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夏夜,城市一隅一間小小的 Livehouse里,燈光昏黃,人影搖曳。舞臺上,吉他手瘋狂地撥弄著琴弦,發出尖銳又激昂的音符,重重敲擊的鼓點如急促的心跳,貝斯的聲音則像低沉的咆哮,將整個空間填滿。臺下高舉著雙手,隨著節奏搖擺的人群中,有大叔,有小伙,也有年輕的姑娘。此刻,搖滾音樂,就是他們共同的信仰。
每個搖滾樂迷,都與搖滾有著不同的人生際遇,對搖滾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與熱愛。筆者采訪了幾位不同年齡段的普通搖滾樂迷,傾聽他們與搖滾的故事,感受搖滾在他們生命中留下的深刻印記,和他們內心深處那份對搖滾的執著與情懷。這些搖滾樂迷的故事里沒有砸吉他的叛逆,沒有對抗世界的宣言,只有把搖滾的基因,悄悄種進了生活的土壤,在每個認真生活的褶皺里,倔強地生長,頑強地綻放,開出一朵朵獨一無二的花,裝點著每個人平凡而又不凡的人生。
在一家營銷策劃推廣公司擔任總監的李松,已年過半百。這位“純正”的上海大叔,是從大學時期迷上的搖滾樂。“當時大家都聽著流行歌曲,旋律優美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崔健的出現,就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那種沖擊力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那獨特的嗓音,強烈的節奏,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 回憶起當年的校園歲月,李松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還盛著當年的光,仿佛那團火焰從未熄滅。
從那時起,李松的打扮也模仿起了那些搖滾樂手,一頭披肩的長發、帶著破洞的牛仔褲和大頭皮靴,是李松留給同學們的深刻印象。那時,他還迷上了打鼓,雖然沒有鼓,但是一點不妨礙他在宿舍里跟著節拍器,用兩只不知哪里淘來的鼓槌敲擊著桌沿沉醉其中,同學們也送他外號“小鼓”。
后來,李松還加入了學校的搖滾樂隊,成為了一名鼓手。在樂隊里,他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一起排練、演出,為了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反復打磨。“那時候,搖滾就是我們的全部。” 李松回憶道,“我們為了一場演出,可以不吃不喝地排練好幾天,那種對搖滾的熱愛和投入,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熱血沸騰 。”
“1994 年唐朝樂隊紅磡演唱會的錄像帶,我翻來覆去看了二十七遍,錄像帶的邊緣都磨得有些發白了。”海外的打口CD、打口磁帶,李松也收集了不少。他說,“在上世紀,在MP3改變聽音樂的習慣之前,接觸歐美搖滾離不開實體唱片。即便是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搖滾樂的經典唱片當時也是一種稀缺資源,沒法像如今這樣借助流媒體輕輕松松就能與他們相遇,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等待一些可遇而不可期的邂逅”。
畢業后,李松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雖然為了生計,沒能如最初的理想那樣成為一名樂隊的鼓手,但參加工作后這些中外搖滾樂依然陪伴了李松許久。有次深夜寫文案卡殼,他突然想起《夢回唐朝》的前奏,那急促又充滿力量的節奏,像一股暖流注入他疲憊的身體,“突然就覺得自己既是寫手,也是搖滾舞臺上與命運搏擊的戰士。”
女兒上初中那年,他把珍藏的打口碟收進柜頂,不是不愛了,只是怕那些激烈的旋律影響女兒學習。直到某天整理女兒書包時,發現她在日記本里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的歌詞,“她寫‘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筆跡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心里的情緒都宣泄在紙上。” 那天深夜,父女倆第一次一起聽搖滾樂,李松給她講90年代大家擠在簡陋的場地里,跟著音樂嘶吼、跳躍;女兒給他看 B 站上的樂隊翻唱視頻,講現在年輕人喜歡的搖滾風格,父女倆在音樂的橋梁上,找到了久違的共鳴。
現在李松在辦公室里常備著一對藍牙音箱。有時午休時,他會關上門偷偷打開藍牙音箱,讓熟悉的旋律和節奏在辦公室里流淌片刻,那些疲憊仿佛都被音樂輕輕拂去,留下的是中年男人繼續出發的力量。
“2015 年第一次看音樂節,在泥潭里跟著痛仰唱《公路之歌》,當時覺得這輩子都不會為五斗米折腰,渾身都充滿了反抗世界的勇氣。” 28 歲的互聯網運營阿哲轉動著咖啡杯,杯沿的奶泡畫出個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像極了那時他心里不切實際卻閃閃發光的夢想。
高三那年,他用攢了半年的零花錢買了把二手電吉他,琴身上還有幾處磕碰的痕跡,卻被他視若珍寶。一直到上大學,每天學習后,他都會練上一個多小時,手指也被琴弦磨出厚厚的繭子。
2019 年草莓音樂節,天空飄著細雨,場地里泥濘不堪,但絲毫沒有影響大家的熱情。阿哲在“萬能青年旅店”樂隊的表演現場,接到老板的奪命連環call,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他們唱‘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時,我正在回復‘好的收到馬上改’。”散場后他在草坪撿到支斷了的鼓槌,上面還沾著濕泥,現在插在辦公桌的筆筒里。一邊是曾經的熱愛,一邊是現實的壓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加班不斷的上班族生活,讓曾經的搖滾夢想,在生活的重壓下,漸漸被擱置在了一邊 。“現在每天改八十版 PPT,偶爾在廁所隔間彈空氣吉他,回音特別像音樂節的混響,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所顧忌的年紀。” 阿哲苦笑著說,眼里卻閃過一絲懷念。
去年公司年會,他自告奮勇報名演唱了一曲《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當鍵盤手彈出前奏,那熟悉的旋律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熱情,那個每天為KPI焦慮的年輕人突然消失了,他閉上眼睛,跟著節奏擺動身體,仿佛置身于音樂節的舞臺中央。“在吉他SOLO里,我仿佛看見了20 歲的自己。”阿哲說。

“反抗不一定是砸吉他。” 阿哲給我看他的微信簽名:“保持憤怒,按時打卡。”這看似矛盾的兩句話,卻是他當下生活的真實寫照。“年輕時覺得搖滾是火焰,要燒毀一切不合心意的東西;現在才明白,它更像體溫,能在寒夜里焐熱那些快要凍僵的理想,讓我們有勇氣繼續前行。”阿哲的話像他的名字一樣,頗有那么一些哲理。
一頭蓬松的頭發,臉上洋溢著青春朝氣的00 后林宇,是一個剛滿 20 歲的大學生。林宇與搖滾的邂逅,充滿了偶然與驚喜。
那是他上高中的時候,一次他在網上隨意瀏覽著音樂推薦,一首黑豹樂隊的《無地自容》突然闖入他的世界。激昂的吉他旋律,如同一把銳利的劍,瞬間劃破了他平淡生活的天際線,竇唯那充滿力量與激情的嗓音,仿佛有一種魔力,將他拽進了一個全新的音樂世界。“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和音樂的節奏同步了。”林宇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依然難掩激動,“我那時正被沉重的學業壓得有點喘不過氣,在幾乎沒頂的題海中,我仿佛找到了一個可以真正表達自己的出口 。”
從那以后,林宇在學業之余,便一頭扎進了搖滾的海洋。他開始瘋狂地在網上收集各種搖滾專輯,從國內的黑豹、唐朝,到國外的披頭士、皇后樂隊……每一張專輯對他來說都是一個寶藏,“硬盤里有大概10T了吧。”林宇自己對自己這些年的收藏之豐也有點驚訝了。
在阿哲和林宇看來,搖滾是青春的吶喊,是自我的表達。搖滾不只是癲狂和暴躁,也不僅僅是一種音樂形式,更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對自由、對理想的執著追求,鼓勵人們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光芒,用自己的方式去詮釋世界。
同樣是00后的小雅的搖滾啟蒙,是父親車里循環的《藍蓮花》。“小學四年級他送我去鋼琴考級,車載CD突然卡殼,‘沒有什么能夠阻擋’這句反復播放,像是有魔力一樣,我竟把考級曲譜改成了搖滾版,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的節奏都變得不一樣了。”

也許就是這樣從小的啟蒙和熏陶,讓小雅在接觸各類音樂的同時,對搖滾有了獨一份的熱愛。讀了護理專業后,小雅原以為會因為專業和以后工作的關系,讓自己和搖滾漸行漸遠。后來在B站發現三個穿白大褂姑娘舞臺上拉著提琴唱《玉珍》的視頻,溫柔而有力量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她,讓她突然明白:白大褂和吉他,原來可以是同一個人的兩面,溫柔的守護和熱烈的熱愛并不沖突。
上海疫情期間,小雅在方艙醫院做志愿者。“穿防護服給患者送藥時,防護服摩擦的聲響沙沙作響,在安靜的走廊里回蕩,讓我想起Post Rock的留白,空曠而有張力。” 小雅回憶道。有天夜班,她對著監護儀的波形圖哼起《霓虹甜心》,那輕快的節奏似乎能驅散深夜的疲憊。后來整個病區的醫患,都學會了用拍手代替鼓點,在防護服上畫音符,那些簡單的圖案和節奏,成了特殊時期里溫暖的慰藉。
不論每天繁忙還是清閑,小雅必須聽最少兩小時的音樂,多數是搖滾樂,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我不覺得搖滾必須憤怒,它也可以是溫柔的、治愈的。” 小雅說,“有一次給養老院的老人演出,唱改編版《愛的箴言》,節奏放慢了些,更溫柔了,有個爺爺說想起年輕時追求愛情的樣子,眼里的光特別溫暖。” 她突然壓低聲音,像是在分享一個秘密:“其實我偷偷在護士站的儲物柜里,藏了把尤克里里,夜班沒人時就彈《Knockin' on Heaven's Door》,琴聲在寂靜的夜里流淌,感覺能給那些沉睡的病人帶去一絲安慰。”
如今的年代,我們沒有辦法看到唐朝像當初一樣給我們激情的狂飆,我們也沒有辦法看到何勇起初給我們朋克的力量,也再沒有辦法聽到超載當初給我們金屬的光澤,或許也輕易感受不到許巍給我們那些最初的悸動。但傾聽小雅對搖滾的獨特理解與感受時,夕陽正穿過咖啡店的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琴弦狀的光影,溫暖而美好,仿佛搖滾樂在人間最溫柔的回響。(受訪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