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展映片在20多年前就達到三位數(shù)以上之后,我基本就放棄了看著電影節(jié)排片表,排列“必看前十部\"這樣的思索—哪怕工作的一部分是“預測\"藝術風向標。因為我知道電影節(jié)代表的其實是所有人生的總和,是五彩斑斕的地球,是天地洪荒的宇宙,是人未可知的一切。你怎么能在一無所知的領域里,事先輕易判斷,冰島電影一定比哈薩克斯坦電影好看很多呢?
但是我依然會瀏覽最基本的圖文介紹,作為職業(yè)的文字工作者,從文字能看得出編劇邏輯,從圖片能看得出審美風格。但是電影不是文章或者照片,它在1至3小時內(nèi)積聚的情感能量,可能會改變價值觀甚至人生。時間和地點也會左右對電影的選擇。要把個人愛好的重要性置于工作之上,是絕無可能的。于是,結合碎片時間的就近原則,此時反而可能置于藝術偏好之上。因此,我近十年來的電影節(jié)的購票核心考量是一一在時空周轉得過來的前提下,我自己想看什么?這個問題對于愛好寡淡的人來說可能有點難。
首選紀錄片:打撈真實人生的精彩
我的首選是一一紀錄片。人的故事,剝皮抽筋的話也就36種:母子情、三角戀,或者母子情遇到三角戀等等。莎士比亞基本上已經(jīng)把這36種故事都講完了。因此,講故事的方式才是當代藝術比拼的根本。如同經(jīng)典文學應該在中學之前就遍覽一樣,經(jīng)典電影一亦即被時間證明過的36種大致講故事的方式,也應該在大學、中學之前就了然。如此,大致可以保持與全球同步的人文底色和審美基礎。這樣,就不會在看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或者音樂劇《悲慘世界》的時候,對人物和情節(jié)“半懂不懂”。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是俗話,也已經(jīng)成為一句俗氣的話。成為藝術作品的,都是已經(jīng)剪輯、壓縮、提煉乃至升華過的人生。還有無數(shù)人的精彩人生被藝術家錯過,實屬常態(tài)。新聞僅可以捕捉瞬間,但是每一個人為自己絞盡腦汁、竭盡全力活出來的日子會比平庸編劇的技術精彩得多。畢竟,平庸編劇只是在自己的生活里想象別人的生活。紀錄片就是聚焦這些真人活出來的精彩。
例如,兩年前我在電影節(jié)期間選擇觀映的《臉龐,高墻》,展現(xiàn)的就是一個法國行為藝術家跑到美國重案犯監(jiān)獄里為犯人們拍攝大合影,并幫助他們把合影放大,直到鋪滿大約足球場那么大的監(jiān)獄水泥地的過程。藝術家記錄了全過程并傳播到網(wǎng)上,最終帶來了各種正面效應:親人看到了他們的笑臉恢復了聯(lián)絡、戀人找到了初戀對象想重續(xù)前緣、犯人要通過洗去文身與過去徹底告別一還真的有人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異與這里告別,去了輕案犯監(jiān)獄沒有什么比目睹一個人的洗心革面更動人的了。
2019年電影節(jié)期間,我還觀看了一部《在伯克利》,跟著鏡頭了解了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教育體系是如何構成的 —一方面校方要漲學費以應付開支日增,一方面也會考慮給青年教師提供幼兒保育,否則會趕不上普林斯頓、耶魯?shù)扔羞@方面服務的大學對青年教師的吸引力:
偏愛藝術家紀錄片:解讀創(chuàng)作者靈魂
如果再結合我的個人愛好,首選之中,我會更鐘意藝術家紀錄片,當然前提是我對這位藝術家略知一二,所以想通過紀錄片進一步了解其三四。例如2019年的《莫迪里阿尼》——這位與畢加索同時代的畫家與其有著“既生瑜,何生亮\"的情結;同年播放的《奇異恩典》由美國非洲裔歌手艾瑞莎·富蘭克林1972年在洛杉磯某教堂推出兩場音樂會的未公開鏡頭構成而今年電影節(jié),我只觀看了兩部藝術家紀錄片:《音魂掠影》和《大衛(wèi)·林奇:藝術人生》。
《音魂掠影》聚焦的是2020年92歲逝世的埃尼歐·莫里康內(nèi),這名電影音樂作曲泰斗在中國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出現(xiàn)于中國的第一個商業(yè)廣告一一萬寶路香煙,其中西部牛仔策馬奔騰的配樂就來源于他;而文藝青年更為熟悉的《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等電影的配樂也都是他的代表作,順便一提,以上這些意大利經(jīng)典影片的導演朱賽佩·托納多雷正是今年電影節(jié)的評委會主席。
《音魂掠影》在2021年首映,開頭一幕就是80多歲的埃尼歐·莫里康內(nèi)在書房里練俯臥撐。這位個子矮小的意大利科班出身的作曲家,因為為電影配樂為世人所愛,但唯獨被古典樂師生“輕視”—他們嫌棄他“大眾化”。直至1979年,埃尼歐·莫里康內(nèi)以《天堂之日》獲得美國奧斯卡最佳配樂提名,“克服了為電影配樂而愧對古典音樂教育背景的羞恥感”之后,他才與意大利古典音樂界冰釋前嫌,但是距離他首次獲得奧斯卡獎,還有五次提名。2007年,埃尼歐·莫里康內(nèi)直接“一步到位\"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成為歷史上第二個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作曲家。《音魂掠影》的編劇、導演就是朱賽佩·托納多雷,監(jiān)制包括王家衛(wèi)。王家衛(wèi)在拍攝《繁花》時曾讓現(xiàn)場回旋著音樂,胡歌、楊皓宇等演員就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進入表演狀態(tài),待到真正拍攝時,會關掉音樂,但演員已經(jīng)熟悉了這樣的節(jié)奏這樣的導演手法借鑒自賽爾喬·萊昂內(nèi)執(zhí)導的《美國往事》,這位意大利導演在現(xiàn)場拍攝時播放著埃尼歐·莫里康內(nèi)創(chuàng)作的主題曲,直接讓主演羅伯特·德尼羅調(diào)整了表演節(jié)奏。
看藝術家紀錄片,一方面可以窺見其創(chuàng)作觀,一方面又會感嘆他的“雕蟲小技\"如何“主導”了我們的喜好,最終發(fā)現(xiàn),我們凡人在神圣的藝術面前簡直不值一提。莫里康內(nèi)秉承學院派的作曲邏輯一一無論寫什么曲目都遵循十二平均律,擅長運用復調(diào),“讓電影畫面有了歌劇感”。在為意大利劇情片《愛的輪回》創(chuàng)作的配樂中,他運用的復調(diào)像是一對彼此呼應的戀人,兩段主旋律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還會“彼此追逐”。導演愛慘了這一曲,而莫里康內(nèi)則表示:“我不喜歡,這是垃圾!\"他心里太清楚“商業(yè)電影\"需要怎樣“動人的旋律”。
紀錄片揭秘藝術家:是對藝術家作品的解碼
看藝術家紀錄片,還會找到藝術家代表作曾經(jīng)留給我的疑問。《大衛(wèi)·林奇:藝術人生》就是如此。大衛(wèi)·林奇在電影史中甚至有著“林奇主義\"的專屬電影藝術風格,觀賞其執(zhí)導的《穆赫蘭道》《藍絲絨》《雙峰》系列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這樣的對話:“其畫面和音樂的審美相當有高度,但是看不太懂!”“這就對了!\"因而,他的作品風格總是有這么幾個關鍵詞一“超現(xiàn)實主義、心理探索、視覺詭謫與敘事顛覆”,僅“敘事顛覆\"就可以繞暈絕大部分以現(xiàn)實主義敘事邏輯為欣賞本能的中國觀眾,更別談“視覺詭誦”“心理探索”,“超現(xiàn)實主義\"更是沒有定數(shù)。
今年電影節(jié),三片連映的大衛(wèi)·林奇通宵場成為搶票最大熱門之一,這三部電影我都看過,因而對他的紀錄片更感興趣。
今年1月17日,長期吸煙導致肺氣腫的林奇去世了,原本他居住在洛杉磯的深山里,但是洛杉磯的山火把他逼出家門,惡劣的空氣最終導致他缺氧、去世,因而本屆電影節(jié)以上映其紀錄片的方式懷念了這名偉大的導演。紀錄片開頭一幕,林奇身處于尚未被燒毀的家中,在森林環(huán)繞之下,用泥土創(chuàng)作著藝術裝置。原來,他最初是一個畫家、雕塑家,并且還是一個“社恐”。在他數(shù)十年來創(chuàng)作的畫作和雕塑中,我看到了《雙峰》里才會出現(xiàn)的用紅色幕布作隔斷、紅白方塊構成地板的迷宮,瞬間理解了為何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如此獨樹一幟—他創(chuàng)作構思的“單位\"是一幅幅畫面,而不是一段段文字組成的劇情;而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頭來自少年時在家門口看到的一位失魂落魄的女性忽然消失在街角盡頭的詭異畫面。
紀錄片讓我明白,大衛(wèi)·林奇生來就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但是他對美的不懈追求讓全球最帥最美的演員都毫無理由地癡迷;他的作品讓人了悟,純粹的美很可能會超越現(xiàn)實主義的邏輯—一所以,“不懂,就對了。\"當了解到另一個維度的認知世界的思維方式,也讓打開腦洞的我釋懷了。
這些電影節(jié)上奇奇妙妙的電影,于我,就是一個個通往新世界的大門,而了解自己的喜好,會讓你選擇推開其中哪一扇門,看見新\"藍海”。[作者系市人大代表,新民晚報社文體新聞中心(文化新聞部)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