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浙江天臺人,大學畢業以后在杭州工作,后來有援藏的機會,就在2012年去了西藏。在西藏那曲市申扎縣,平均海拔4700米的地方,我整整工作了7年。在那邊,我幾乎每天都跟當地群眾在一起。這個地方真是地廣人稀,村與村、鄉與鄉之間隔著十公里甚至幾十公里,而往往只有鄉里才有幼兒園,村一級是沒有的,孩子的教育需求就沒有辦法滿足,所以,我就想著在比較中心位置的村建設幼兒園。為了建幼兒園,我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走遍了申扎的每一個鄉村,拿出了一個可行性方案,并回內地企業進行宣講,募集到了啟動的資金。第一個試點幼兒園建好后,牧民們那個高興啊,真是令人感動。于是,就想著多建幾所。因此,本來計劃只援藏一年的我,就連續當了三屆援藏干部。到2019年,已經建成了8所幼兒園。后來決定留在西藏,主要是為了我的詩歌理想。
西藏被稱為第三極、雪域高原、世界屋脊,我沒有來之前,對西藏的理解就是土地荒涼、氧氣稀薄。我第一次上申扎的經歷后來寫成了《極地》組詩:“頭暈、刺疼、口吐白沫/仿佛絕望的哀樂讓人沉溺其中”(《缺氧》);“星垂四野,身體像云一樣憔悴”(《夜宿買巴鄉》)。沒有到過高寒地區的人難以有這種生命的悲愴。但當我走出房門,走向原野的時候,那絢爛奪目的格桑花,那疾風勁草,活出自己的美麗,極地困不住一朵花的盛放。的確,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如果我們看過大自然的四季,對生命的理解就會變得不一樣。比如一朵花,你看過它春天含苞、夏天盛開,但到了冬天,它會枯萎、凋謝,你會在這個過程中懂得生命有美麗也有衰亡。如果你只看到冬天萬物凋零、衰敗,也許你會感傷悲觀,但到了來年的春天,當你看見春回大地,花朵又含苞待放,你會重新建立起生命的信心和熱情。所以一朵花的四季輪回能夠讓我們懂得生命的無常和生生不息。
自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中關于“西藏想象”的書寫一直是一個熱點。過去在許多文人筆下,西藏或者是圣地、凈土、最后的樂園,或者是神秘、落后、野蠻血性。在新時代下,我以為西藏的詩歌書寫,應回歸其本來面目,凸顯高地的精神實質,張揚其得天獨厚、仰之彌高的胸襟及一望彌千里的視野。置身于這片高原的近十年生活,使我深感西藏是詩的原野、歌的海洋,更確信它能夠造就詩歌精神的無窮偉力。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深刻地體會到,自然是詩歌之源。幾億年的沉淀,西藏高原上的一切都具有歷史感,有滄桑變幻,有風云際會,也有靜謐和空曠。人在它的面前,頓生渺茫之感、敬畏之心,這與杭州西湖經過千百年來的人工雕琢的美完全不同,所噴發的詩意也是天壤之別。在西湖的歌舞柳風中,是很難喚起宇宙意識、祖先情結、蒼生情懷的,而在羌塘草原,我無時不被星星垂憐,不被露珠指點,仿佛每一片草葉都保持著起源、發端和重新開啟的時間。沒有哪片土地像西藏,它的空間是如此無限敞開,又如此密封;它向一切感官敞開自身,其符號意義又秘而不宣。而只有把心靈與這片大地相貼相融,才可以生出穿透靈魂的詩句。
對于西藏高原,我們除了要沉浸自然之美,還要秉承杜甫等現實主義詩人的詩歌精神,對人類持有恒常的悲憫之心,關注現實生存,書寫民生疾苦,走出“象牙塔”,深入生活,觸及生命之痛,對生活要有自己獨特的體驗,敏銳觸動人類情感中的隱秘角落,拂去現實表層的浮土,以詩性的光輝照耀人間,創造性提升詩的新境界,這是優秀詩人所必具的品格。此外,詩歌要觸及靈魂、揭示本質,更要從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里觸摸到血液本身的聲音。
但丁說:“詩人就是把燈提在身后只身走進黑暗的人。”這么多年,我提著詩歌之燈,一路向西,從西湖到西藏,從東海之濱到萬里羌塘,從溫潤水鄉到冰天雪地,最后從援藏到留藏,在“黑暗”的孤寂中走向鴻蒙星空。海拔的落差、強烈的地域和文化的反差、主動的使命擔當與命運對我的天意加持,都賜予我內心審美風暴,油然而生宇宙意識、蒼生情懷。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也是江南游子深入自然肌理,由觀察到行動,行走在祖國的最高處,扎根在高原的最基層,愿留不歸,用腳步丈量、追尋向著詩歌高原邁進的必由之路。
詩歌永遠是經驗的積累,需要反復打磨,作家要多行走,通過李白的詩看月亮,與自己抬頭看月亮時肯定是不同的。經典都是來自于大自然,閱讀提升你的知識,大自然增加你的靈氣,我們一定要從廣闊的大自然中汲取充分的營養。
目前對我個人的詩歌寫作而言,主要是兩方面的影響。一是要更加關注大自然。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欲求,導致對自然的破壞。我們要調整我們的心態,調整我們的價值觀念,更加用心地去看待周邊的生命,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二是要有蒼生情懷。到了西藏以后,我深切地感受到,每個人面對自然都是平等的。因為你關注自然,關注每一棵草、每一塊石頭、每一個人,你就懂得萬物有靈,所有的萬物都是平等的。所以,我們更要善待大自然,善待我們周邊的一切人與事,相信那無形的力量。我們的詩歌也應該表達這樣的情懷,并以之來撫慰我們。
(責任編輯 蔣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