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寫詩，浮出水面的必要呼吸

1.緣何寫詩？

肖水：那時候我八歲，在湘南小鎮南溪。我被教科書里的詩人生平所吸引，萌生了想與他們一樣“被記住”的念頭。這個想法可愛又關鍵。我嘗試寫舊體詩。十一歲隨父母去了魯塘鎮后，我經常期待重返出生地去，寫我聽過但未曾到過的瀑布、寨堡以及泉井。我的偶像，長期以來是李白和杜甫。現在我還在寫詩，是因為寫詩是自我營建的主要方式。寫詩，像浮出水面的必要呼吸，也是我往天空噴射出的高高水柱。

曹東：愛上文學緣于學生時代對文學作品的饑餓式閱讀，文學的震懾與感召力量令我心生崇敬，開始習作。散文、小說、詩歌，在習作階段，不同的文學形式都有嘗試。詩歌，是不斷嘗試之后的選擇。它契合我的內心表達需要，就像已經植上身的皮膚，與身心貼得最緊。

2.你的詩觀是什么？

肖水：我提出過“從中國回到中國”、“童年寫作”等觀念，它們一直潛伏于我的寫作中。我近期更愿意提“詩是一種生活方式”。最偉大的詩人提供世界觀，次之提供生活方式。詩要面對自己的生活，也面對自己想要的以及能達至的有限敞開的生活。在其中，感受力呈現不僅是技藝的鋪展，更是對自我的挖掘、塑造以及極其有限的虛構。我們不僅將語言視作一種現實，而且是將其當作一種對現實的記憶。這種記憶既追求鮮活勾勒生命經驗本身，也當作一種生活方式構成的加減乘除過程。

曹東：詩人總是帶著自己的全部過去，與一首詩相逢，就像一次縮身，通過折疊與嵌入，最終藏身于詩中。詩與人是并立的，怎樣的人就寫怎樣的詩，孤獨者求孤獨，歡喜者得歡喜，灑脫自在之人自是灑脫自在。從大海里無法打撈出兩滴相同的水珠。詩人從靈魂中找到開口說話的那一滴水珠，找到獨屬于自己發聲方式與聲音特質的那一滴水珠。

3.故鄉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肖水：故鄉是出發地和歸宿地。我喜歡家鄉郴州城北的仙臺山，那里可望翠江，風景奇秀，上有仙臺和白蓮池，又有諸多明清摩崖石刻，甚至有一處還是我發現的。我希望以后以某種方式長久地回到那里。我的童年在南嶺最深處的小鎮度過，物質很貧乏，但它催生了我對更遠更大的世界的想象與探索。

曹東：故鄉和童年是源頭也是背景，是光亮也是陰影。光亮與陰影編織的花紋，投映到身上，投映到周遭，也會投映到創作的色彩與氣息之中。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在聯系與對應關系？

肖水：偉大的詩歌必定提供人的樣本、精神的樣本、時代的樣本。但偉大的詩人在他所在的時代極可能只走在邊緣。我將那種“邊緣”比喻為“田埂”。詩人是勞作的人，要在自己構建的坐標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向，堅定，開放，不被沖走，又順勢而為。

曹東：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心靈，一代人亦有一代人之詩歌。從某種角度上說，詩歌就是人的心靈史。要研究一代人的心靈鏡像，詩歌可能是最好的切口。而一代人之心靈，既在一個時代的包裹之中，又在一個時代的夾擊之下。如果一個時代是森林，詩歌就是森林里形成的琥珀。琥珀少而微，但關閉著一座森林的生存圖景。

5.對于自己的詩歌創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肖水：如何寫出令自己滿意的長詩。“長”不僅關乎詩作的行數與篇幅，更指向嶄新、有效的結構。它也不僅指向內在動力機制的構建和外在圖景的有序展開，更指向的是對語言、時代與人的深刻體察。最重要的是，它應該是一種通向未來的生活方式的發明和呈示。

曹東：詩無所不在，但是在現實生活與心靈生活中，并不總能準確地找到或者相逢。我常陷于語言的泥濘而不能言語。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肖水：并駕齊驅。寫作皆為虛構，是客觀的主觀化。經驗是對現實的解碼，想象是再編碼。

曹東：用跳高來比喻，經驗是起跳板，想象是向上作用的力，有了經驗，則想象力越強，跳得越高。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肖水：對于詩歌是保持審美距離，還是必須承擔時代見證，我早以“詩到滑動為止”作為回答。寫詩就意味著“要從語言出發”，即在衡量詩歌價值的藝術性與時代性的天平兩端，走在最前端的詩人應該固執地從藝術（語言）的一端出發，并不斷走向藝術（語言）的最深處。詩人的天命就要求他們更多地將生命貢獻甚至揮霍、浪費在作為一種偉大藝術的語言上。然而天命并非要求他們固執于一端，“偉大的詩歌”的誕生還需要詩人將注意力與精力往天平的另一端，做有意識的、無休止的滑動。對優秀詩人的整個詩歌生命而言，這種“更多地”要使語言世界煥然一新的滑動本身就是結局，而對于他的某首作品而言，我們應該要么期待看到滑動，要么期待看見語言，滑動高于語言。

曹東：詩歌不是秤桿，具有額定的稱量刻度。詩是生命之體驗、生活之體察、生存之體悟的語言意味表達。當某種“新”問世時，人會創造性地作出語言表達。因此，詩是能動的，創新性的，無論是輕與重，宏大與精微，詩皆可抵達，皆可承載。作為詩人個體，每個詩人都是帶著自己的全部過去，找到屬于自己的詩，讓其從隱身里現形。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肖水：所有詩歌革命都是“感受力”的革命，讓人動心起念、煥然一新的，就是好詩。只有好詩，其內涵方可歸納為“第一次或奇觀”的“詩意”。

曹東：傳統詩歌講求和諧、優美，而當代詩更講求活力。活力是當代詩歌更寬的標準，也是更高的標準。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肖水：從具有重返語言的源頭、參與語言的跨界實驗、直面現實的鋒利切面之能力，同時具有強烈破壞與重建欲望的某個詩人那里。

曹東：我認為嶄新的語言并不在于尋找。從狹義角度說，我們面對的漢語都是舊的，而寫詩的關鍵，在于以“舊”搏“新”。“舊”是指語言材料，“新”是指詩人獨特的發現與感悟。從廣義角度說，語言又總是隨時代發展一點一滴不斷進化的，詩人在以“舊”搏“新”的過程中，為了抵達“新”，會不斷地創造性運用語言，以使語言之“舊”呈現語言之“新”。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肖水：刷新。讓詩人自己成為“新人”，讓時代成為“新的時代”。讓舊成為新，讓新成為舊。

曹東：我說過，詩歌是一個時代人類的心靈史。彼時代與此時代人類心靈的鏡子即為詩。詩歌照見并儲存人類的心靈，這就是它最大的功效。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肖水：寫詩僅僅是意識的賦形過程。

曹東：每一類型的寫作都可以產生優秀作品，需要警惕或反對的不是哪一類詩歌，而是有的詩人“作詩”的態度。真詩人都是用生命吟寫，是否誠實地對待自己，對待詩歌，是每個詩人必須自詰的一個問題。現代詩因其自由本性，存在大量虛浮的東西，而用生命燒制的經驗之詩，如沙里淘金。生命自有可堪與不堪，也許堅持誠實的心性，才是詩應有之義。