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轉化、拓新

2024年，上海舞壇呈現出創新、拓展的態勢。創作上《季清照》和《雷雨》兩部舞劇作品成功排演。上海歌舞團的舞蹈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以影像延伸舞劇的時空維度，出色完成舞蹈精品“跨媒介”的創作轉化。演藝“數字化”浪潮影響下，“環境沉浸”與“數字沉浸”舞蹈作品，探索舞蹈演出的新路徑。人工智能與舞蹈藝術深度融合，開辟了AI賦能舞蹈藝術的發展方向。

創作：文學引領，多元肢體詮釋

2024年，上海舞蹈院團、劇院推出了多部舞作。從《李清照》自詩詞想象生發出的舞劇詮釋，到東方藝術中心《雷雨》“復調式編舞”，上海舞劇創作顯露出新的藝術進階。

上海歌舞團創排的舞劇《李清照》延續了國有舞蹈院團追求藝術品質的創作路線。作品結構設計巧妙，將李清照的詩詞意蘊與人生行跡凝練疊合，交疊出創作者想象中磊落堅韌的女詞人形象。上下半場“兩心相悅”與“物是人非”的場景，形成鏡像對照，動作編排半場明麗柔和，半場悲愴沉郁，與李清照南遷流亡后，詞風質地之變呼應。舞劇以詩詞為舞蹈創作核心，一方面借詞牌定名舞段，排布結構，另一方面，復現、挖掘詩詞章句的物象與蘊含的情緒，作為編舞的創意指引。“永遇樂”中“滾燈”等民俗元素鋪陳歡騰氣氛；“聲聲慢”緩重肢體應合歷經變故凄涼之意；“夏日絕句”群舞剛健頓挫，契合內心悲慨之氣詩詞中的風物意象乃至生命體驗，被編導轉碼為舞臺具象。以詩詞為內核的框架中，舞劇嵌入宋代審美的神韻：園林臺景、器物陳設、文人“四藝”，宋人生活之點滴，有機地攢聚成舞劇宋文化的符號表意系統，織造了簡約含蓄、清逸素雅的美學意境?？傮w來看，《李清照》為舞蹈“文人劇”的創作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舞劇《李清照》的編排以詩詞連綴舞蹈，東方藝術中心出品、上海戲劇學院參與演出的《雷雨》則淡化分場分段，突出“復調式”編舞美學。根據曹禺先生話劇《雷雨》改編的舞劇有不少佳作，如上海芭蕾舞團排演過的芭蕾版本《雷雨》，以尊重原著，寫實編舞為創作旨歸。面對現實主義戲劇經典，東藝版的《雷雨》在現代舞肢體語匯中嵌入生活動作姿態，手法上突出“復調式”編舞。八位主角之間、舞群與主角多線并行，交織舞動復調式編舞賦予每一位主角個性化的肢體獨白，凸顯了“三一律”同時在場的戲劇張力，不同角色不同底色，人物輪廓在對照中愈發分明，周樸園的陰沉專制，魯媽的堅韌悲苦，蘩漪的陰郁壓抑…舞劇借助肢體動作力度、方位、節奏的互照，將心理沖突外化，形成無聲勝有聲的舞劇效果。劇中引入“伊卡洛斯”一角，在舞臺各區位輪轉出現，與八位主角共鳴共情。伊卡洛斯“蠟翼”的神話原型，似乎預言著理想主義在劇中的幻滅：蘩漪對逃離牢籠的沖動，四鳳對純潔愛情的渴望，周沖對理想的追求，終在雷雨聲中化作烏有。復調式編舞帶來了直觀化戲劇效果和豐富視覺層次。

芭蕾創作上，上海芭蕾舞團出品的《玉簪記》將昆曲與現代芭蕾結合，典雅內斂的昆曲與精致的芭蕾在編導駕馭下并行不悖。全劇分五幕，遵循著傳統戲曲文本琴挑、偷詩再至秋江分別的經典故事線，虛擬、細膩的戲曲手勢與芭蕾腳下步伐交匯，形成婉約、寫意、優美的動作語言。舞劇與原典不同之處在于陳妙常取回了玉簪，彰顯出自我覺知，追求本心的當代視角?！队篮途拍辍贰独钋逭铡贰队耵⒂洝?，選自古典題材的舞劇作品在當下頗受觀眾喜愛，上海舞劇創作近年在“以舞釋典”的路徑上探索求新，多部作品秉承傳統美學精神，透過當代視角和審美激活經典文本，形成古典符號與現代視角在舞蹈中的創意交疊。

小作品創作方面，上海歌舞團的《千年難抵一香緣》、上海戲劇學院的《沙海丹青》等各具特色。如《千年難抵一香緣》以柔婉的雙人舞造型濃縮重現了白蛇與許仙的經典橋段?！渡澈５で唷芬远鼗捅诋嫗閯撟魉夭?，活用敦煌舞語言，給人以舞者于畫中起舞的即視感。群文舞蹈小作品以現實題材為主，內容緊貼時代脈搏，反映城市面貌。群舞《海上霓裳》描畫上海地域文化意象；群舞《國旗和我》講述國旗設計者的故事；群舞《首飛·倒計時》選擇了“工業敘事”，聚焦國產大型客機首飛前的緊張時刻，用舞蹈展現大飛機制造者的刻苦勤勉與宏偉志向。

演藝：跨界融合，聚焦人文意涵

2024年上海舞蹈演出中涌現了諸多跨界舞蹈佳作。作品或與極限運動融合，或糅合肢體戲劇。似舞非舞的動作設計、跨界背景的舞蹈演員、前沿科技手段的運用，不斷挑戰觀者對傳統舞蹈藝術審美的認知。藝術家跨界的大膽嘗試拓寬了舞蹈表演的可能性，觀眾由此瞥見當代舞蹈的創新之維。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委約的法國夏約宮國家舞蹈劇院《反重力之軀》為頗具膽氣的跨界之作。編演團隊匯聚了雜技、攀巖、高空索技不同職業背景的演員。劇中演員將極限運動與現代舞舞姿氣息融合。作品打破了舞蹈動作預先編排的模式，高難度技巧動作既可看作“表演”，亦為真實感官判斷的必要動作選擇，偶然性與真實性統一，契合前沿表演作品的特質。無獨有偶，荷蘭“也許非凡”舞團的創意作品《狂舞自由式》將街頭極限運動和舞蹈渾融一體。霹靂舞、輪滑、滑板等極限城市運動與舞蹈交匯，精彩的跟頭、旋轉令人嘆為觀止。《反重力之軀》的跨界意在人文內蘊的挖掘，《狂舞自由式》則著重渲染不拘一格、活力四射的表演氛圍，突出自由不羈的青年文化精神。

英國阿庫·漢姆舞團演出的《叢林之書·再構版》改編自英國作家吉卜林經典名著《叢林之書》，作品穿越時空，用肢體動作敘述氣候難民毛格莉與動物之間的超現實經歷。舞蹈語匯時而具有為人所熟知的阿庫·漢姆式獨特現代舞風一現代舞動作與印度古典卡塔克舞巧妙結合；時而又近于肢體動作劇，以動作“圖解”，演繹旁白情節。貫穿其中的題旨是編導阿庫·漢姆對人類生存環境關切的當代人文視角。當代舞蹈追求表演的整體性，不同門類藝術與舞蹈的多元交融，常能突破慣有的審美方式，形成對人文意蘊和文化特質的獨特表達。觀眾在舞蹈觸類旁通的演繹中，觸摸到舞蹈藝術的當代不斷追索創新精神質地。

新態：環境與數字沉浸作品，探索舞蹈新格局

2016年沉浸式戲劇《不眠之夜》風靡一時。以此為起點，沉浸式演出在上海呈現快速演進的態勢。體驗消費轉型、政府政策支持等各種因素結合，沉浸式演藝迅速發展起來。黃埔區亞洲大廈的民營舞蹈機構山眠劇場于2021年首演了沉浸式舞蹈作品《寅時說》，為上海民營舞蹈機構在演藝新空間中第一部沉浸式舞蹈作品。沉浸式演藝作品具有感官體驗的多維性、敘事非線性、觀演交互性和演出空間重構性等特點。山眠劇場2024年新創的沉浸式舞蹈作品《九尾狐的古董店》，演出場地被重構設計為兩塊可供表演的平臺，觀眾三面環繞觀賞。作品一改現代舞“意識流”的創作定勢，敘事清晰，頗似舞蹈版的寓言典故，探究人性復雜，善惡交織，劇目市場口碑頗佳，完成了從鏡框舞臺創作思維向注重空間創作邏輯的轉變。由上海榮譽文化有限公司出品，上海舞蹈學校演出的《舞蹈雕塑》，為沉浸式環境舞蹈演藝作品。舞作選取了數十組經典芭蕾動作，舞者如雕塑般靜態舞動，姿勢變化與石庫門建筑融合，觀眾近距離欣賞芭蕾與建筑結合之美。沉浸式演藝因地制宜、不拘一格的演出方式，為上海舞蹈開啟了全新的創演路徑。

沉浸式舞蹈演出的發展，催生出新的人才需求。沉浸式作品構思編排，需創作者譜熟空間重構及觀演互動設計等創作規律，上海舞蹈領域敏銳捕捉到了新業態人才缺口，探索人才扶持手段。以上海國際舞蹈中心為例，“青年舞蹈孵化計劃”聯合上海油畫雕塑院、思南公館等機構，為青年藝術家創作沉浸舞蹈作品，提供演出實踐場地，促成了非劇場空間與舞蹈藝術家之間合作，建立起新業態下的新型創演關系。

傳統觀演依憑實體表演空間展開，而數字虛擬觀演則借助視聽、觸覺的設計建模吸引觀眾。為“沉浸式”概念奠基的理查德·謝克納曾強調觀演交互與環境營造等為沉浸式演藝的特性。VR技術具備視覺、聽覺、觸覺多模態擬真和交互特性，實現了虛擬數字空間的感官包裹，成為這一理論在新技術時代“數字沉浸”的延伸。在VR中觀演，觀眾不再被動觀看，而是轉變為主動參與，或可走動觀賞、或可借助動捕設備參與共舞。較早將VR作品與舞蹈結合可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加拿大藝術家卡倫·佩爾曼以伊斯蘭教蘇菲派“旋轉舞”為靈感創作了VR作品《與虛擬苦行者共舞》，在舞蹈與虛擬現實技術結合的領域作出探索。2024年上海演出的虛擬現實舞蹈作品“巴黎舞會”，曾獲得威尼斯影展VR交互體驗大獎，由西班牙藝術家布蘭卡·李編舞。觀眾佩戴頭顯設備體驗虛擬盛裝舞會， 360^° 虛擬場景自游輪、花園、森林、湖泊輪軸轉換。與普通VR設備相比，這一作品賦予觀者全身動作實時信號的反饋，手臂與腿部動作皆可映射為虛擬數字人的動作。作品由兩位舞者帶領，甚至觀眾可以在舞曲的伴奏下攜手圈舞，觀眾的動態本身也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VR舞蹈之中，數字虛擬空間與VR行走空間疊合，虛擬映射的觀者數字“化身”與極其逼真的場景共存，打破了傳統舞蹈表演的物理時空限制，實現“環境沉浸”與“數字沉浸”的雙重效果的同時，也為觀眾帶來“身體沉浸”與“情感沉浸”。VR舞蹈綜合了戲劇、影像、舞蹈、電子藝術的藝術特性，傳統美學與技術美學在其間水乳交融，開拓出簇新的審美路徑。時下VR設備日益普及，VR舞蹈創作或許將成為舞蹈藝術領域未來探索的方向之一。

破界：舞蹈電影織造銀幕動作美學

上海歌舞團與上海尚世影業有限公司聯合制作的舞蹈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業內外反響俱佳，為上海舞蹈年度發展中的亮點。舞蹈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為“光榮之城”2024上海紅色文化季中“文藝影視”板塊的市級重點項目，作為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影片首映，被《“十四五”文化發展規劃重大工程項目》—“國家影像典藏工程”收藏。影片在舞劇前文本基礎上作了符合電影藝術的改編，將真實歷史影像、實景拍攝與舞臺拍攝結合，運用藝術真實與間離穿插，串聯起“電波”題材自早年電影、舞劇，再至舞劇電影的紅色脈絡。另一部于上海上映的舞劇電影《只此青綠》由周莉亞、韓真執導。該片在舞劇基礎上對整體結構進行了調整，對原劇的七個篇章進行了拓展優化，集合了劇場舞蹈和電影藝術的優長，構建了唯美主義的銀幕美學。

舞蹈與電影的聯姻早有淵源，國內舞蹈電影的開端在上海，上海作為近現代舞蹈重鎮，民國時期曾制作了大量歌舞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出品了舞劇電影《寶蓮燈》，此后舞劇《小刀會》和《白毛女》也被改編成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作成功融合了舞劇和電影的美學優長，為上海舞蹈電影創作注入了新活力。

舞蹈電影具有不同于單純舞臺表演的“垂直性”的審美特性。所謂“垂直性”，指舞蹈電影可打破傳統敘事框架節奏，不遵循線性邏輯，著重某一舞動瞬間的內涵表達和動作品質?！奥齽幼鳌弊鳛椤按怪毙浴苯Y構的重要手段，使觀眾得以在線性敘事中停留，“定睛”品味，欣賞動作的姿態。如《只此青綠》慢鏡頭展現水中下腰、云里等，觀眾借此充分領會動作微觀層面的構成和表達。再如，舞蹈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季俠烈士告別時鏡頭轉向舞者手部動作，敲打摩斯密碼，慢放疊加特寫，鏡頭“垂直”關注了舞者局部微觀動作，展現革命者的剛毅堅韌。摩斯密碼敲擊在影片最后解密為“愛和永恒”，點明貫穿在舞劇和舞蹈電影中的主題“唯愛和信念長存”?！按怪毙浴泵缹W賦予了影片革命浪漫主義色彩。

相較劇場舞蹈，舞蹈電影還具備不受時空制約的特點，可實現跨身體、跨場景編舞。在不同場景與視角下，同一組編舞動作可表達多重意義；而一組舞句也可由多位舞者舞動的肢體，于迥異的環境中接續完成。如《只此青綠》中，王希孟與展卷人在兩個不同時空做出象征山巒起伏的動作，含有跨越千年精神映照傳遞的寓意；采礦人艱難前行的動作，在“跨場景”中被不同角色演繹，象征著共同求索的攀登之意；王希孟雨中獨舞，由下腰的動作連接至書房同一動作后半段，動作邏輯鏈條未變，場景卻可穿越時空。借助“跨場景”“跨身體”的編舞方式，不同影像橋段借助舞蹈動作流暢串聯，賦予了舞蹈在舞臺表演中所難以表達的、建立在舞蹈電影編舞手段上的深層意義。舞蹈電影處于舞蹈與影像的交叉區域，能創作出集合舞蹈與電影之優長的作品，為觀眾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

智創：人工智能深度賦能舞蹈發展

人工智能與舞蹈領域融合日益深入，上海歌舞團的舞蹈專場“元舞際·跨越2024”中開場舞蹈，借助動作捕捉和機器學習，完成了舞者王佳俊的動作與AI背景的實時互動編排。人工智能在舞蹈領域應用的方向較多集中于表演與編舞。在提升演員水準方面，可借助個性化算法對舞者的舞蹈動作水準進行評價；利用視覺識別算法，識別演員的舞蹈動作，糾正演員的舞蹈姿態；借助“動態時間規整”等算法對比查找匹配錯誤動作；通過記錄和分析動作數據，結合大模型，可為演員提供針對性訓練計劃，輔助提升舞蹈水平。未來，人工智能或能結合生物力學等相關學科進行機器學習和計算，借助相關設備監測舞蹈演員運動過程中的身體狀態，實現身體能力和技術技巧的提升，并預防舞蹈損傷，延長舞蹈演員藝術生涯。

在編舞領域，計算機輔助編舞于20世紀已經開啟了探索歷程。20世紀60年代美國匹茲堡大學學者用計算機生成隨機舞蹈序列，70年代中期，曾有學者們將拉班記譜法用于計算機輔助編舞和人機交互開發。近些年，國際知名編導韋恩·麥克格雷格與谷歌合作，利用舞者過往動作數據，生成新的編舞片段。AI輔助編舞降低了編舞的專業門檻，非專業人士得以輕松參與到編舞中，為舞蹈創作注入了活力；另一方面可為專業編舞家提供靈感和可視化創作工具。當前，AI編舞正朝著深度結合動作情感和音樂元素等方向創新發展。例如，通過分析音頻高低與舞蹈動作編排之間的關系訓練模型，AI舞蹈將緊密與音樂融合，產出與配樂匹配的舞蹈作品；通過對動作表達與情感對應關系的深度機器學習分析，由AI編舞的動作將更準確地表達創作者意圖，增強作品的情感共鳴。

人工智能在舞蹈領域應用前景廣闊，然無法取代藝術家的獨特視角、情志抒發和創意表達。在人機交互編舞過程中，創作主體的想象構思、審美判斷和文化底蘊依舊是作品的靈魂，人工智能可作為輔助工具為創作提供有力的支持。未來，舞蹈領域將進一步推動舞蹈與AI的深度融合，培育具備跨學科能力和熟稔新技術創新的舞蹈人才，適應人工智能革新時代對舞蹈藝術發展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