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作為雕塑創作中的依托載體,在中西方的雕塑發展史中均扮演著重要角色。根據材料的不同,我們可將雕塑的類型劃分為木雕、石雕、玉雕、冰雕、金屬雕塑等。由于不同材料有著自身的獨特性、唯一性,這就使得材料間的差異化和表現力豐富了雕塑創作視覺呈現。在古今中外的雕塑工藝中,有大量關于材料運用的理論實踐與總結:中國民間的根雕、玉雕、石雕等,都有遵循材料來造型的傳統和選材的考究。在國外亦是如此,如法國雕塑家羅丹對石材光滑質感的極致打磨追求,使石雕造像更貼近人體的肌膚質感;羅馬尼亞雕塑家布朗庫西巧妙利用木材紋理對造型形態進行強化并對對象主題進行意用表達等。這些均體現出國內外民間藝人、藝術家在雕塑創作中,對于材料的真切思考與探索實踐。
20世紀初,由于學院雕塑教學基本以西式寫實造型為主,迫切需要解決對寫實造型的學習、吸收問題,以至于木材料僅僅作為造型的替換需要,充當制作雕塑的材料使用。雖然之后,藝術家們也曾向民間木雕學習技藝,但也主要是為了解決造型、工藝的本土語言問題。由于當時中國雕塑材料教學發展滯后,依據材料自然形態、質感、色澤等進行創作的民間雕塑材料技藝、經驗,在學院雕塑教學、創作中較少涉及,未能被有效借鑒、運用,仍舊主要是在民間雕塑工藝中延續。中國現代木雕創作受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制約,發展緩慢,涉及木材料語言的木雕作品更是鮮有出現。改革開放后,這一境況有所好轉。藝術家結合民間雕塑循物造型的創作方式,以西式寫實造型為基礎,結合樹木生長的自然結構、形態、肌理等,強化塑造人物的形象氣質,以此表達藝術家的創作思想,凸顯創作主題內容,呈現出具象人物木雕創作在材料語言上的突破,如王克平的《沉默》,劉煥章的《火》,劉萬琪的《哥倆好》等,均有民間性的材料運用體現。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藝術家的主要任務是解決對西方現代藝術形式語言的本土形式探索問題,為應對綜合材料作品的沖擊,一些藝術家嘗試用木材料與其它材料結合進行創作表達,以規避單一的材料局限。20世紀90年代左右,甘少誠創作的木雕作品,利用木材的易燃特性,通過以火灼燒的方式,表達人物的孤獨、悲憫形象,但也是少有的個案。整體而言,20世紀90年代,國內雕塑家對木材料語言的探索仍未有較大起色。2000年以來,藝術家們對木材料語言的探索有了長足的進展,并呈現出極大的豐富性和多樣化特點。藝術家基于木材料自然形態、生長規律的物化形式、觀念寓意、人文含載等創造表達,對木材料語言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創作實踐,如楊心廣的《瘦》,郭工的《木板——隨風》,文豪的《枝·點》等作品,已然具有了強烈的材料意識。雖然材料問題早已是西方現代雕塑中的重要問題,當代雕塑創作更加強調觀念性和問題針對性,但材料同樣可以是藝術家的觀念的載體,進行人文內涵的創造表達,對材料語言的研究仍舊有著無限的可能性。藝術家可以結合木材料的形態、質地、紋理等,利用其色澤、手感、密度等特質,表達自己的思想觀念,并在這個創作過程中體現材料的唯一性、不可替代性。藝術家基于木材料語言的特質轉化來觀照現實、反映問題,以物敘事的表達方式,成為了當代木雕創作重要的前沿探索。
我基于對木材料語言的研究,所創作的《·結·》系列作品,利用樹木自然生長過程中形成的木結,將其木質部分雕鑿成繩結,以此來呈現出“結”的契合狀態。我進行的創作實踐探索,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一是以“結”的造型語言,強調人工塑造物與自然生長物二者間的共生關系。《·結·》之一中,一根根繩子上,人工雕鑿的繩結與樹木自然生長的木結相結合。《·結·》之二中,由木質部分雕鑿出的繩子搭置在木方上,繩結系于木結上,強調藝術家主體的主動參與,以及與材料結合的對話。和日本物派藝術家關注事物的自然存在狀態不同,我更加注重手作的溫度以及人為參與后與自然材料的和諧狀態。《·結·》之三,是在一根整木上,雕刻出相互纏繞的繩子,看似隨意、主觀化塑造的繩結,實則遵從于原生木結的形態走向,是在尊重材料客體基礎上的主觀探尋。《·結·》之十三、十四,一方面利用木材料自然的生長結構,另一方面對其進行選擇性塑造,建立起彼此之間的血肉關聯,求得自然材料和人工造物的合一關系。《·結·》之二十一,以一根整木的木結通過繩子的繩結,將樹木生長的枝丫聯結,借由材料自然的結構,形成“結”的“骨架”。二是遵循原本木材的材料特質的基礎上,在主觀思考、人工雕鑿下,形成看似“真實”的力(重力、拉力、束縛力等)的存在狀態。如《·結·》之四、五、六等,呈現給觀者的是系“結”的繩子所表現出的“真實”拉力形變的假象。以《·結·》之五為例,將樹木分杈的一根枝干雕刻成繩子,繩結系于木結上并吊裝,利用分杈樹干與主干的彎曲弧度,另一根枝干如受重力影響而自然下垂。而《·結·》之十一、十五,更加強調捆扎、束縛的力量感。三是向內探尋,通過對木料的鏤空處理,將原本潛藏于樹木內部的木結,以“結”的造型形式呈現給觀者,如《·結·》之七、十八、十九。四是在“結”的造型語言基礎上,利用木材的材料特性進行創作表達,如木材受到溫度、濕度變化的影響而開裂,作為作品的一部分,如《·結·》之八,形成人為塑造捆綁與材料自然開裂的視覺與心理沖突。五是通過“結”的造型語言進行儀式化的形式表現,如《·結·》之九,保留樹木的木結,仿若伸出的尖刺形成的強烈視覺沖擊,《·結·》之二十二、二十三,以“結”的材料語言和圓環的造型,有序與對應的形式,來表達深層次的哲理寓意。
除了《·結·》系列作品以外,我的《髓變》同樣是基于木材料特質所展開的實踐探索,樹干從中間劈開,將隱匿在樹干中的木髓與枝椏,通過陣列式的排列、拼裝,將樹木生長輸送營養的木髓,以線性的詩意呈現出來。而木雕作品《團·結》《金秋佳音》兩件作品在創作構思伊始,就考慮到材料與創作主題、文化內涵、形式語言等方面的內在邏輯關系,《團·結》以球體的造型形式,繩結與木結契合的造型語言,來凸顯創作主題;《金秋佳音》以塑造玉米林自然生長的挺立形式呈現出豐收的儀式感。在作品的色彩表現上,我保留了木材本身的材質色澤,借木材本色來強化、凸顯豐收主題,并體現出木材料自身的語言特色。兩件作品注重以形體、空間、材料為核心的雕塑本體語言的塑造表達,通過對造型形式的思考與對日常生活的觀察,結合材料來烘托主題、表達思想。
縱觀中國現當代雕塑中對材料的理論研究與創作實踐,材料作為載體,由“雕塑材料”到“材料雕塑”的轉變,可以說是藝術家材料意識,以及創作思想提升的直接體現。具體到當代木雕創作中的木材料語言表達,藝術家不僅僅將木材作為造型的需要,雕鑿出立體的藝術形象,更是以微觀的視角,遵循木材料特質,從其所承載的觀念寓意、人文內涵等,進行材料語言的觀念表達。當代木雕創作中的木材料語言表達,是藝術家回到材料本身、回到自然,是人與材料對話的結果,是在尊重材料基礎上的藝術創造。在雕塑邊界不斷突破,跨界融合趨勢不斷加強,新技術、新材料不斷涌現的當下,對木材料語言的探索,為當代木雕創作帶來了鮮活的生命力,亦開拓并豐富了當代雕塑創作的材料表達。
(作者:葛平偉;作者單位:四川美術學院)
(此文系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改革開放以來重慶當代木雕的地方性研究》(項目編號:2024NDYB167);四川美術學院博士科研啟動項目《中國木雕當代轉向的策略表現研究》(項目編號:25BSQD08)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