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宋晉祠圣母的身份及祠廟的變遷

晉祠圣母一直被當地百姓視為“水神”供奉，而圣母殿的規模與香火遠盛于作為晉祠“主神”的叔虞。宋代時，韓琦在詩歌《晉祠》（《安陽集》卷七）中就已指出這一現象。后來游晉祠的士大夫在詩文中也對此有所描寫，如金代元好問所寫的《惠遠廟新建外門記》（《遺山集》卷三十三）記載：“然晉祠本以祠唐侯，乃今以昭濟主之，名實之紊久矣?！泵鞔罹S楨《唐叔祠》（《大泌山房集》卷五）記載：“何所來神女，荒祠若剩員?！鼻宕鷦⑿恰队螘x祠雜詠四首》（《（光緒）晉祠志》卷十二）記載：“血食但知酬水母，歲時誰識有唐侯。”清代蔣深《游晉祠》（《（光緒）晉祠志》卷十二）記載：“叔虞桐封祠最古，反居堂下門東偏?！?/p>

據《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太原志·祠廟》記載，明洪武四年（1371年），圣母被封為“晉源水神”，也是自明代始，關于晉祠圣母的身份產生了分歧。明人高汝行（《（嘉靖）太原縣志》卷三）、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卷二）認為晉祠圣母是“水神”，而明人李長祥（《天問閣集》卷二）、清人沈巍皆（《（光緒）晉祠志》卷一）、周令樹（《（光緒）晉祠志》卷三）、朱珪（《（光緒）晉祠志》卷十二）、阮元（《研經室集》卷九）、閻若璩（《四書釋地續·邑姜》）、祁寯藻（《思復齋隨筆》卷一）、劉大鵬（《（光緒）晉祠志》卷一）都認為晉祠圣母是邑姜。雖然李長祥、閻若璩以姜仲謙所作《圣母廟謝雨文》（《山右石刻叢編》卷十八），間接證明了晉祠圣母為叔虞之母邑姜，但仍不能令人完全信服。從古至今，學者們不斷探討此問題，有認為圣母是邑姜者，有認為圣母是“晉水之神”者，有認為圣母兼具“水神”與邑姜雙重身份者，還有認為圣母是北宋章獻明肅皇后劉娥者。關于圣母祠廟，古人及現代學者中，有人認為宋代曾將圣母與叔虞合祠于一廟（《（嘉慶）大清一統志》卷一百三十六），還有人認為現在的圣母殿曾為叔虞祠。

筆者認為，圣母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單一身份，而是經過了一個演變過程，最終形成一種官方認同的邑姜與民間認同的“水神”相結合的二元身份。其官方身份在宋初為娘子（女郎），天圣間敕封圣母，又于元祐末年被確立為邑姜，而民間對其“水神”身份的認同從未改變。

娘子廟應是圣母殿的前身

（一）娘子廟應當位于晉祠中

《宋史》卷二百六十《曹翰傳》中記載：“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從征太原，……軍中乏水，城西十余里谷中有娘子廟，翰往禱之，穿渠得水，人馬以給。”從北魏至宋初，晉祠都以唐叔虞為“主神”，不見關于圣母殿的記載。由此推測，《宋史》中提到的太原娘子廟應是圣母殿的前身。

首先，從地理位置上推斷。《元和郡縣圖志》卷十三中記載：“晉祠，一名王祠，周唐叔虞祠也，在縣西南十二里?！睍x祠“在縣西南十二里”與娘子廟位置“城西十余里”相符合。

其次， 從所載內容上推斷。谷不必為兩山之間的山谷，也可以為泉水所出、注入川中處?！墩f文解字》卷十一記載：“泉出通川為谷。從水半見，出于口。”《爾雅·釋水》記載：“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晉祠所處之地為泉水所出、注入晉水處，因此也可稱為“谷”。史料中所謂的“穿渠得水”，當指穿鑿疏通晉祠中的智伯渠?！短藉居钣洝肪硭氖涊d，太平興國年間便有此渠。因此這段史料可以解讀為：曹翰當時因智伯渠湮塞無水，遂禱于晉水源頭的娘子廟，又令人開鑿疏通智伯渠，于是得水。

最后，從邏輯上推斷。試想，曹翰當年進攻太原，面對軍中乏水的情況，必定會詢問熟悉太原水利的人，尋找最有可能找到水源的地方。晉祠所在之處為晉水源頭，歷經數千年，廣為人知，必定是曹翰的首選之地。如果不至晉祠取水，而另尋別處，豈是在軍情緊急之時的選擇？所以曹翰所禱之娘子廟，應當在晉祠之中，即今日圣母殿的位置。

（二）娘子廟供奉“晉水之神”

娘子廟的修建，應是出于當地百姓供奉“晉水之神”的需要。首先，曹翰為求水而疏通智伯渠之前，先禱于娘子廟，如果娘子廟不是奉祀“水神”，又何必祈禱？為求水而禱“水神”，乃必然之理。

其次，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創建的供奉“晉水之神”的水母樓，即婦人形象?！叮ü饩w）晉祠志》卷一中記載：“水屬陰，故飾‘水神’為婦人形，稱曰‘水母’，以水之潤物，如母之養子耳。”將“水神”塑造成婦人形象，既是一種慣例，也符合常理。

再次，關于晉祠圣母為金勝村柳氏的傳說，或許可以佐證娘子廟供奉的是“晉水之神”。《（嘉靖）太原縣志》卷三中記載，“俗傳晉祠圣母姓柳氏，金勝村人，姑性嚴，汲水甚艱。道遇白衣乘馬者，欲水飲馬。柳不吝，與之。乘馬者授之以鞭，令置之甕底，曰：‘抽鞭則水自生?！鴼w母家，其姑誤抽鞭，水遂奔流不可止，急呼柳至，坐于甕上，水乃安流。今圣母之座，即甕口也。俗說如此，愚謂有天地，即有山水。水，陰物；母，陰神。居人因水立祠，始名‘女郎祠’。后禱雨有應，漸加封號，廟制始大。坐甕之說，蓋出于田夫野老、婦人女子之口，非士君子達理者所宜道也。書此以破千古之惑”。該傳說最早見于《（嘉靖）太原縣志》，始于何時已不可考。雖然是傳說，但能被《（天啟）太原縣志》《（雍正）重修太原縣志》《（乾隆）太原府志》《（道光）太原縣志》《晉祠志》等多種方志采納，以至于村民爭水訴訟時引此為據，也說明這種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這里說晉祠圣母之座即甕口，甕中水涌流不斷，乃是民間對于泉水的比喻，也就是說，圣母座下即泉眼。泉水為晉水之源，則此傳說是關于“晉水之神”的傳說，反映了民間對于晉祠圣母“水神”身份的認同。《（嘉靖）太原縣志》作者高汝行雖然不認同晉祠圣母為柳氏的傳說，但明確表示晉祠圣母就是民間信仰中的“水神”。

最后，清代袁翼《游晉祠記》（《邃懷堂駢文箋注》卷十五）中說：“水屬陰精，神塑女像，或云‘娘子廟’，或云‘女郎祠’?！鼻宕绥R《晉祠》（《知白齋詩鈔》卷二）詩注中說：“宋曹翰因禱雨有應，始請立祠?！薄叮螒c）大清一統志》卷一百三十六中記載，“通志引《宋史》：‘太原城西十里谷中有娘子廟，太平興國四年曹翰從征太原，軍中乏水，往禱之，穿源得水，人馬以給。’當即晉源神”。這些記載都說明，娘子廟所祀當為“晉水之神”，是圣母殿的前身。

（三）娘子廟修建時間推測

娘子廟修建時間上限應當在后晉天福六年（941年）?！秲愿敗肪矶杏涊d，天福六年（941年）劉知遠為太原節度使時，至晉祠禱雨，“入謁興安王、昌寧公廟，每致祈禱”。興安王即叔虞，昌寧公即臺駘，此封號為后晉天福六年正月戊寅石敬瑭所封（《冊府元龜》卷三十四）。祈雨于叔虞，是因為自隋唐始就有此習俗（見《劇談錄》卷上《狄惟謙請雨》、《會昌一品集》別集卷七《祭唐叔文》），祈雨于臺駘，是因為臺駘是“汾水之神”。祈雨時只祭叔虞和臺駘，不祭作為“晉水之神”的娘子廟，說明當時未有此廟。在出現作為“晉水之神”的娘子（圣母）后，便有了禱雨于叔虞與“晉水之神”的記載，如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姜仲謙所作《晉祠謝雨文》，記載祭祀圣母與叔虞二人以謝雨之事，可說明此前曾禱雨于“晉水之神”——圣母。自北宋熙寧年間（1068—1077）始，圣母被加封為昭濟圣母、顯靈昭濟圣母，賜號慈濟廟、惠遠廟。

據彭?！稌x祠圣母殿勘測收獲——圣母殿創建年代析》記載，1993—1995年圣母殿落架大修時，在編號為1號、32號、48號的柱礎內發現了“開元通寶”“周元通寶”“唐國通寶”三種共83枚古代錢幣。這些錢幣的鑄造時間下限最晚也在后周顯德六年（959年），就是說，至少這3根柱子保留了宋太平興國創修時的原制，而沒有被后人重修時干擾。根據前文的推斷，圣母殿的前身娘子廟在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已經存在，則娘子廟的建成時間應在太平興國四年以前，后晉天福六年（941年）以后。

娘子廟（女郎祠）改建為圣母殿的緣由及內蘊

（一）天圣年間復建娘子廟（女郎祠）為圣母殿

金泰和八年（1208年），郝居簡所撰碑文中記載：“舊制唐叔祠于其（址）南向，至宋天圣中，改封汾東王，今汾東殿者是也。又復建水（女）郎祠于其西，至熙寧中，加昭濟圣母，今圣母殿者是也。”元至元四年（1338年）弋彀《重修汾東王廟記》中記載，宋天圣年間“又復建女郎祠”于水源之西。清代呂宮《大中丞申公重修晉祠記》（《（光緒）晉祠志》卷十二）中記載：“宋天圣間因德水之澤，又復建女郎祠。”清代周景柱《太原晉祠記》（《（光緒）晉祠志》卷十二）中記載：“廟故為女郎祠，不知所從始?！薄芭伞薄澳镒印倍家鉃槟贻p女子，這里所說的“女郎祠”與《宋史》中記載的“娘子廟”當指同一座祠廟。

前三段碑文中的“復建”二字不可忽略?！皬徒ā币鉃榇颂幵心镒訌R（女郎祠），天圣年間或已坍圮，因此在其基礎上修葺復建。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三月，與太原相距約170公里的代州發生地震（《宋史》卷六十七），這次地震也許造成了晉祠的損毀。據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四月《令完葺唐叔虞祠廟詔》記載，距離上次太平興國四年的修葺過去32年，叔虞祠就已經“廟宇摧圮，池沼湮塞”。對于娘子廟（女郎祠）來說，自太平興國四年（979年）至天圣年間（1023—1032），至少已過去了44年。如果在太平興國四年修葺晉祠時，娘子廟也一并修葺過，現在應當也出現了坍圮，則天圣年間復建娘子廟（女郎祠）于水源之西，是合理的。

《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太原志·祠廟》中記載：“惠遠廟，即昭濟圣母廟，在祠中東向晉水源上， 舊經謂之女郎祠，……宋熙寧中，太原守臣奏晉祠廟內有圣母殿，雖圖經不載，祈禱即應，未有封號，誠為闕典。事下太常以聞，乃加號昭濟圣母。”則“女郎祠”“娘子廟”應當是復建前的名稱。太原守臣所奏“圣母殿”，應當是天圣間復建后的名稱。據此，則天圣時已改娘子廟（女郎祠）為圣母殿，娘子成為了圣母。

（二）天圣年間建圣母殿后圣母仍非邑姜

《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太原志·祠廟》中記載，熙寧年間（1068—1077）圣母“圖經不載”“未有封號”，這說明天圣年間雖改娘子廟（女郎祠）為圣母殿，但圣母仍屬民間信仰，并非叔虞之母邑姜，所以“圖經不載”“未有封號”。

天圣年后，圣母殿中圣母非邑姜，還可以從韓琦所作詩中得到證明。宋皇祐五年（1053年），韓琦作《晉祠》（《安陽集》卷七），其中有句曰：“愚民不識邦君重，歲歲西神酒食豐?！敝梁投辏?055年）由并州至相州途中，韓琦又至晉祠，作《晉祠魚池》（《安陽集》卷二），其中有句曰：“女郎祠下池，清瑩薄山腳。游鱗明鑒中，素恃神可托?！?/p>

據詩中所說，女郎祠下有池，池中有游魚，與圣母殿下魚池格局相同，則此女郎祠即圣母殿。歷代關于晉祠的詩文中，常出現對叔虞祠冷清而圣母殿興盛這一現象的議論，在晉祠的歷代重修碑記中也常記載這一現象，則韓琦詩中所說“西神”當是指圣母。據詩句可知，天圣時，圣母殿廟額絕不是“邑姜祠”，否則韓琦不可能說“女郎祠”“西神”。韓琦對“歲歲西神酒食豐”這一現象的不滿，正說明他認為“西神”不是邑姜。韓琦作為朝廷重臣，所處時代距天圣年間（1023—1032）不超過30年，且兩次來晉祠，不至于誤解“西神”的身份。

此外還可從宋代僧人三交智嵩的禪語中證明。并州承天院三交智嵩禪師，又稱“三交嵩公”。據《五燈會元》卷十一記載，三交智嵩禪師曾說：“開化石佛拍手笑，晉祠娘子解謳歌?！彼^開化石佛，指的是蒙山開化寺石佛，即今日蒙山大佛。所謂晉祠娘子，當指晉祠圣母殿中娘子。

三交智嵩禪師生卒年不詳，《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八中有關他的記載見于慶歷元年（1041年）與皇祐元年（1049年）。道忠《古尊宿語要目錄》卷二記載其“與葉縣同時”，而葉縣和尚為宋太宗、真宗朝人?！豆抛鹚拚Z要目錄》中的祖師小傳撰寫于南宋淳熙五年（1178年），所寫內容當是可信的。因此，智嵩禪師的活動時間上限當在宋太宗時太平興國年間（976—984）。若以百年壽命計算，其活動時間下限當在熙寧年間（1068—1077）、元豐年間（1078—1085）。如果智嵩禪師說此禪語的時間在天圣前，則證明娘子廟（女郎祠）在天圣年間改建圣母殿前，就已存在于晉祠中。如果在天圣年間后，則證明圣母仍非邑姜。這里之所以仍稱“娘子”而不稱“圣母”，是沿用過去的稱呼。

不僅如此，慶歷四年（1044年），歐陽修來晉祠作《晉祠》詩，范仲淹來晉祠作《晉祠泉》，梅堯臣作《和永叔晉祠詩》，這三首詩中都未提到有邑姜祠的存在，亦從側面說明當時圣母非邑姜。

圣母被官方確立為邑姜及其內蘊

（一）邑姜身份的確立

宋人蘇過于北宋政和四年（1114年）作《和任況之》（《蘇過詩文編年箋注》卷四），其中有句曰：“憶故晉陽城，訪古尋前事?；臎鲼缏褂?，正坐金湯累。西山郁崢嶸，氣勢翔天際。固知神所托，千歲有其地。綿綿邑姜祠，盛德百世繼。”

蘇過此詩作于其為官太原期間，根據箋注及詩意，詩中所說“邑姜祠”即指晉祠中圣母殿。圣母已從不列入祀典的女郎或娘子，變成了邑姜。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姜仲謙所撰的《晉祠謝雨文》（《山右石刻叢編》卷十八）中說：“惟圣母之發祥兮，肇晉室而開基?！北囟ㄒ彩且允ツ笧橐亟?。李長祥與閻若璩的判斷是正確的。

宋人莫君陳的記載，更是直接明白地陳述了這一事實。其所撰《月河所聞集》中記載：“晉祠去太原州城四十里，廟貌婦人乃周文王之妃，叔虞之母?！薄端未P記錄考·月河所聞集》推斷此書撰于元祐（1086—1094）末年或稍后，則莫君陳記載圣母為邑姜的內容，也當在這一時期。北宋末年的蘇過、莫君陳、姜仲謙都將圣母視作邑姜，這說明最遲在元祐末年或稍后，圣母就已經被官方認定為邑姜了。

（二）由圣母變為邑姜的原因

關于這一變化，應當與官方厘正祀典的行為有關。在天圣年間建圣母殿后，晉祠經歷了7個重要事件。

一是北宋熙寧三年（1070年）提舉或管勾官的設置。熙寧三年五月癸卯，詔令太原府興安王廟（即叔虞祠）“置管勾或提舉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十一），宋人徐度《卻掃編》也記載了此事。

二是北宋熙寧十年（1077年）封圣母為昭濟圣母。熙寧十年，晉祠圣母加封為昭濟圣母（《宋會要輯稿·禮二十》），《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太原志·祠廟》詳細記載了敕封圣母為昭濟圣母的經過。

三是北宋元祐二年（ 1 0 8 7 年） 二月代州地震?！独m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九十五、《宋史》卷六十七均記載了此事。代州與太原距離約170公里，有可能這次地震損毀了圣母殿及殿內塑像。

四是北宋元祐二年（1087年）四月獻上圣母殿繳柱金龍及圣母坐物?，F存圣母像須彌臺座束腰處有宋人題記（見柴澤俊《太原晉祠圣母殿修繕工程報告》第一編第二章）記載：“元祐二年四月十日獻呈圣母。太原府人在府金龍社人呂吉等，今日賽晉祠昭濟圣母殿前繳柱金龍六條，今再賽圣母坐物等，社人姓名于后，社頭呂吉……”

五是北宋紹圣三年（1096年）晉祠翻新?！稌x祠銘》碑右側題名（《（光緒）晉祠志》卷十）中記載：“紹圣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大帥左轄王公命王修永之再新廟宇?！?/p>

六是北宋崇寧元年（1102年）進行大修?，F存殿內脊槫下有墨書題記：“大宋崇寧元年九月十八日奉敕重修。”

七是北宋大觀二年（1108年）朝廷修撰天下祠廟名冊?！端螘嫺濉ざY二十》中記載，“大觀二年九月十日，禮部尚書鄭允中言：‘天下宮觀寺院、神祠廟宇，欲置都籍，拘載名額。’從之”。

可見，也許在興安王廟設置提舉或管勾官，且圣母被賜號昭濟圣母之后，晉祠得到了官方的重視。對于韓琦至晉祠時就已存在的“愚民不識邦君重，歲歲西神酒食豐”的不合理現象，朝廷進行了厘正。在元祐年間（1086—1093）或之后翻修圣母殿時，用新塑的邑姜像替換了原來的娘子像或女郎像，實現了圣母到邑姜身份的變化，并在大觀二年（1108年）記錄在官方修撰的祠廟名冊中。官方此舉既滿足民眾祭祀需要，又符合封建禮法的情況下，官方賦予了圣母新的身份，將其由娘子或女郎，改為了叔虞之母。

建于五代末、宋初的娘子廟（女郎祠），在天圣年間改建為圣母殿。當時民間供奉的“晉水之神”，其官方身份從娘子（女郎）變為圣母，最后變成了邑姜，這樣的變化反映了國家對于民間淫祀的厘正。五代以來，由于戰亂頻仍、群雄割據，造成了祀典的混亂。北宋之初，宋太祖在統一全國的過程中，就對這一現象進行了整治，以建立起符合大一統王朝的祭祀體系。宋神宗熙寧年間（1068—1077）、宋哲宗元祐年間（1086—1093）以及宋徽宗崇寧（1102—1106）、宣和年間（1119—1125），北宋朝廷也集中進行了禮制整頓，對全國各地的祠廟進行賜額與封號，以調整其“封爵未正之處”。晉祠圣母也在這一時期不斷加封，《宋會要輯稿·禮二十》中記載：“平晉縣（即太原縣）有圣母祠，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封昭濟圣母，徽宗崇寧三年（1104年）六月賜號慈濟廟，政和元年（1111年）十月加封顯靈昭濟圣母，二年（1112年）七月改賜惠遠?！?/p>

從宋代就出現了叔虞祠冷清而圣母殿興盛的情況，這一在當時不合祀典、不合禮法的現象，逐漸成了來游晉祠的士大夫詩文中議論的對象，成為了主政太原的官員需要解決的問題。宋朝的統治者充分發揮了治理藝術，以改變民間信仰身份的方式，扭轉了這一現象，使圣母兼具“晉水之神”與叔虞之母的雙重身份，既符合祀典禮教，又能滿足百姓需求。

余論

現代學者多以姜仲謙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所撰《晉祠謝雨文》中的“致祭于顯靈昭濟圣母、汾東王之祠”，推斷叔虞曾與圣母合祠于一廟。首先，據《晉祠謝雨文》原碑及拓片，其中的“顯靈昭濟圣母”“汾東王之祠”為并列的兩排，不能切實證明圣母與叔虞在一座祠廟中，也可理解為二者各自的祠廟。其次，北宋皇祐五年（1053年）韓琦所作《晉祠》詩中說：“愚民不識邦君重，歲歲西神酒食豐?！币浴鞍罹敝柑剖逵荩浴拔魃瘛敝甘ツ?，正說明了當時二者不在一間祠廟中。因而可以推論，在皇祐五年（1053年）以前，叔虞與圣母并未合祠。

現代學者多以宋代趙昌言所撰《新修晉祠碑銘》中對于晉祠的描寫，推斷宋太平興國四年的叔虞祠在今日圣母殿坐西朝東的位置。據清代全祖望《全校水經注》卷六記載：“祠南有難老、善利二泉水，大旱不涸，隆冬不凍，溉田百余頃。又有泉出祠下曰‘滴瀝泉’，潴為晉澤。”北魏時，唐叔虞祠在難老、善利二泉水之北，已在今日坐北朝南的位置。再結合本文論述，可知圣母殿從建立之初也一直在今日坐西朝東的位置，文獻記載中二者的祠廟位置從未發生變化。

結語

伴隨著北宋朝廷對全國祀典的整頓，在對晉祠圣母進行封號、賜額的過程中，圣母也被官方賦予了邑姜的身份，但民間對其“水神”身份的認同從未改變。晉祠圣母邑姜的這種二元結合的身份并不是孤例，文水縣的則天廟在清代時廟額為水母祠，其中所奉祀的武則天也兼具“水神”身份。北宋滅亡后，圣母的官方身份——邑姜湮沒不彰，圣母凌駕于唐叔虞之上的廟宇規模與香火祭品又引起了人們的論爭。明初對全國祀典進行整頓，《明太祖實錄》卷五十三記載明洪武三年（1370年）詔曰：“今宜依古定制，凡岳、鎮、海、瀆，并去其前代所封名號，止以山水本名稱其神?？たh城隍神號，一體改正。”明洪武四年（1371年）改封圣母為“晉源水神”，使圣母的邑姜身份在官方層面徹底喪失，由此產生的圣母身份爭論也一直延續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