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權制下的枷鎖

［摘 要］ 以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為研究對象，探討小說中女性角色拉拉在追求自我覺醒過程中所遭遇的困境，以及三位關鍵男性角色科馬羅夫斯基、尤利·日瓦戈和帕沙·安季波夫在其成長道路上所扮演的阻礙性角色。通過女性主義理論視角，分析父權制社會如何通過男性角色對女性主體性進行壓迫與限制。研究發現，拉拉的覺醒之路被男性角色的權力操控、情感枷鎖和社會規訓所阻礙，嚴重制約了拉拉實現自我解放的可能性。科馬羅夫斯基作為拉拉覺醒之路的絆腳石，通過男性凝視和情感操控將她推向痛苦的深淵；日瓦戈作為拉拉的精神伴侶，表面上支持她的覺醒，實則通過懦弱與逃避暴露了男性特權；安季波夫則作為旁觀者，通過對女性貞節的病態崇拜，進一步強化了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拉拉的悲劇不僅是個人命運的縮影，也是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普遍困境的體現。研究呼吁對父權制結構進行深刻反思，以促進女性真正的解放與獨立。

引言

《日瓦戈醫生》是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創作的一部史詩性長篇小說，以20 世紀初的俄國社會變革為背景，通過主人公尤利·日瓦戈的視角，展現了俄國知識分子在動蕩時代中的命運與精神探索。小說的核心人物之一是拉拉，女性覺醒的萌芽在《日瓦戈醫生》中主要體現在拉拉的身上。她的命運與三位男性角色科馬羅夫斯基、尤利·日瓦戈和帕沙·安季波夫緊密相連，這三人在拉拉的覺醒之路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俄國文學評論家鮑利斯·圖赫曾深刻闡述道：“男性在自己的創作中將希望寄托于上帝，反觀女性，則寄希望于男性……女性是通過男性接近上帝的……但是通常來說，男性總是難以完全契合理想中的形象。”［1］這一見解在眾多男性作家的筆下得到了印證，他們塑造的女性形象往往將男性視為至高無上的存在，視為生命的支柱與全部意義所在，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亦不例外。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筆下，拉拉這一角色尤為鮮明地體現了這一特征。她不僅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更展現出女性獨有的堅韌與大愛。拉拉無私奉獻于家庭與愛情，即便在極端困苦的環境下，亦能保持高尚的道德情操。然而，拉拉的命運軌跡也深刻揭示了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所面臨的困境，她的愛情與生活被時代的洪流與男性的意志所左右。

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尖銳地指出，在男權社會中，女人“是相對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本身并不具有主體意義，“女人完全是男人所判定的那種人……定義和區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2］若以此權力話語體系為基準，那么拉拉的身份與價值，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她生命中那些愛恨交織的男性——科馬羅夫斯基、帕沙·安季波夫和尤利·日瓦戈所塑造與界定的。以女性主體性與獨立自主的角度審視，拉拉生命中的這三位男性在其獨立覺醒之路上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們的存在既是對拉拉個體成長的挑戰，也是對她內在力量的考驗。拉拉的故事不僅是一段個人命運的波折史，更是女性在父權制社會框架下尋求自我認同的普遍寫照。

一、女性覺醒之路的絆腳石——科馬羅夫斯基

科馬羅夫斯基作為《日瓦戈醫生》中的一個關鍵男性角色，他是混跡上層社會的律師，對俄國工商界了如指掌，且儀表堂堂。他是拉拉母親的情人，卻無恥地利用自己的社會地位和魅力將拉拉物化為滿足其欲望的客體。他不僅是拉拉個人悲劇的制造者，更是女性覺醒之路上的重要阻礙。

16 歲的拉拉早已明白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奮斗，她勤奮好學、操持家務。但科馬羅夫斯基帶她出席舞會，讓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拉拉接觸燈紅酒綠的世界，消解了她靠自己奮斗的意志。在科馬羅夫斯基的引誘下，拉拉還未成年，“被人罪惡地變成了女人，從最丑惡的方向接觸了生活” ［3］484。盡管拉拉恨他，但她無法擺脫他的控制。科馬羅夫斯基在拉拉試圖與過去斷絕關系時利用拉拉的沮喪心情來提醒她的委身之情，不斷強化她的依賴感，使她深陷情欲的泥潭。表面上這是對她的寵愛，實際上是將她置于男性凝視之下，剝奪了她的主體性。她的靈魂做了情欲的奴隸，因而十分痛苦［4］。科馬羅夫斯基的再次出現是在拉拉和日瓦戈十分困難、不知道到哪躲避風頭的時候。他勸拉拉和日瓦戈跟他一起走，利用她的母親身份和家庭責任來操控她，并以設法讓帕沙、日瓦戈免遭不幸利誘拉拉。他聲稱拉拉“是母親，手里握著女兒的命運” ［3］512，并以此迫使她放棄自我追求，回歸傳統的女性角色。在第一次誘導失敗后，科馬羅夫斯基接二連三地登門誘導哄騙，一次次突破拉拉和日瓦戈的心理防線。拉拉“很激動、在哭泣，一會兒斬釘截鐵地反駁，一會兒又表示同意”［3］541。他故意放消息說自己已經離開，實際上卻要多留幾天來給拉拉一些時間重新考慮。直到拉拉同意跟他走，唯一的條件就是日瓦戈必須一同去。日瓦戈拒絕后，科馬羅夫斯基轉而單獨做日瓦戈的思想工作，以拉拉的安全為借口，二人達成默契：日瓦戈佯裝同意，讓他們先行離開，隨后再尋機追趕，以此策略哄騙拉拉。在科馬羅夫斯基的視角，拉拉被構想為“妖婦”與“天使”的雙重形象，既承載著與他不倫之戀的“不堪過往”，又被期待為以家庭和孩子為中心的美少婦，這兩種特質均符合科馬羅夫斯基的審美追求［5］。拉拉“妖婦”表象的內里是“天使”，無論過往如何，以家庭和孩子為重是其內在的本性，科馬羅夫斯基正是抓住了這一點對拉拉進行控制和再次誘導。拉拉雖試圖掙脫科馬羅夫斯基的掌控，尋求自我救贖，但在父權制社會的規訓下，其覺醒之路異常艱難。他的再度出現凸顯了女性在追求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中，始終面臨著來自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的系統性阻礙。科馬羅夫斯基作為拉拉覺醒之路上的絆腳石，通過男性凝視、情感操控、社會規訓和雙重標準的建構，不僅剝奪了拉拉的主體性，還阻礙了她的自我救贖，并且將她推向痛苦的深淵。小說的結局是拉拉被科馬羅夫斯基成功誘騙，這也暗示了拉拉的重塑自我意識和價值之旅以挫敗而告終。自那以后拉拉活在痛苦之中，“我在那里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我犯了那么大的罪過……憐憫和痛苦使我不得安寧。我還沒講出最主要的。我說不出口，我沒有勇氣。我活到了這步田地，不禁怕得頭發都豎了起來”［3］608。拉拉的自述充滿了絕望與自我否定，她不僅失去了自我價值感，還陷入了無盡的愧疚與恐懼之中。科馬羅夫斯基通過凝視與操控，徹底剝奪了拉拉的主體性，使她成為男性欲望的犧牲品。

二、女性覺醒之路不堅定的支持者和落逃者——日瓦戈

小說的主人公日瓦戈年少時期就對拉拉一見鐘情。德俄戰爭時期，日瓦戈在軍醫院里再次碰到了尋找丈夫的拉拉，此時已經和冬尼婭結婚的他已然愛上了她。后來在尤里亞京再次相遇，日瓦戈與拉拉沒有止步于靈魂的思念和契合，肉體也發生了實質關系。

日瓦戈在拉拉談及自己過去感到痛苦時，他安慰道：“我不喜歡正確的、從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們的道德是僵化的，價值不大。他們面前沒有展現生活的美。” ［3］485 這種對“生活美”的強調，暗示了日瓦戈對個體真實性與復雜性的追求。然而，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的真實體驗往往被忽視，其主體性被簡化為符合男性期待的刻板形象。日瓦戈對“不完美”個體的偏愛，表面上是對道德絕對主義的批判，但實際上隱含了對女性覺醒的潛在支持。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的“不完美”往往被視為缺陷，而日瓦戈卻將其視為“生活的美”的體現。女性的覺醒需要通過打破父權制社會的道德規范與刻板印象來實現，日瓦戈對“不完美”的偏愛，為女性覺醒提供了一種可能性［6］。 。

日瓦戈在拉拉談及過去時表現出一種“悔恨”的姿態，聲稱“我應該痛心疾首，悔恨當時我沒有同你在一起，我沒有能為你制止”［3］485。但日瓦戈的同情并未轉化為實際行動，他的“悔恨”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而非真正的責任感。當拉拉真正需要他支持時，他卻選擇了逃避。科馬羅夫斯基的再次出現是一個關鍵節點，日瓦戈雖然趕走了他，但內心卻動搖了。他勸導拉拉應該跟摧殘過她的律師離開，理由是“你得撫養女兒。就算你甘心和我同歸于盡，你也沒權利這樣做”［3］518。這種看似“理性”的建議實際上是一種規訓，將拉拉的母職責任置于她的個人幸福之上，使其成為她必須服從的理由，從而剝奪了她的自主權。日瓦戈最終選擇以欺騙的方式讓拉拉離開，并未能保護她免受傷害。日瓦戈的這一行為給拉拉帶來了沉重的痛苦，她因此臥床三月，精神狀況堪憂，甚至質疑自己的心理健全，從此“她就活不下來去了”［3］608。在此期間，日瓦戈沉浸于個人的失意之中，忽視了拉拉的境遇，生活失序，不修邊幅，依賴酒精與拉拉提供的靈感進行創作。盡管作者描繪了日瓦戈與拉拉在精神上的共鳴，但日瓦戈的懦弱與逃避使他無法成為拉拉成長道路上的堅定支持者，反而成為悄然的落逃者，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逼迫拉拉走向深淵的推波助瀾者。拉拉追求解放與獨立的道路，最終因她最信賴的靈魂伴侶日瓦戈的背棄而破滅。這種女性依附于男性，以及男性將女性視為成長與事業工具的敘事模式，映射出父權制社會中性別關系的結構性不平等。即便如拉拉這般作者筆下備受喜愛的女性角色，在追求獨立時亦需依賴男性，且最終未能成功。日瓦戈的虛偽同情與懦弱逃避，不僅使拉拉陷入了情感依賴，更導致她的精神崩潰，徹底剝奪了她獨立追求幸福的能力 ［7］

三、女性覺醒之路的旁觀者—— 帕沙·安季波夫

少年時期的安季波夫純凈、溫順、謙和，那時的他視拉拉為女神般的存在，在他心中，她是圣潔的天使，是純潔之美的化身。婚后面對拉拉曾經失足的事實，安季波夫性情大變，自那夜以后，他已判若兩人。婚后的這幾年安季波夫都心神不寧，對拉拉的過去以及拉拉的隱瞞難以釋懷。拉拉為維持家庭和諧，傾盡所能付出愛意，悉心照料丈夫與女兒。然而，安季波夫認為拉拉的愛并非針對他本人，而是出于對他的神圣使命感，甚至懷疑自己對她的情感可能僅是對她美貌與慷慨的敬畏與感激。于是，他決定參軍。面對拉拉的苦苦哀求，安季波夫無動于衷，毅然離去。此后多年，拉拉獨自承擔撫養女兒的責任，內心充滿愧疚與卑微。在拉拉最需要他的時候，安季波夫卻冷酷無情地忽視了妻子的感受與需求，從此杳無音訊，專注于個人精神追求與革命理想，以實現自我價值。安季波夫的長期缺席與科馬羅夫斯基的引誘，共同導致拉拉成為“被摧殘的、一輩子帶著創傷的人” ［3］484。不難發現，安季波夫對拉拉貞節的極度在意是根深蒂固的父權觀念作祟的結果。在男性控制下的社會，女人的身體與性只屬于男人和家庭，是他們不可侵犯的財產，男性主體身份的穩定性是靠女人的貞節來構筑和凝聚的。［8］安季波夫在拉拉尋求自我覺醒的過程中，雖未直接阻擋，但其對拉拉貞節的過度關注與無法釋懷的態度，卻凸顯了父權制社會下男性對女性占有與奴役的一種表現— 一即對女性貞節的病態崇拜。拉拉試圖通過尋找安季波夫來挽救婚姻，然而他的冷漠與偏執非但未能給予支持，反而加劇了她的無助感。安季波夫雖誓言為拉拉所受之苦報仇，讓母女回到身邊，卻在實際行動中為了個人事業置拉拉與女兒的感受于不顧，因他當時“想先把自己一生的事業進行到底”［3］561。作為拉拉覺醒之路的旁觀者，安季波夫對女性貞節的病態崇拜、以自我為中心的事業優先態度以及對女性覺醒的冷漠態度，共同作用于拉拉，使她陷入自我貶低與依附心理，進而阻礙了其獨立意識的形成與發展［9］

結束語

在《日瓦戈醫生》中，女性覺醒的初步跡象主要體現在拉拉身上。她生命中三位關鍵男性——科馬羅夫斯基、尤利·日瓦戈和帕沙·安季波夫，以各異的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她的主體性，阻礙了她的自我救贖之路。具體而言，科馬羅夫斯基通過男性凝視與情感操控將拉拉物化為男足自身欲望的對象；日瓦戈通過虛偽同情與懦弱逃避使她陷入情感依賴的泥沼；而安季波夫則憑借冷漠旁觀與貞節崇拜強化了她的自我貶低。拉拉的悲劇性結局不僅是其個人命運的寫照，更是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普遍困境的縮影［7］。

展望未來，女性覺醒的關鍵在于深刻反思自身命運，以及重新定義傳統女性角色。盡管這一進程面臨重重困難與挑戰，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社會地位的提升已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拉拉的遭遇不僅揭示了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解放的艱巨性，也強烈呼吁我們深入批判與反思父權制結構，以期真正實現女性的解放與獨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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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孫磊.《日瓦戈醫生》中敘述者的角色與功能［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5，38（2）：150-156.

［6］董億勃 . 論小說《日瓦戈醫生》中的自傳性［J］.南方論刊，2022（8）：8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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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武月明 . 天使 / 妖婦：《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形象讀解［J］. 外國文學，2002（1）：59-64.

［9］侯玉芹. 摘下光環的尤利和拉拉：從女性視角讀《日瓦戈醫生》［J］. 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3（7）：44-48.

作者單位：1. 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2. 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克拉瑪依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