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喜歡看樹,年既老而不衰。我說樹,自然而然的指定它是一棵大樹,而且并不想到它是可以成為森林的,喜歡看它一棵,其所謂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乎。我本來就很少在眾樹之下走過路,特別是從小的時候,所以簡直就沒有一個森林的印象。只是花之樹,則常是獨自稀奇,我在一個地方一個杏林里看見好幾百棵紅杏枝頭了,但這還只能算是看花,不算看樹,我看花最是喜歡一眼看不盡的,所謂走馬觀花是也。
七八歲的時候,同著族人一路下鄉“做重陽”。“做重陽”就是重陽祭祖也,在離家十五里的一個村鎮看見一棵大樹,是我生平看見的最大的一棵樹,至今也不曉得叫什么樹,后來當然看見過更大的樹,因為我們鄉里是不會生長了不起的大樹的,但在我的記憶里確是以它為最大了,至今想起來還是喜歡得出奇。在外祖母的“圩”里,有一棵桑樹,四圍盡是稻田,它是長在一塊種了菜的旱地之上,從壩上望下去只有它是一棵樹了,我很愛,但我沒有爬上去摘過它的葉子,卻從樹腳下拾了桑葚吃,我看了別的孩子一爬就爬上去了,心里甚是羨慕,簡直就寂寞得很。
三年以前,暑假回家,坐篷船,渡“白湖”,除了蕩船的就只有我一人,我背對著他坐在篷里,只看見水,水又似乎沒有岸,我就仿佛坐在監牢里似的,度日如年,只要讓我上岸就好,不管是什么地方。忽然水外看見山,很小的山,而又看見山上一棵樹,漸漸我的天地就只有這一棵樹,覺得很好玩,船一槳一槳地移動,那個弓形的篷口慢慢只能讓我看見那一棵樹了。
無花之古樹與看花不同,而古樹開花也與看花不同,別有意思,我也最喜歡看,我所看見的只是西山臥佛寺兩棵楸樹,后來又在平則門外釣魚臺看見過,遠不如臥佛寺的大罷了。去年夏間上八大處,道旁看見一棵古松牽掛著許多凌霄花,很是好看,凌霄花的顏色真是應該掛在松樹上。我本不曉得這個花的名字,同游者告訴我的。小時看見的金銀花,也都是掛在大樹之上,常是一個人跑到壩上尋金銀花,望見它掛在樹上,自己也只是站在樹下不動,因為我一點也不會上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