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寺掌,是太行山深處一個小村的名字。井陘縣城往南,走上100多里山路,有一處層層疊疊的山窩窩。這群山峰,蓮花瓣似的拱圍著,極像一只蜷曲的碩大無朋的“手掌”。不用說,手掌心的山坳里,就是這個小小村落了。
民國年間,時任山西省政府主席的閻錫山在附近縣城里創辦了一所新式學校,征召有血氣、有文化的青年入學,畢業后可以直接當軍官。村里有一位上過三年私塾的青年張祿元,私塾里的董先生動員他前去報名,將來必有前途。但他死活不去,寧肯在山溝溝里守著父母種田。
是日本人打破了這里的安適靜謐。
1940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晚上,小村南邊的山溝里打了一仗。村民們震驚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目睹如此殘酷的殺戮。
這一天,也是守著父母種田的張祿元娶親的日子。可是,鬼子來了,把他的喜事全部攪黃了。
離村50里的贊皇縣黃北坪村駐扎著八路軍,司令員是秦基偉。私塾里的董先生對村里的后生們說,反正日子也不太平了,不如去參加八路軍。可誰敢去呢?又怎么去呢?小村人畢竟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啊。年輕人聚在村公所的石頭房子里,滿屋愁霧,拿不定主意。
那天傍晚,像往常一樣,大家正在呆坐,一個打扮得鮮鮮亮亮的年輕媳婦推門進來,沖著人群中的張祿元說:“你要是男子漢,就第一個報名!”
眾人震驚,眼光齊刷刷地聚向這個年輕婦人。
張祿元囁囁嚅嚅地說:“我走了,娘咋辦?”
“有我呢!”媳婦堅定地說。在媳婦的鼓勵下,張祿元終于挺起了胸膛。接著,村民張秋喜、郝貴來等人也陸續報名了。
從此,張祿元第一個走出了小山村,成為晉察冀軍區一分區“平東獨立營”龐大隊的一名戰士。
說也怪,自從兒子參軍之后,雙目失明的母親的心也隨著兒子走向了更開闊的天地。她再也不唉聲嘆氣和尋死覓活了,反而成了村里的抗日積極分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心里明亮得很,手巧得很。她沒日沒夜地做軍鞋,為兒子做,為兒子的戰友做,為兒子的部隊做,好像那一雙雙軍鞋就是一副副盔甲呢。
張祿元媳婦也加入了村里婦救會,后來當上了婦救會主任。婦救會的任務除了動員女人放腳、識字外,就是做軍衣、軍鞋。張祿元媳婦趕著幾頭毛驢,從區里領回布匹和鞋樣、衣服樣的紙片,讓幾個精于裁藝的女人一一剪開,然后再分到家家戶戶。
領回來的布匹全是白土布,需要染色。張祿元媳婦簡直就是一個后勤指戰員,負責投放各種染料,分批量、稱比重、看火候……
火光熊熊,水汽騰騰,一塊塊土白布變了顏色,變成了石頭的顏色,變成了大地的顏色,變成了樹皮的顏色,變成了八路軍的顏色……
風聲緊的晚上,媳婦和村干部們在家里開會,母親就待在門外的胡同口,一邊納鞋底,一邊聽著來來往往的人聲。經過這幾年的磨煉,她不僅摸黑納鞋底雙手如飛,而且聽力靈敏。小村人少,她對經常來往的人都很清楚。
“娘,外邊天冷,快回來吧。”媳婦心疼地呼喚。
“孩子,你們說的都是大事,反正我也用不著燈,在外面給你們聽聽動靜。”
1942年春天,張祿元媳婦秘密入黨了。
山里人都沒有見過共產黨,但在人們心中,共產黨是一股無比神秘、無比神圣的力量。
戰爭越來越激烈了,南寺掌村成為八路軍穩固的后方。1943年之后,抗日縣政府搬到了離小村3里地的南溝,最讓張祿元媳婦振奮的是,八路軍129師太行一分區司令員秦基偉也秘密把指揮所移到了南寺掌村東北側的一處草房里。
天黑的時候,秦基偉偶爾穿著粗布衣服到村里轉悠,有好奇的村民就走上前去,熱情地喊他“司令哥”。這時候,站在遠處的張祿元媳婦就連忙擺擺手,示意不要聲張。到了晚上,她就挨門挨戶地向這些男人們囑咐注意保密,連老婆孩子也不能說,更不能向村外人提起。雖然小村里沒有壞人,但不時有漢奸來村里活動,告密、暗殺、投毒事件時有發生,威脅著抗日領導人的安全。
有部隊駐扎,需要的糧食也多。開始時,軍糧藏在南場的窯洞里,易受潮,生蟲子。后來,張祿元媳婦又當上了村里的糧秣主任。她在村內找了四間土坯房,用席子圍成圓囤,小圈壓大圈,大圈套小圈,把軍糧放進去。最上邊的糧食,用手抹平,加蓋上印版。后來,隨著戰局穩定,糧食儲量越來越大,連外村的軍糧也在這里集中存放了。張祿元媳婦干脆就把土房門用土坯堵死,只留一個耳窗,往里傾倒。
兒子又來信了,張祿元母親坐在門前的石頭上,讓媳婦念。信中說,他又立功了,爭取早日入黨……張祿元母親嘆息著,在心里念叨這戰亂的日子何時到頭啊。她問張祿元媳婦:“共產黨來了就好啦,共產黨是什么樣子的,個個都是孫悟空吧?”
婆婆哪里知道,她的兒媳婦就是共產黨員啊!
媳婦怔了怔,輕輕地說:“娘,我也說不好,慢慢你就知道了。”說著,她看了看院外那一座座手掌似的大山。那是天地的手掌,那是正義的手掌,那也是善良的手掌。
1945年5月,日本投降前夕,張祿元終于回鄉了,大腿骨里深嵌著一塊彈片。他是三等乙級傷殘軍人。
張祿元在小村里籌辦了一所新式學校。以后的幾十年內,他把全部心血獻給了小村教育事業,直到1998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