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我走進雪峰山,一座湖南境內偉岸的家山。
在我眼里,那些綿延起伏的山脊,宛如一條移動的河流,一波一波隱入塵煙,山野之間,浮現一派蒼莽的氣象。置身其中,如同遁入一種群山低吟的語境。
那天,我們坐在明達叔屋里烤火。火塘里木柴燃燒噼啪作響,星火彌漫,原本黯淡的屋子里,似有無數螢火在飛揚,依偎著熾熱的火焰,我倍感周身溫暖。那會兒,透過沒有遮攔的窗口,我將目光投向對面蔥蘢的山林,恍惚間,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意味。
此刻,山野是寂靜的。或者說,寂靜是山野的一種常態。不時地,從山澗騰起一團裊裊娜娜的霧靄,飄逸,靈動,像舞臺上某個靈魂舞者,張弛有度,旋轉的身姿,在閃騰挪移之間,彰顯一抹令人賞心悅目的藝術美感。
明達叔往火塘里添了幾根木柴,熊熊燃燒的火光,映紅了他刻滿溝壑的臉頰。明達叔話語少,時常我們一行人問一句,他寥寥回一句,他端坐在那兒,表情很是恬靜,默然。那會兒,我在想,這一明一滅的火光,能否照進他曾經的歲月?
作為修建大屋的掌墨師,一棟大屋開工在即,明達叔會用一段時間醞釀。像一位足智多謀的將士,在上戰場之前,心里總有一番運籌帷幄。在瑤寨,主家將一堆差錯不齊的木料擺放屋場,等待掌墨師的合理安排。每一根椽子,每一條橫木,每一個插件,每一塊桃枋,甚至每個榫卯相銜的尺寸,明達叔務必了然于心。瑤寨修建木質房屋是沒有圖紙的,全憑師徒之間言傳身教,代代傳承。在繁瑣的修葺過程中,木匠分工明細,容不得半點馬虎。掌墨師管控全局,按照主家提供木料的粗細曲直,統籌安排在大屋每個部位,掌墨師梳理完畢,交由各位木匠分工處理。
框架拼裝是修建大屋的重要環節,整個過程極其費時、費力,需要眾多木匠合力完成。身為德高望重的掌墨師,明達叔將全場人員協調到位,每根木柱安排木匠把持,然后邀約一起同步發力。一棟木質結構房屋有成千上萬個榫卯點,只有經過嚴謹、細致的操作,才能確保柱與枋之間的銜接嚴絲合縫。
新屋上梁的儀式尤為隆重,掌墨師親自上陣主持。主家選好黃道吉日,吉時已到,掌墨師焚香祭祀魯班祖師,畢恭畢敬,口中念念有詞。隨后,掌墨師粗獷地吆喝一聲,站在堂屋兩側的彪行大漢,將貼有“上梁大吉”的梁木徐徐拉上屋頂。與此同時,掌墨師沿著木梯攀援而上,一步一句吉言。在火塘邊,明達叔為我們吟唱一段上梁詞:新造華堂喜氣洋,手拿金雞點木梁,今日我把梁來上,紫氣東來吉四方,上一步一帆風順,上兩步雙鳳朝陽,上三步三元及第,上四步四季發財,上五步五谷豐登,上六步六畜興旺,上七步七星高照,上八步八仙過海,上九步九子登科,上十步十全十美,步步登高,鳴炮,上梁嘍──
鞭炮齊鳴,堂屋里人群涌動。掌墨師抓起提籃里糖果拋向四個角落,謂之四方有財。屋內頓時一片喧鬧,說時遲那時快,大家蜂擁而上,哄搶灑在地面的糖果。主家賢惠大方,吉日吉時,糖果準備了足夠的份量,鄉鄰鄉親,每個人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在瑤寨習俗里,哄搶糖果的人數越多,預示主家未來人丁興旺,世代興隆,福祿雙全。
印象中,明達叔有些語拙,從始而終,他的面部表情仿佛一潭靜水,波瀾不驚。我詢問,你在瑤寨修過多少棟房屋?明達叔一陣沉吟過后,他囁嚅地說,記不清了,反正這些年寨子里修建的房屋、寨門、鼓樓、風雨橋,我多半都參與了。
明達叔說得輕描淡寫,他的眼神里盈滿不可名狀的篤定。
臨近中午時分,我起身與明達叔握手道別──他粗糙的雙手,讓我觸摸到一種歷經世事的質感。我對明達叔說,有時間,我會過來跟你聊天。明達叔嗯嗯應諾,一時不知所措,他似乎深陷一段往事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一行人走出明達叔的小院,我禁不住回頭一望,明達叔兀立在門口,不停向我們揮手再見。
我內心一陣激動。明達叔揮動的手,像一面飄揚的旗子,不疾不徐,漸行漸遠。
時隔半個月,因為要寫一個琵琶制作非遺傳承人,我再一次來到瑤寨。路過一個修建大屋現場,遠遠地,我看見明達叔熟悉、忙碌的身影──他正在為一根木料劃墨,他躬身彈撥手中的墨線,似在用力拉著一副弓弦,那份投入專注的樣子,我不忍心去打擾。我不由地想,在現時人際交往中,不過多的打擾,各自保有一段適當的距離,算是對別人應有的一份尊重吧。我決定轉身離開,心湖此起彼伏。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浩瀚無垠的銀河系,在遼闊的空宇中,每一顆星都有自己的軌跡,每一顆星循著自己的軌跡運行。
顯然,我與明達叔的不期而遇,某種意義上,就像兩顆滑行的流星,匆匆劃過之后,也許以后還會交集,也許再也不會。
而我釋然。在時間的維度中,我與名達叔在各自的生活場域,安身立命,歲月靜好。
選自《中國民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