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發展中國家的區域金融治理可分為兩類模式,一類完全認同發達國家的金融體制,推動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接軌,另一類認為發展中國家的金融體制應與發達國家存在差異,使之與發展中國家的發展路徑相結合。中國經濟的蓬勃發展與金融體系的穩健使得后一類模式得到發展中國家認可,并在區域金融治理的實踐中形成了中國模式。區域金融治理的中國模式涵蓋了地理位置上的區域和經濟發展程度上的“區域”,前者如亞洲開發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東亞峰會、東盟與中日韓(10+3)合作,并擴展至“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如多邊開發融資合作中心,后者如新發展銀行,并逐漸覆蓋至更多的新興經濟體。
中國參與區域金融治理的歷程
相對于改革較慢的全球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區域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快速涌現,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使得發展中國家對發達國家的金融體制祛魅,以亞洲和金磚國家為核心的區域金融治理成為中國改革舊有金融治理格局的主要著力點。通過倡議并推動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新發展銀行等區域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中國從區域金融治理機制的接受者變為區域金融治理機制的推進者,形成了富有成效的區域金融治理中國模式。
從游離于區域金融治理之外到參與區域金融治理。中國參與區域金融治理的歷史相對較短,一方面是由于亞洲現代意義上的區域金融治理起步較晚,另一方面是由于新中國成立初期所面臨的西方封鎖。金融治理包括貨幣體系、開發性金融、金融穩定安全三個領域,由于早期的金融中心在歐洲,所以這三個領域在亞洲的起步都很晚。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亞洲各國經濟迅速發展,開發性金融成為亞洲地區金融治理的重點領域。1966年,隨著全球的開發性金融浪潮,亞洲開發銀行成立。大致在同一時期,蘇聯也在經濟互助委員會范圍內建立國際經濟合作銀行和國際投資銀行。從地域上看,中國可以被納入這些區域金融治理組織的治理范圍。但是,由于西方國家的封鎖和中蘇關系的惡化,中國并未加入這些組織,也未公開認可、接受或執行其金融治理規則。直到1980年,隨著中國恢復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全球性金融組織的合法席位和代表權,中國也開始參與區域金融治理。1986年,中國加入亞洲開發銀行,標志著中國正式參與亞洲地區的區域金融治理。但是,當時的區域金融治理以西方發達國家的金融體制為參照,亞洲的區域金融治理仍以日本、美國等發達經濟體為核心,中國則游離于區域金融治理的核心圈之外。
亞洲金融危機后中國逐漸成為區域金融治理的核心。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隨著亞洲經濟的恢復和對金融體系脆弱性的反思,以東亞和東南亞為核心區域的區域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呈爆發式發展。中國逐漸成為這些區域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的重要成員或者核心成員之一。2000年,東盟10個成員國與中日韓共同簽署了《清邁倡議》。在金磚國家的概念提出后,區域金融治理打破傳統的地理界限,改為注重發展中的共性。以金磚國家領導人會晤為核心的區域金融治理機制開始推進。由于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充分暴露了以發達國家為核心的全球金融治理體系中的問題,以及中國金融體系在金融危機中表現出的穩健性,加上亞洲的開發性金融需要大量融資和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逐漸成為亞洲區域金融治理的最重要核心。2015年,新開發銀行在中國等金磚國家的推動下建立并開業運營。同年,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在中國倡議下設立。共建“一帶一路”倡議進一步將區域金融治理的中國模式推向全球層面,2019年,多邊開發融資合作中心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任執行機構,支持包括共建“一帶一路”倡議在內的基礎設施互聯互通建設。目前,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和新開發銀行已經成為中國在開發性金融領域作為核心參與的主要國際組織。中國成為區域金融治理核心的時間雖短,取得的成效卻十分顯著。截至2025年6月中旬,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已批準融資60.89億美元,承諾融資619.8億美元,新開發銀行批準的融資總額在2024年底也達到390億美元。在金融穩定安全領域倡議并簽署的《清邁倡議》也成為全球金融安全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參與區域金融治理的基礎
中國在亞洲和金磚國家金融治理的核心地位既基于中國的經濟體量,又基于區域金融治理共識的轉變。區域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沒有超國家的強力機構進行約束,只能基于成員國的共識,所以區域金融治理共識是較經濟體量更為重要的區域金融治理基礎。
早期的亞洲金融治理缺乏自身的共識,只能貫徹西方發達國家的金融治理共識。最初的亞洲金融治理組織——亞洲開發銀行以日本和美國為兩個最大股東,除為亞太地區發展中會員國或地區成員的經濟發展籌集與提供資金之外,還幫助亞太地區各會員國或地區成員協調經濟發展政策。20世紀80年代,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美國政府(財政部)形成了“華盛頓共識”。由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在全球金融治理組織架構中的核心地位,以及美國在全球金融治理中的重要地位,“華盛頓共識”被普遍接受,亞洲的金融治理也傾向于以發達國家的資本作為發展中國家開發性金融的資金來源,并推動發達國家資本在發展中國家的自由流動。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華盛頓共識”被發展中國家普遍質疑,基于中國經驗的“北京共識”逐漸得到重視。“北京共識”并非官方概念,而是在2004年由高盛公司的高級顧問喬舒亞·庫珀·雷默(Joshua Cooper Ramo)在《北京共識》這一調查報告中提出,認同了中國的發展路徑的可復制性。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和在金融危機中表現出的金融穩健性為“北京共識”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加入區域金融組織和機制的發展中國家試圖通過這些組織和機制來復制中國的發展路徑并保證其經濟金融的穩健性。突出表現為認同基礎設施建設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需要以能夠推動經濟發展而非政治考量來建設基礎設施,并重視以區域金融治理推進基礎設施建設融資。
中國參與區域金融治理的原則
在“北京共識”的基礎上,區域金融治理不再試圖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政策進行干預并使其金融體制和發達國家接軌,而是將發展放在第一位,突出表現為“非政治化”和“發展優先”原則。
在區域金融治理中,中國模式的首要核心原則是“非政治化”。這和中國的對外經濟政策是一脈相承的,在中國倡議設立的國際金融治理組織中都得到強調?!秮喭缎袇f定》第三十一條直接規定,“銀行及其行長、高級職員和普通職員……不得在決策時受任何成員政治特性的影響。決策只應考慮經濟因素……完全對銀行負責,而不對任何其他當局負責”,《新開發銀行的協定》第十三條也直接規定,“銀行及其官員和雇員不得干預任何成員的政治事務,也不得在作決定時受一個或多個相關成員的政治性影響。有關決定只應考慮經濟因素?!?/p>
中國模式的另一個核心原則是“發展優先”。在中國倡議設立的國際金融治理組織中,除了在金融治理組織協定的條款明確表示“決策只應考慮經濟因素”之外,這一原則更是幾乎在全部的業務中得到貫徹。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新開發銀行為例,一方面,這些區域金融治理組織結合綠色發展等經濟發展理念,將有助于經濟發展的基礎設施作為業務重點,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針對亞洲國家和其他多邊開發機構的基礎設施資金缺口,專注于以可持續性、創新和連接為核心的綠色基礎設施,新開發銀行優先考慮推動經濟增長和改善成員國人民生活的基礎設施和可持續發展項目。另一方面,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在開展業務時強調金融機構應具有的經濟效率。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和新開發銀行均將貸款業務的決策權力下放給以行長為首的管理層?!秮喭缎袇f定》規定,“銀行應按照穩健的銀行原則開展業務”,《新開發銀行的協定》規定“銀行所有業務均應遵循良好的銀行業準則?!?/p>
區域金融治理“中國模式”的表現
在“非政治化”和“發展優先”原則下,中國倡導建立的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和機制有著獨特的做法,作為倡導者的中國也有著獨特的定位。
開展業務時去除附加條件,尋求“最大公約數”。早期的亞洲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將發達國家的金融制度視為理想目標,要求其成員或者業務對象去掉與發達國家的金融制度不符的部分,具體表現為開展業務時附加各種政治或者政策改革條件,包括向貸款申請國提出增強財政健康程度的要求等。這些附加條件常被認為并非完全為了改善發展中經濟體的貧困等問題,而是讓發展中國家的金融制度與發達經濟體接軌,給發達經濟體的資本提供更便利的全球投資環境。中國倡導建立的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則在開展業務時不要求其成員國和業務對象做制度或政策上的改變,而是尋求合作的最大公約數,引入“命運共同體”概念之后,更是在這一視域下從各個經濟體發展訴求之中尋求共同點,尊重各國的制度與政策選擇。
強調多邊主義,保證平等互利與相互尊重。區域金融治理的中國模式支持和踐行多邊主義,承認各國的發展應當各具特色,充分尊重成員國的發展需求。中國倡導建立的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和機制致力于提供發展所需的良好的金融環境與資金,對各個發展中經濟體在發展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不是通過外部壓力強制其改變,而是通過促進其發展而由其自行解決。中國并未將自身的經濟金融制度強加給區域金融治理的各方,也不壟斷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和機制中的話語權,而是支持和踐行多邊主義,與區域金融治理的其他成員尋求共同發展。
多邊主義下的平等互利與相互尊重反映在區域金融組織治理結構的設計上。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前三大投票權國家中國、印度和俄羅斯皆為新興經濟體,并且基本投票權占總投票權的12%,由全體成員(包括創始成員和今后加入的普通成員)平均分配,保證經濟總量較小的發展中國家仍有一定的投票權。新開發銀行的五個創始成員國擁有平等的投票權,從治理結構上保障五國之間的平等互利與相互尊重。
多邊主義下的平等互利與相互尊重也反映在區域金融組織與區域治理組織的合作關系上。除了要實現的發展目標之外,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在其宗旨中明確表明要與其他多邊和雙邊開發機構緊密合作,推進區域合作和伙伴關系,新開發銀行在其宗旨中明確表明其作為現有多邊和區域金融機構的補充。
主動參與治理,以單邊治理作為多邊治理的補充。尊重成員國發展需求的多邊主義使得中國不是等待或旁觀發展中國家的金融治理,而是以積極的態度促進其參與區域金融治理,在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和機制無法完全覆蓋區域金融治理之時,采取單邊治理機制作為區域金融治理的補充。2014年,中國由外匯儲備、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國家開發銀行、中國進出口銀行共同出資,成立了絲路基金。該基金秉承“開放包容、互利共贏”的理念,重點致力于為共建“一帶一路”框架內的經貿合作和雙邊多邊互聯互通提供投融資支持,促進中國與“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和地區實現共同發展、共同繁榮,其形式是一家主權投資基金,而實質則是促進區域經濟發展的單邊金融治理組織。
區域金融治理“中國模式”的前景
區域金融治理的“中國模式”不是靜態的模式,而是基于“北京共識”,將“非政治化”和“發展優先”原則貫徹到區域金融治理的新領域。
注重區域金融治理與各國經濟發展的協同。在中國的倡導下,亞洲和金磚國家已經建立了較為成熟的區域金融治理機制,并形成了反映發展中國家利益并在國際金融治理領域爭取發展中國家話語權的中國模式。在可預見的未來,中國模式也將推廣至“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金融治理。但是,開發性金融領域的龐大資金缺口仍待解決,貨幣體系和金融穩定安全領域的治理也需要進一步拓展。開發性金融主要面向基礎設施建設,無論是東南亞、金磚國家,基礎設施都相對落后,尤其是“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基礎設施互聯互通更是需要龐大的資金進行建設。這些基礎設施建設的龐大資金缺口不可能完全依賴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新發展銀行等區域金融組織進行解決,最終要來源于各個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因此,區域金融治理的“中國模式”不會局限在區域金融治理本身,而是帶動發展中國家自身的經濟水平協同并進。“非政治化”原則要求區域金融治理組織與機制不干預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政策,只能先適應發展中國家的發展現狀,在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之后再加大區域金融治理的力度,從而在未來會更加注重區域金融治理與各國經濟發展的協同。
實現區域金融治理不同領域的統籌。當前的亞洲和金磚國家金融治理仍以開發性金融為主,但是貨幣體系和金融穩定安全的治理也已經開展起來。相對于開發性金融,貨幣體系和金融穩定安全之間存在更加密切的聯系,當前對亞洲和金磚國家等新興經濟體金融安全的沖擊主要來自全球貨幣體系。中國倡議建立的區域金融治理組織和機制已經形成了區域范圍的危機救助機制并強化了各國貨幣的地位,如《清邁倡議》建立了區域性貨幣互換網絡,使得簽署國在發生國際收支困難和外匯流動性短缺時能夠得到其他成員國的應急外匯資金救援,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全球金融治理組織之外有了更多的融資渠道和選擇,進一步獲得了抵御外部風險的能力,新發展銀行的2022—2026年總戰略也定下了30%的總融資比例以當地貨幣計算的目標。但是,隨著開發性金融規模的不斷擴大,以及銀行、證券等金融機構的跨國監管協作要求不斷提升,開發性金融和跨國金融監管的系統重要性程度上升,使得區域金融治理的各個領域已經很難獨立治理。對此,“中國”模式將呈現出巨大優勢,在“非政治化”和“發展優先”的原則下呈現足夠的包容性,可以將區域金融治理的不同領域納入經濟發展的統一框架,從而在未來實現區域金融治理不同領域的統籌。
編輯:陳希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