術感。而黃山的《士》系列雕塑則采用更為渾厚凝重的色彩來表現“士”形象的宏大。

觀念的融合創新：中國的當代雕塑創作，將漢代陶俑所蘊含的文化觀念和藝術精神與當代社會的藝術觀念和文化思潮相融合，以此實現觀念的創新，這是一條流行的藝術重構路徑。漢代陶俑體現著漢代人對生活、自然，甚至是宇宙的認識和理解，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和文化內涵。當代雕塑創作同時受到當代社會文化、科技等多方面的綜合影響，具有多元化的創作觀念和表現形式。在藝術重構過程中，雕塑家們將漢代陶俑的文化觀念與當代社會的女性主義、存在主義等觀念主題相結合，將漢代陶俑中對人物情感的表達與人文關懷相結合，賦予作品新的時代內涵和社會意義，創作出具有人文精神的雕塑作品。

四、漢代陶俑藝術重構的現實意義

序的看法與表達。“漢代宗仙崇神、尊天信巫，相信天人感應，擅長托虛于妄、因物附會。在對‘天’懷著深深敬意的同時，對天、地、自然作了最富有想象性的猜測。”[4而在當代的藝術、文化語境下，這些象征漢代文化的傳統意象脫離出原有的“地下環境”，出現在各大展館中，也轉化為當代雕塑的靈感源泉，成為藝術創作的文化符號。雕塑家們通過解構其原始功能，將漢代陶俑從隨葬工具轉變為時代的見證者，賦予其參與現代社會的敘事能力。除了對人物俑像的再創作，在漢代陶俑的題材中，動物、神獸與其他自然、社會場景也占據重要的地位，暗含著漢代人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共生意識，有的當代雕塑家以此為觸發點，重新思考與表達人類與生態的關系。

在中國當代雕塑創作環境下對漢代陶俑的借鑒，已經超越對造型、題材等的簡單復制，轉而對其文化內核進行深度地提取與重組，并且這種挖掘隨著現代社會科技、思想等的進步還會更加深入與完備。漢代陶俑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美學原則，虛實相生的空間意識，以及天人合一的哲學內核，都在當代雕塑創作中轉化為藝術語言的一部分。雕塑家們化古為新，從傳統藝術中汲取靈感，表現著當下社會與時代的文化記憶，在傳統與當代之間逐步構建起一條文化的對話通道。

五、結語

漢代陶俑藝術在中國古代雕塑藝術中占據重要的地位，每一尊俑像都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多元文化融合交匯的結晶，更是漢代人對生死觀念的獨特表達。當代中國雕塑藝術家們扎根于這片靈感沃土，通過對漢代陶俑藝術的重新解讀，不斷創造著具有時代特色的藝術作品，實現了傳統與現代的藝術融合與藝術重構。在未來，當代雕塑藝術家們需要在傳統藝術的創新與傳承中尋求平衡，在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充分認同的基礎上與世界藝術齊頭并進，推動中國當代雕塑藝術的進一步發展。

參考文獻：

[1]孔國慶，高春妍.試論漢俑造像藝術[J].安徽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3）：137-140.

[2]彭紅.開放與多元——當代雕塑創作談[J].美術觀察，2018（12）：100-101.

[3]鄧平祥．田世信的雕塑藝術[J].美術，2008（10）：52-57.

[4]萬秦文.漢女無言殊可愛—論漢代雕塑中的流動美[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9（6）：101-102.

作者簡介：教冠宇，工藝美術師，鄭州大學美術學院。研究方向：傳統雕塑。

漢代陶俑藝術是墓葬文化的物質載體之一，是漢代人民對世界的美好想象，承載著漢代人對生死、權力以及秩

編輯：王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