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開

老家的凌霄花，是母親的心頭好。每到夏天，那藤蔓便攀著院墻，一路向上，開出許多橙紅的花來。花朵形如喇叭，顏色鮮艷，在綠葉的襯托下，格外醒目。母親常說，這花好看，還能人藥。

我幼時不解花事，只覺得那花爬得 高，開得熱鬧，便也歡喜。后來年歲漸 長，才曉得母親愛這花，是有緣由的。

母親栽的那株凌霄，就長在院子的東南角。起初不過是一截枯藤似的枝干插在土里，母親日日澆水，竟也活了。第一年，只抽出幾根細(xì)藤，攀著墻縫，艱難地向上爬;到了第二年，藤蔓便粗壯了些，葉子也茂密了起來；第三年竟次第開出了花。母親見了，臉上顯出少有的笑容來。

凌霄花開時，母親總要摘些下來，曬干了收著，她說這花能活血化瘀，治跌打損傷最好。村里人有個小傷小痛，常來討要，母親從不吝嗇，有時還親自煎了藥送去。我那時不解，問母親為何這般費(fèi)心。母親只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襯著些，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母親的話，我一直深信不疑。只是后來到城里讀書，見了些世面，便覺得母親太過老實(shí)，容易吃虧。有一年暑假回家，正趕上村里的王嬸來討凌霄花。王嬸的兒子摔傷了腿，要這花人藥。母親二話不說，便摘了一大把給她。我見了不免嘀咕：“就這么白給了人？給的也太多了吧。\"母親卻道：“花開了就是要用的，藏著做什么？”我那時年輕氣盛，只覺得母親太過善良。現(xiàn)在想來，倒是我淺薄了。

母親不但將花送人，還常常將曬干的凌霄花寄給我。我在城里工作，每每收到這些花，便想起老家院子里那一片橙紅。有一回，同事見了，問我這是什么，我答是凌霄花，母親寄來的。同事笑道：“你母親倒是有心，這么遠(yuǎn)還寄花來。”我聽了，心里忽然一熱。

母親寄來的花，我大多泡了茶喝。那茶色橙黃，味道微苦，喝下去卻覺得渾身舒坦，確有舒筋活血的功效。母親不識字，卻懂得很多生活的竅門和道理。

前幾天，我回老家看望母親，經(jīng)年不見，盛開的凌霄花讓我嘆為觀止。那些橙紅的花朵從青磚墻頭、灰瓦檐角傾瀉而下，像一匹被風(fēng)掀開的錦緞，又似凝固的晚霞突然有了生命。每一朵花都昂著脖頸，五瓣綢緞般的花瓣向外翻卷，露出內(nèi)里蜜糖色的脈絡(luò)，花蕊如金絲般顫動。陽光穿過半透明的花瓣時，會在地面投下琥珀色的光斑，與攀緣的藤蔓影子交織成流動的壁畫。

剛下過一場小雨，水珠順著藤蔓滴落，整面花墻便有了泠泠的聲響。老墻的斑駁、新葉的翠碧與花朵的灼艷層層疊疊，連空氣都染上了甜腥的芬芳一一那是陽光烘焙花蜜的氣息，混著磚縫里青苔的潮濕，釀成令人微蘸的夏之味道。偶爾有雀鳥掠過，驚起幾片凋落的花瓣，那飄搖的弧度恰似火焰熄滅前最后的舞蹈。

母親正在摘花，見我回來，忙放下手中的活計(jì)。我注意到，母親的手上生了些老人斑，動作也不如從前利索了。“今年的花開得好。”母親說著，遞給我一朵剛摘下的凌霄花。我接過花，發(fā)現(xiàn)花瓣上還帶著水滴，濕漉漉的。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常常摘了花給我玩。那時的母親，手上還沒有這些斑點(diǎn)，動作也輕快得多。

“還寄那么多花給我做什么，城里都有賣的。”我忍不住說道。

母親笑了笑：“城里賣的哪有自家種的好。再說，寄花給你，就當(dāng)是寄個念想。”我聽了，一時語塞。原來母親寄花，不只是為了它的藥效。

晚飯后，我和母親坐在院子里乘涼。月光下，凌霄花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母親忽然說起我小時候的事，說我如何頑皮，如何不愛吃藥，只有在藥湯里加上幾片凌霄花的花瓣，讓藥湯顯得漂亮些，我才肯喝。這些事我?guī)缀醵加洸磺辶耍赣H卻說得真切，仿佛就在昨日。

“人老了，就愛想從前的事。”母親嘆道。

我望著月光下的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白發(fā)比去年又多了些。那株凌霄花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我突然明白，母親愛這花，更因?yàn)樗娮C了我們母子的歲月。

回城前，母親又包了一天包曬干的凌霄花給我。我沒有推辭，小心地收進(jìn)了行季。我知道，這包花的重量，遠(yuǎn)不只它本身的分量。

如今，每年的初夏時節(jié)，我的書桌上常擺著一小瓶凌霄花。工作累了，看上一眼，便仿佛看見老家院子里那片橙紅，看見母親在花下忙碌的身影。有時深夜伏案，恍惚間似乎聞到那淡淡的花香，便覺得母親就在身旁。

世間的愛，有許多種。母親的愛，就像這凌霄花，不張揚(yáng)，卻執(zhí)著地向上生長；不艷麗，卻溫暖了歲月。它攀附在記憶的墻上，一年又一年，開出新的花朵來。花開花落，歲月更迭。唯有那橙紅的花朵，疊在心頭，永不褪色。

李坤：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連云港市海州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連云港市實(shí)驗(yàn)學(xué)校教師，在各類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小說等700余篇。

編輯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