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加爾(Susan Gal)教授是備受尊敬的一代語言人類學大師,她在奧地利和匈牙利進行民族志和語言學實地研究,研究范圍涵蓋城市和鄉村。她的第一本書《語言變遷:雙語奧地利語言變遷的社會決定因素》(1979)研究了奧地利與匈牙利少數民族的狀況,至今仍被收錄在語言人類學領域的標準教科書中。她廣泛發表過關于語言意識形態、語言分異、語言變遷、語言多樣性及其政治經濟根源對社會的影響,還有政治修辭學和歐洲語言學史等方面的著作。她的許多研究已經成了語言人類學中各個方向的研究范式。
加爾與她的長期合作者朱迪斯·歐文(Judith Irvine)最新的著作《差異的符號:社會生活中的語言與意識形態》(Signs of Difference: Language and Ideology in Social Life, 2019)概述了一種新穎的語言意識形態構建社會和語言分異的方法。雖然我在這篇文章中會更關注書中加爾教授寫到的田野調查的例子,但也無妨看看整本書的基調。
在此書第二章中,加爾考察了匈牙利的德語后裔在語言和社會類型上形成的分異,以及他們使用的德語類型。在這處可愛的小村莊,人們似乎喜歡把人分成兩類,一類是工匠,一類是農民。他們說話的方式在外地人聽來是非常奇怪的德語和匈牙利語混合,但他們自己之間似乎很堅持工匠和農民說話是不一樣的。工匠大多在鎮上工作,說話有分寸,用餐講究;農民不拘禮節,食物樸實和簡單。工匠的“精致”語言和農民的“純正”語言標志著截然不同的社會角色,即使在這些定居者后裔共同生活幾十年后也是如此。加爾開篇寫到,一位老婦人接受采訪時用匈牙利語講故事,但講到同是德語定居者后裔的丈夫的時候,就不時切換一些德語詞匯,親昵地稱呼她的丈夫為匠人,說他講話拿捏,詞尾多用開元音;講到她自己時,就說自己是腳踏實地的農民,就事論事,說的德語沒有那么花哨。加爾在當地村莊的一位好友是開烘焙店的,對做薄煎餅很有心得,還會用不同的德語詞來命名“匠人做的薄煎餅”和“農民做的薄煎餅”,說前者要如何加水和揉搓面團,成品比較精致,后者制作過程直截了當,所以做出來比較硬,吃的時候要加果醬,等等。他解釋的時候用當地通用的匈牙利語,但是切換到德語時,模仿匠人說的德語和農民說的德語都惟妙惟肖。這次采訪以愉快地吃薄煎餅結束了,用不著說,以外人的味蕾來品嘗,那幾種薄煎餅吃起來都一樣。
加爾意識到,一個社會生活領域的對比被投射到了其他領域。匈牙利的農民(地道)和工匠(國際化)之間的對比也被用來區分加爾進行研究的城鎮居民(樸實)和附近城市的居民(國際化),以及德語使用者(地道)和匈牙利語使用者(輕?。?。而那些與意識形態框架不相符的現實方面被忽視了。人們不僅通過說話方式,還通過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服飾、房屋以及眾多其他符號和活動來區分彼此。語言、社會組織、地理、歷史都截然不同。但事實上,在這個城鎮,一類人說話做事都相對矜持內斂,相比之下,另一類人則似乎在各方面都更加精致、生動、富有戲劇性——這些都是對差異的刻板印象。人們以這些社會類型為導向,并經常在日常生活中扮演這些角色。在這里,我們可以多用一些加爾寫到的例子來理解這些意識形態分異。比如說,人們的刻板印象認為“匠人”這個身份代表著自由流動,是國際化精英,他們往往會帶來創新的技術和新思想。而“農民”這一身份則代表著固守原地,保持傳統的形象。然而從歷史上實際發生的事情來看,是當地符合“農民”這一身份描寫特征的人們革新了農業經營運作方式,從奧地利引入了先進的灌溉系統,從而徹底改變了當地人的經濟面貌,也隨之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那些符合“匠人”這一身份描述的人們,也并非常??鐕眯校⒎鞘莿撔碌募夹g和哲學思想的來源。他們更像是符合人們意識形態中那些有更包容的意識形態,生活方式更前衛開放的人而已。上面提到的加爾做田野調查的匈牙利小村莊中關于匠人和農民非常固化的印象,也深刻進入了人們使用語言的方式以及對當地德語不同口音的感覺。
加爾和歐文都受過語言學、人類學甚至心理學的訓練,所以特別理解對比在人類語言和感知中的重要性:存在“類別A”必然意味著也存在“非A”。正是基于這一點,她們探討了“區分”。書中的研究說明,差異并非沖突或分裂的問題。相反,它是創造關聯性的先決條件。即使注意到兩件事之間的相似性,也依賴于對它們差異的感知。標題中的“差異”是否會誤導讀者,認為她們設想了無休止的分裂和爭論?希望并非如此,因為她們真正感興趣的是將區分作為一種建立關系和比較的方式。盡管比較是人類學的專長,加爾和歐文卻發現需要重新思考什么是比較。從符號學的角度來看,當我們進行比較的時候,我們究竟在做什么?這是書中討論的另一個重點。即使在最小的社會群體中,也存在著多種想象世界的方式,而不是某種千篇一律、渾然一體的“文化”。
加爾和歐文在書的最后一章中提到想要將田野調查作為中心議題,而且尋找不同田野調查之間跨越時間的聯系。事實證明,她們的研究中就有一些有趣的先例:即使在19世紀,北非和匈牙利也存在聯系,至少在語言學家的眼中是如此,因為這兩個地區都處于當時似乎代表著人類成就巔峰的歐洲中心的邊緣。加爾很關注語言學家是怎樣進行意識形態上對分異的理解的。她發現研究芬蘭-烏戈爾語的德裔匈牙利學者亨法爾維(Hunfalvy)、非洲語言學克勞瑟(Crowther)以及對非洲和南亞語言著迷的英國殖民官員卡斯特(Cust)之間,存在著一個松散的聯系網。通過閱讀東方學大會的會議記錄和回憶錄,加爾和歐文發現有證據表明亨法爾維和卡斯特一定在1881年的柏林大會上見過面,甚至可能在更早的一次大會上也見過面。她們關注的其他幾位語言學家溫克爾 (Wenker)、科埃勒 (Koelle)、卡斯特倫 (Castrén),甚至舒查特 (Schuchardt), 在當時歐洲范圍內興起的科學語言學專業化進程中,都是相對邊緣的人物,因為他們都致力于研究沒有文字傳統的語言,而且他們都秉持著不同的意識形態:有人是為了推進殖民統治,有人是為民族主義項目提供可用的歷史,有人希望通過翻譯經文來促進宗教皈依,還有人是為國家集權繪制鄉村生活圖景。但他們都面臨著一個深刻的方法論難題:如何將基于古代文獻的語文學分析傳統轉化為基于面對面交談的民族志語言學。正如加爾和歐文所論證的,他們通過堅持被邊緣化的群體對理論語言學的重要性,擴展了歐洲語言學研究。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努力爭取將像他們一樣研究其語言的學者納入專業領域。諷刺的是,盡管他們如今并未得到廣泛認可,但正是這些學者將語言學本身提升為一門具有普遍相關性的學科。然而她們也注意到,這些19世紀有趣的語言學家們面臨的問題仍然沒有完全解決。也就是說對民族志的研究尚未與當今的理論語言學很好地融合。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