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后,草長葉生,蕨苗也從松軟的泥土中伸出細嫩的莖條,搖曳風中。山野上多了許多采蕨人。在這些尋尋覓覓的人中,有母親挎著竹籃的身影。那時母親年輕,她常翻過許多道坡坡坎坎,到離村很遠的偏僻之地采蕨,這樣會采得多一些。
采蕨說得有點文雅,鄉人稱采蕨子耋,或是采雞爪菜。在雜草中探頭的蕨菜,莖長尖嫩,嫩芽頭卷曲,乍看似小雞爪,形象生動。
一籃一籃的蕨子臺被母親從山野帶回家,卷曲的嫩頭掐下一兩寸長做菜;或青綠、或紅紫的莖稈經沸水燙后,鋪在門前的陽光下,漸漸曬成褐色的、纏卷在一起的蕨菜干,收存在家中一角。
《詩經》有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蕨”。說明早在兩三千年前,百姓就以蕨充饑。蕨菜與薺菜、馬蘭頭等諸多野菜一般,在窘困的歲月、青黃不接的日子里,讓清貧人家聊以果腹。因《史記》中記載了伯夷、叔齊二人“不食周粟,采蕨薇于首陽山\"的故事,由此,蕨菜又被后世文人認為是高潔的象征,纖纖蕨菜也從物質上升到了精神的層面。
不過,在我等蕓蕓眾生看來,還是那人間煙火中的蕨菜最為親切。
母親喜歡做涼拌蕨菜,沸水燙過的蕨子卷曲在盤中,一點鹽幾滴油,鮮脆爽口。或是將嫩嫩的稈切段清炒,滿口田園之味、春日之味。現在想來,怕是日子清淡,才不得不有那清淡之味吧。
我喜歡母親做的臘肉炒蕨。臘肉是冬日里腌制留存下的,帶著陽光的味道。蕨子耋是新鮮的,飽含春野的氣息。蕨菜焯水去澀,與臘肉同炒,陳舊的時光與清新的日子交融,相得益彰,是一種家的味道。
曬干的蕨子臺,母親大多送給城里的親戚,剩下的,偶爾買回點五花肉,與其一起慢燉。泡發的干蕨子耋特有的香味與五花肉的肥美在煨燉中互融,別有一番香醇。
后來,我讀到袁枚在《隨園食單》說到蕨菜:“用蕨菜不可愛惜,須盡去其枝葉,單取直根,洗凈煨爛,再用雞肉湯煨。”從未嘗過這道蕨菜雞湯,自然不知其味,想來也是極美。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未用蕨菜做湯,更別說用雞肉湯煨。這些春天饋予的尋常野菜,普通人家不過拿來調劑胃口,給單調的生活增添些許味道而已,怕也沒甚工夫想出什么新鮮花樣。
又讀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其中記有一道佳肴“山海羹”,言:“春采筍蕨之嫩者,以湯瀹之,取魚蝦之鮮者,同切作塊子,用湯泡裹蒸,人熟油、醬、鹽,研胡椒拌和,以粉皮盛覆,各合于二盞內蒸熟。\"要完成如此工序繁復的烹調,尋常人家也難有這樣的閑暇,只能望文垂涎了。
陸游贊“蕨芽珍嫩壓春蔬”,楊萬里則說“只逢筍蕨杯盤日,便是山林富貴天”,我想,大文人們即便有命運多舛時,也比尋常百姓的日子要好過,他們怎會理解貧苦人家的拮據寡淡呢?現在生活好了,便思清新的山野之味,不知道蕨子耋之類的野蔬可會被富麗堂皇的酒店烹制出林洪所說的“山海羹”之味?
宋代詩人姚勉在《思江南筍蕨》一詩里寫道:“先生亟去理山齋,筍蕨春甜味正佳。一夜東風催變綠,筍吹成竹蕨成柴。”又是蕨耋生發時,只是母親的身影與舊日的時光一起,早已融入了山野。
方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巢湖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散文集、詩集及編撰地方歷史文化類書籍多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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